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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2
妙手回春
第三章02
舞廳裏的光線和外面的一樣昏暗,還影影綽綽地不停變幻着色彩,映得初來乍到的人,一陣陣頭暈眼花。
“不行、不行,這兒的燈一晃一晃,我受不了……”竹文青轉身要走。李春江忙拉住他:“诶!習慣就好了。”撿個靠牆的清靜位子,叫竹文青坐,自己與他隔着小桌坐了。
這時候,舞場裏的光線變幻了,由大紅大綠轉成溫暖的金,依舊維持着昏暗的基調。樂池裏,悠悠響起西洋管弦樂,奏得倒全是時下流行的滬曲。男男女女,成雙成對地伴着音樂,跳上了交際舞。
這種西洋舞,竹文青曾聽兩個妹妹說起,說學校音樂課教過。她們倆還表演給他看,說這舞步十分優雅。可在他看來,男女之間無緣無故地勾肩搭背,總歸有點兒不雅。大概,這就是李春江說的保守吧?他瞥着那些男人女人,心裏默默地嘆息。
“喝點兒什麽?”李春江略略欠了身子,問。竹文青搖搖頭:“不了,剛吃過飯,不渴。”李春江盯着他一笑,招呼來服務生,要了兩杯白蘭地。
“這跟中國酒不一樣,先甜後烈,你嘗嘗?”李春江對着竹文青,示範似地先喝了一口。竹文青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抿一口,趕緊把杯子推給李春江:“不行,這個味兒,受不了!”他咳着,擡手背蹭了蹭嘴唇。李春江笑了,忙把自己的手帕子遞給他,正要跟他說什麽,忽見那邊走來個身着洋裝的妙齡女子。
“先生,下一曲可以嗎?”女孩子對着李春江微笑。竹文青倒有點意外:“你們認識?”他問李春江。
“不,不認識。”女孩答,“才看見這邊坐着您二位這麽有風度的人,忍不住就……”她朝竹文青笑了,又說,再下一曲要請竹文青跳。竹文青不知如何作答,不安地瞥了李春江一眼,李春江忙代他答:“我這位朋友,舞跳得不錯,可惜今兒穿的這身兒衣裳,您看?不太适合?”
女孩兒點頭稱是,李春江既低聲對竹文青道:“文青,這位女士邀請,我去去就來?”
竹文青點一點頭,暗暗想,現在的女孩子,都這麽開放嗎?他只顧詫異,忽而念起自己的兩個妹妹,心頭一緊。
舞曲沒征兆地換了,叫竹文青吓一跳。一個人坐着,他緊張地握了握椅子扶手,見李春江跟那女孩雙雙走進舞池。
曲子節奏很快,直叫聽者額頭冒汗。跳舞的男女,也蹦着比之前交際舞更大膽的舞步。腳步節奏似比曲子還快,舞者整個兒身體,就像狂風中的樹苗,每一根骨節都在扭動。那女孩子,就像要跟李春江比賽,愈扭愈瘋狂。
舞池中,每一個人都是奔放的,只有更奔放、更奔放,李春江也是。竹文青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卻遲遲沒有望過來,還一直對着那女孩兒跳舞。仿佛整個兒舞池,就是以他為中心。這叫竹文青,有那麽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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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不知幾時,變回了之前的大紅大綠,一閃一爍,映着跳舞的人們,也随之扭曲着,直刺得人眼睛暈暈乎乎,天旋地轉。竹文青給這亂哄哄的場面攪得憋悶,很想出去透透風,看李春江還跳得起勁兒,便沒有打攪,獨自奔出了舞場,一個人匆匆往家趕,也沒有叫輛洋車。
匆匆行了一陣,再拐出前面的胡同口,他就到家了,所以越發加緊步子。
“文青?文青!”
