4 四
第4章 四
那是一封火漆封緘的書信。
卞如玉挑眉,他可從未同藺昭通過信,更不曾遺落書信在相府裏。
卞如玉二指夾起信箋,拆開來裏面只一張薄紙,多個心眼避着魏婉讀,竟是她的奴契。
卞如玉不關心樂姬出身年紀,一目十行,視線迅速落至最下方的結契時間:
永安七年臘月初五
契紙泛黃,淡紅的拇指手印蓋不住依舊清晰的墨字。
永安七年?
今年是永安十三年。
魏婉已經入相府六年了?
卞如玉将奴契利落收回信封,面泛愧色:“還真是本王的東西。”朝魏婉擠出一笑,溫聲解釋,“去相府前本王順路去了趟鴻胪寺,陳大人遞上來的信,沒來得及看就從袖中滑落,掉在相府的椅子上了。”
卞如玉轉看向阿土,左手撚右袖,擺晃了下:“告訴水嬷嬷,袖袋該檢查的檢查,有損壞及時修補,不然漏了都不知道。”
“屬下遵命。”
袖袋壞了自然不能再用,卞如玉坦然将信封丢上石桌,似不經意,卻不偏不倚落在魏婉眼前。
信封無字,她能猜到是奴契嗎?
卞如玉不動聲色觀察,心思既陰沉又惡劣:原以為藺昭是宮變後見風使舵,一兩月裏急尋的替身,沒想到暗中籌謀了六年。
真是小瞧了相爺!
藺昭把奴契送至府上,一谄到底,就不怕他瞧見日期,多心生疑嗎?
還是……這張奴契本來就是一道算計?
卞如玉覺得藺昭比自己想象的要有趣,眼前目不斜視,看似溫順的樂姬亦然。
他的倦意蕩然無存。
他要繼續試探,看看藺昭栽培六年的美人,到底能迎合到什麽程度?
“姑娘平日除了阮琴,可還有別的喜好?”卞如玉溫柔渴切發問,仿佛喜歡上一個人,就好奇她的一切,想了解、牢記并讨好。
他匿藏惡意,假彰深情,魏婉亦如是,捏嗓子笑答:“奴婢還喜歡山水畫。”
卞如玉又被這聲音惡心了一下,緊閉雙唇,上下齒緊咬。
“怎麽這麽巧?本王也喜歡山水!”他哽咽,輪椅扶手上的一雙手稍稍擡起,輕顫,制造激動的假象,“本王收藏了許多真跡,沈右吾的《骊閣圖》、陳拾遺的《雲游圖》、栗大令的《神女行雲》……”
千古名畫從他口中說出來跟報菜名似的,魏婉聽他叨叨,曉得要回應,眼睛假意放亮:“真的有《雲游圖》嗎?”
不知不覺效仿卞如玉聲抖手顫,現學現賣。
當今山水,分青綠、水墨和白描三派。
青綠派喜歡大手筆,畫的對象多是禁苑名樓,色料堆疊,精密濃麗;
水墨派只用墨一色作畫,憑水的幻化,繪荒郊野嶺;
而白描派簡略清淡,勾個輪廓,畫師最少,喜好之人亦屈指可數。
魏婉其實喜歡白描,但藺昭平時讓她多習水墨,她猜,卞如玉一定偏好水墨。
而《雲游圖》是當世水墨派最富盛名的一幅畫。
曲意逢迎,還趨炎附勢,如果可以不演,卞如玉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輕言淺笑,溫柔無邊:“真有。本王這就領你去看。”
“阿土,推本王到水雲閣。”
阿土随即擡手推動輪椅,魏婉見狀默默跟随。
她以為又要在這迷宮般的王府裏穿行許久,誰知僅推下山,穿曲橋,到對岸,便到了水雲閣。
二層小樓半邊嵌在假山裏,淡雅幽靜,疊石造景,水石相映。又因建在湖邊,一旦天陰便萦繞霧氣,真若水雲之間。
楚王府所有的門都沒有門檻,水雲閣亦然。閣造得奇巧,底層和二層都有門,沿着假山的上坡小路可直達二層。
阿土先停下輪椅,推開一層大門,然後才把卞如玉推進去。魏婉才一只腳踏入,就眺見四面牆上挂滿畫作,暗自默數,果然水墨居多。
“這是當今右吾衛大将軍沈顧行《骊閣圖》。”卞如玉下巴點向左起第一幅畫,不緊不慢介紹。
魏婉趕緊跟着端詳,沈顧行與其子都是當世青綠派的執牛耳,《骊閣圖》上,皇家骊閣,栖梧苑柳,恻脈镂葉。
魏婉附和:“‘金碧輝煌沈大家’,果然名不虛傳。”
卞如玉淺淺一笑,徐徐看向旁邊第二幅。這幅也是青綠,畫上堆疊着土紅、石青、硃銀、金泥許多顏色,在陽光的照耀下甚至有些刺眼。如果魏婉沒猜錯,“一門兩畫家,秾豔疊彩顧小将軍”,此畫正是沈顧行的長子所作。
魏婉實難欣賞此畫配色,但仍打算恭維一句“不吝用彩”,唇已經分開,忽聽卞如玉輕嗤:“這幅他兒子的就差很多。”
魏婉倏被這驚世駭俗的言論噎住,張着的嘴僵了一霎,趕緊合起。
細若微塵、轉瞬即逝的變化竟被卞如玉捕捉到,魏婉已垂下眼睫,恢複柔順神色,他腦海裏定着的卻仍是她剛剛挑高眉毛,促着狐貍眼,一點唇珠微翹的模樣。
如此鮮活,比不捏嗓子時的嗓音還令他心情大好。
昙花一現,實在太短暫,卞如玉禁不住想再見一見。
如果見不着,他就自己制造。卞如玉随即晲向下一幅《游春圖》,山青水綠,馬踏花叢蝴蝶繞,他輕啓仰月唇,不鹹不淡:“刻意雕春,匠氣過重。”
魏婉又被他的點評震驚到。
但前面已經聽過一回,能穩住表情。卞如眺來,魏婉不緊不慢點頭,似贊似羞。
卞如玉滿腔期待轉瞬成空。
但不氣不餒,等阿土繼續往前推,到第四幅《西山行旅》,上下掃視,笑評:“覺不出沿途美色。”
他側首再窺魏婉,見她直直接住自己的目光,粉面含笑,一臉“王爺說什麽奴婢就信什麽”的表情,和阿土一樣恭敬,卻比阿土多三分嬌柔。
卞如玉抽了抽嘴角。接着是當世名作《神女行雲》,輪椅剛一停穩,他便擲地有聲,石破天驚:“神女呆板,不覺其神!”
魏婉微挑眉毛,怎麽言語間恍惚聽出兩分賭氣味道?
她仔仔細細觀察卞如玉,煦若春風,找不着一絲一毫的愠色。魏婉頓時懷疑自己看走眼,速速垂低眉眼和脖頸,柔聲回應:“殿下說的是。”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随便他說什麽,附和便是。
卞如玉滿臉溫情笑意,心中卻一聲接一聲痛罵:不懂裝懂、阿谀奉承的軟骨頭!
他突然看她像只軟趴趴的癞蛤蟆,失卻捉弄興致。
卞如玉指尖暗摳扶手。接下來走走停停,都懶得張嘴,一路默賞。魏婉亦步亦趨,也只動眼睛,不動嘴巴。
其實她很想噎卞如玉一句,不喜歡你收藏它們作甚麽?
可惜奴婢的命不是命,她不能言。
繼續看了整整兩面牆,驀然回味,她漸漸覺得卞如玉話雖然輕狂,但也有幾分真理。
卞如玉在某幅老道倚石,荒山野嶺的水墨畫前定住,終不得不重分雙唇,硬着頭皮笑道:“姑娘喜歡的《雲游圖》。”
魏婉心道:不是我喜歡,是你喜歡所以我不得不喜歡。
面上學卞如玉,一雙手稍稍擡起輕顫,顯得格外激動:“奴婢神往經年,沒想到有生之年竟有機會得見真顏。”說着屈膝,“多謝殿下,今日讓奴婢得償所願!”