聽背後有人呼喚,竹文青駐足觀望。借着月光一看,只見李春江坐一輛洋車,遙遙地追來。
李春江看竹文青回頭,竟欠身要站起來,越發夠着一條胳膊呼喊:“文青!文青,你站一站!”呼喊間,他已站起來,幾乎摔下車子。
竹文青見狀,趕緊趱回幾步。
李春江跳下車,待那車夫拉着車子遠去,才喘籲籲道:“怎麽自己走了?”抹一把額頭的冷汗。
“也沒什麽。”竹文青答,“就是覺得裏面太憋悶,想出來透透氣,不知怎麽,就走到這兒了。”
李春江朝深藍色夜晚覆蓋着的胡同盡頭望了望:“你若不喜歡那兒,咱下回就不去了,都是我不好,硬強你。”
竹文青笑笑:“不是那回事兒。”
“那是為了什麽?”
“就是太吃驚了。”
“吃驚?為什麽吃驚?”
“為你。”
他們兩個,邁開步子,緩緩地、散步似地往胡同那邊的盡頭行去。
“為我?”李春江不解。
竹文青微微低着頭,兩手交叉地放在身前,拇指互相撮弄着:“以前,總覺得你勢利,後來,漸漸發覺,其實,你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但……”
話沒有說完,李春江還是領會了隐去的那部分的深意,既道:“怎麽,你又覺得我是個放浪的人了麽?”
竹文青搖一搖頭,沒做答。
李春江道,似有意放低了聲音,沉沉地:“人麽,都是多面的。你別看我這樣兒,若真遇着了能夠真心相愛的人,我可是會一輩子從一而終的。”說完這番話,他瞥了一眼身邊,與自己肩并着肩的竹文青,見對方還低着頭,既瞥着對方,說:“我相信,你也是這樣的人。”後面這一句,他更放慢語速,步子也随之慢了。
竹文青依舊兩手交叉地放在身前,只是不再搓弄拇指。他不禁輕輕一笑:“你倒比我自己還了解我?我自己都知道,不知能不能從一而終……”
“我知道的!”李春江道,聲音忽然高昂,“你從骨子裏透出國人保守的特性。”看竹文青驚詫地仰起臉,望向自己,他忙解釋,“因為我也和你一樣。”
“怎麽呢?”
“雖然外表看起來挺開放,可身體裏流淌着的,終究還是中國人的血,骨子裏,自然也是保守的?”
竹文青淡淡笑了:“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很會說話的人。”
“不是會說話,是會說實話。”見竹文青面露微笑,李春江問了一句,“你不介意,我剛才叫你文青吧?”
竹文青笑着搖頭:“不,不介意。”
兩人在月色下散步,不知不覺間,已到素心堂門口。
“真是的,怎麽走着走着,就跟我走到這兒來了呢?”竹文青走到旁門門首,笑看李春江。他立在陰影裏,容貌身形,全叫李春江看得不甚清晰。
李春江倒立在明朗的月光裏,容貌清晰可見,身形卻模模糊糊,好似半透明的影兒。他望着臺階上的竹文青,仿佛他們兩個之間,隔了一條銀河似地,望着:“你都沒發覺麽?”李春江先開了口。
“發覺什麽?”
“其實,我是有意随你來這兒的。”
“為什麽?”竹文青倚上院門。陰影裏,他歪頭凝視李春江。李春江笑道:“就算為了剛才的事兒道歉,還不行麽?”
“你可真見外!”竹文青笑了,“那算不了什麽,怎麽又要道歉?”
“可對于保守的人來說,那地方确實有點兒……”
“不,不。”竹文青搖搖頭,“我倒覺得,人家喜歡那裏,也是有道理的。”
“哦?”李春江倒不解了。
竹文青緩緩道:“鬧哄哄的,光怪陸離,又五光十色,好像一面大鏡子,映出世上所有花花綠綠的事兒。我倒覺得,誰要是想真正地了解人世,就該去那兒幾次。”他又歪了頭,問李春江,“難道,你不是為了這個才喜歡去的麽?”