“這幅畫本王也甚喜歡。”卞如玉笑,曉得這時該去扶魏婉,卻不想觸碰,于是裝出知禮克制,糾結少傾,虛虛擡了下手、魏婉站直時擡首,與卞如玉目光空中交彙,皆是一楞,明明一個“愛”屋及烏,一個虛與委蛇,都在誇《雲游圖》,卻雙雙從對方眼底瞧出了一份“此圖泛泛尋常”。
極不真切,都覺自己晃眼,看錯。
卞如玉偏頭望向《雲游圖》旁,剩下的最後一幅,也是唯一一幅不那麽讨厭的橫幅白描。
“姑娘識得此畫麽?”
他對魏婉的姓名始終不上心,懶得改口,直接用“姑娘”帶過。
魏婉挑眼簾細看,這副畫總共只用了一筆墨,從頭到尾,勾勒起伏山巒,而中間的枯筆斷墨留白處,則似覆山積雪。她旋即憶起一段畫界佳話——兩百年前,高祖禦宇封疆,取北荒百蠻之地,收複那日,連綿的雪雨忽然放晴,高祖心情大好,命兩位畫院魁首繪制初晴雪景。
其中一位是青綠派,留于北疆,對山照雪,臨摹月餘,而另一位白描派的畫師俞文初則随高祖返京,途中不鋪紙,不磨墨,不動一筆。
高祖好奇,俞文初遂禀道:“臣無粉末,并記心中”。
既抵京師,三百裏雪景一日而畢。
此刻眼前這幅,應該就是俞文初的《霁雪圖》。
神往已久,卻已失傳兩百年的真跡陡現于世,魏婉心潮澎湃,上下來回端詳,俞大家筆下的每一個細節都看不夠,密疏間盡顯形而上的神韻和骨氣。
她不僅忘記回答,且因為激動時不時眨眼,卞如玉睹見,誤以為魏婉是答不上來心虛。
藺相調.教得不怎麽樣嘛……
他忽又有了興致,心情也重新變好,還生出一石二鳥的新計:“這是俞北海的《霁雪圖》真跡。姑娘既然愛畫,賞畫,想必也擅作畫——”卞如玉主動告知,徐徐勾唇,“本王貪心,想求一副姑娘的畫作。”
魏婉沉浸大家白描,聽他點出《霁雪圖》,便下意識點頭,俄爾反應過來,後面還有一句懇求。
她側首看向卞如玉,一站一坐,兩兩對望,卞如玉笑道:“既然姑娘答應了,擇日不如撞日,眼下天色尚早,可否為本王着墨?”
魏婉沒想給卞如玉作畫,但也不懼,收神應聲:“好。”
卞如玉的嘴角正不自覺再揚高,卻聽魏婉續道:“奴婢貪心,亦想央求殿下一件事。如若待會殿下滿意奴婢的畫,還望殿下成全。”
卞如玉咧嘴,這是要同他一物換一物?旋即思及奴契,警鈴大作,又想剛才給她見了《雲游圖》,無論真喜歡還是假喜歡,已經算成全她一事了。
賤婢怎敢同他提條件?!
可惜,這些愠惱卞如玉都發作不得——這麽對“心上人”不合适。
他食指和中指輕點扶手:“姑娘說哪的話,只要畫得好,本王一定應承。”
遂命阿土推至水雲閣二層。
輪椅沒法上樓梯,必須先退出閣外,推上假山,借山作橋,才能進入二樓。時值未酉,本該陽光普照,雲水閣卻因山環水抱,水繞山護,霧氣凝聚難散,孤山缥缈,青石生露,浩蕩蕩的湖泊若隐若現。
如臨仙境,魏婉和卞如玉同時失神。
魏婉跟在卞如玉身後三步距離,見雲飄霧渺,萦繞他身間,廣袖被風吹起,青絲垂縧雙雙拂頰。清瘦之姿入這仙人之境一點也不突兀,反而就像境中仙人。輪椅猶如雲車,下一剎就乘風歸去,衣袂不可觸,蹤跡再難尋。
卞如玉不緊不慢扭頭,也偷瞧魏婉,原來女子也可以是一株華松,靜伫立雲水之間,遺世獨立。
這一刻,卞如玉的心緒說不出的寧靜。
他近年來極少有這樣放松的時刻,漸漸放下嘴角,斂起笑意的同時也盡斂虛情假意,不知不覺形于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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