這番頗具哲學味道的話,說得李春江紅了臉。他微微點一點頭,不禁一笑:“照這麽說,你其實是喜歡那裏喽?”
“不,我不喜歡。”
李春江不解,聽竹文青很鄭重地緩緩道,仿佛嘆息着:“我不想把人事兒和人世了解得太透徹,‘難得糊塗’這四個字,講得可真是很有道理。”
見月兒漸偏西去,竹文青問李春江要不要進來坐會兒。李春江不肯,他才笑問:“有什麽要緊?”
李春江也微笑着,答:“只怕一坐,要做到天亮的。再說,叫你家人看見了,不好……”
“怕我媽跟你唠叨?”
“不!不!那倒沒有……”李春江別了頭,沉默片刻,忽聽竹文青說:“那也好,你趕早兒走吧?明兒個還要上班的,是不是?”
聽到這樣問,李春江怔了一怔,滿臉驚喜地盯着陰影裏的竹文青——其實他自己都不知為什麽要這樣驚喜:“對的!對的!明兒個,我一準兒上班!一準兒!”說完,轉身走了,匆匆地,頭也不回。
竹文青遙遙地望着,朝李春江的背影揮手,直至李春江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胡同的盡頭。
待再望不見,他才邁進家門,不知不覺間,偏偏把眼睛和心,全都遺落給了月光。月光代替他,默默地,寸步不離地,仿佛缺少不得的空氣似地,倒比空氣夢幻而婉妙,送李春江回了住所。
一整夜,月光都透過窗子,窺着李春江。李春江好像知道這一點,晚上竟沒有拉緊窗簾,憑月光輕拂。他也貪戀着,月光中的視線。
第二天,李春江老早趕去了診所。天才蒙蒙亮,街上沒什麽行人。明知這個時候根本不可能碰上竹文青,但他就是興奮難耐,自己也不知怎麽了,直恍恍惚惚地美妙。心底,存着那麽一點點兒的僥幸。
“哎——酸梅湯啊真甜吶,哎——這玉泉山的水,駱駝給我駝,南來的蜜蜂來搭窩,哎——買一碗來嘗嘗,不涼不甜不要錢!”
賣酸梅湯的吆喝,天籁般地擦身而過,拖着長長的音尾,白蒙蒙的空氣裏,激蕩起一陣陣的微波。聽起來,歡快地,那麽悅心。
洋車的轱辘,也轉得飛快,車子幾乎要離開地面,騰空而去了。即便如此,李春江還嫌它太慢,不住地催促車夫。車夫邊跑邊笑道:“這位先生?連人帶車都要飛上天啦!就是哪吒三太子的烽火輪兒、張果老的毛驢兒,這會子都沒咱的腿兒快啦!”
李春江不管那套,還一路地催趱。催促間,已到目的地。
他看看手表,不過才六點半。
街對面的素心堂,沒有下板。隔着一條街望着它,他想,幾時才能開張?又朝街兩邊遙遙望一望,遠遠近近地,沒什麽人。他只好自己先叫開診所的門。昨天留下值夜的洋大夫,詫異地問他怎麽今日來得這樣早。他不好如實作答,只說家裏呆得無聊了。
日頭漸高,李春江獨自在辦公室裏,坐立不安。從今早到現在,無數次地去門口張望,可惜始終沒望見竹文青的身影。昨夜,竹文青問他今早要不要來上班。那時候,他以為,那是對方約他今晨相見的暗示。
……難道誤會了?他不住地徘徊,難道不是要約我見面?怎麽今兒一早,不見他來呢?終于頓住步子,迷茫了,莫名地還有點兒沮喪。
不行!得再去看看!他簡直不願相信是自己會錯了意。遲疑着,遲疑着,約摸晌午,他借着吃午飯的理由,不知第幾次地踏出診所,卻正見對面的素心堂下板開張。
隔着一條街,他就能望見那鋪子一進門處,孫掌櫃正在櫃臺後面給人抓藥。
……這是怎麽回事兒?他趕緊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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