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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05

妙手回春

第三章05

不知幾時下上雨了。

獨坐房裏,竹文青探着身,透過窗心往院子裏看,灰壓壓的,什麽都望不真,就聽見噼裏啪啦,越來越急躁的雨聲。雨墜着梅樹枝葉,砸着青磚院子地,敲打着屋脊。

愈來愈急躁的雨,讓竹文青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念着剛剛走得匆忙的李春江,他直厭惡這陰晴不定的夏,總沒征沒兆地變天,鬧得人熱一陣,冷一陣。

……早知這樣,該叫他帶把傘走。望着一天一地的冷雨,竹文青後悔着。他擔心,李春江是不是淋濕了?可別又感冒!

竹文青忐忑,忽而想起才文君偷偷問他,李春江對她究竟有沒有意思。他笑看着妹妹,道:“別太急,總得容人家想想不是?”說出這句話時,他有點痛恨自己,恨自己對妹妹不誠實,也恨他母親,恨母親給他生成了家裏的長男,恨妹妹的純真,更恨上了李春江。可他又不明白,為什麽連李春江也要恨?恨得心裏軟軟的,透着一絲甜。

一顆碩大的雨點,啪地越過廊子,砸到窗心上,叫竹文青吓一跳。他怔怔盯了盯那光溜溜窗心上,唯一的水漬,如夢乍醒。

“我、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他自己嘀咕着,抱着腦袋,“不、不行!怎麽可以……”

眼底黯淡了,心亦跟着凍結。他咬着嘴唇,暗暗道:李春江好容易才應下親事,這會子再動搖,不是要害了文君?決不能,決不能叫外人笑話了!他很清楚,內心不受控地,正在萌生的那份情誼,是多麽天地難容,多麽讓世俗鄙夷。李春江的心思,他朦朦胧胧地看清了,卻沒自信能有對方那麽開放,更不能像對方那樣,豁得出去。他就是認定了,自己絕承受不起。為此,心頭一酸,他竟險些兒哭出來。

他忍一忍、忍一忍,沒有流淚,咬一咬牙,下定了決心:到那時,大不了,我也成個家,想法子搬出去就是!

将近子夜,雨住了。屋脊上、院子地上,到處都黏黏糊糊,欲斷還連,撕扯不斷。

竹文青支着一條胳膊,倚着書桌打瞌睡,聽得嘀嗒一聲雨滴的碎響,既被驚醒。發覺雨已住,忙沖出屋子,奔去正房。竹太太早就睡下,他趕着敲了敲玻璃:“媽?媽!”

等待許久,屋裏才幽幽傳出一聲輕咳:“誰呀?這大半夜的!”

“是我,您快開開門,有要緊事兒!”他在門外候一會子,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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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太太穿着粉緞睡衣睡褲,亂蓬頭發,揉着眼問:“文青呀,這大半夜的,又想起什麽事兒來了?”她叫兒子屋裏說話。竹文青進去,關緊了房門,才道:“文英的事,我倒問過李春江了……”

“他怎麽說?”竹太太簡直迫不及待,惺忪的睡眼,登時神采奕奕,“同意沒有?”竹文青搖搖頭:“他倒嫌文英跋扈,問換成文君行不行……”

“你又是怎麽說的?”

“還能怎麽說?我看文英傻愣愣的,也沒那個意思,倒是文君……”

“哎呦呦!”竹太太拍腿笑道,“這可真是陰差陽錯!甭管怎麽樣,肯做咱家的女婿,就是咱的福啦?”她瞅着一臉陰沉的兒子,“人家都樂意了,咱還有什麽說的?”竹文青冷冷一笑:“可他還說了呢,說要當上門女婿!”

竹太太驚道:“為着什麽?可是委屈了李先生!”

“……他…..他說……”竹文青代李春江編起謊話,“他說,叫文君一個人嫁去鄉下,怕您要心疼,他自己也過意不去,想着總要在這兒看診所,還不如倒插門的好。”

“這、這這麽話兒說!”竹太太捂着嘴,只管偷笑,“李先生這樣體貼紳士,我可真是無話可講!”

竹文青又道:“媽,去年上咱家來說親的那個曹家,您是怎麽回人家的?”

“咳,你當初不樂意,我就明着回了!”她斜着眼瞅上兒子,“怎嘛,這會兒想起人家來啦?變卦啦?”

“倒不是……”竹文青垂下眼皮,躲閃着母親緊追不放的視線,“去年這會子,您也知道,咱家的情況,怎麽好應……要是回了,就算了。”他甩手告辭。

竹太太忙笑着拉住他:“可也是呢,那麽好的人家,我自然要先穩一穩?說你忙得沒空,等有了空再回!你要願意,我明兒個找人說說去?這轉眼也快二年了。”

“只怕人家早嫁了。”

“那哪兒能呢?曹家人也說要等咱的信兒呢……”

第二天一早,竹太太果然找來周媽,買了幾樣時興點心,親自走了趟曹家。那一位曹小姐,原來并沒有許人,這近二年裏,一直盼着竹家來回複。

另一邊,竹文青也親自寫了封書信,還很鄭重地封在一只信封裏,叫孫掌櫃送去給街對面的李春江。

李春江得知是竹文青寫的信,看那信封也一絲不茍,心裏竟複燃起幾分歡喜,可看完那信,臉都綠了。

信裏說,竹太太已同意入贅的事,文君也為此很高興。竹文青信裏問他,幾時與文君正式地見個面?還叫他務必書信回複,最後,請他把那本《黃帝內經》還回。

“什麽書信答複!明擺着就是不要見我!”李春江把那信揉作一團,連信封一并團了,丢進抽屜,直奔素心堂。

接到書信時,已是下午,素心堂竟沒有開門。李春江便繞進胡同裏,砸着旁門叫喊:“竹文青?竹文青你出來!”

“來啦來啦!誰呀這是!”

伴随着吆喝聲,門開了。開門的是孫掌櫃:“呦!李先生?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竹文青呢?”李春江扒拉開孫掌櫃,闊步往竹文青房間沖去。

孫掌櫃攔不住,李春江已推開房門,屋裏卻沒人。

“我們東家出去了。”孫掌櫃抹一把額上的冷汗,忙插一句。

“去什麽地方了?”李春江問。

孫掌櫃探探頭:“光聽說是去相親,不知上哪兒去了。”

“相親?他給誰相親?”

“瞧您說的!”孫掌櫃樂了,小胡子一翹一翹,“還能給誰相?給自己還不夠相的?還要代人?”

怎麽我早沒聽說?李春江有點惘然。這麽突然…..怕真是要跟我一刀兩斷!聽孫掌櫃又道:“去年,人家女方來說過一回,可巧兒趕上我們老東家過世,事兒就擱了,這會子倒又提起?”他摸一摸腦勺,也一臉莫名,“過了這麽長時間了,誰知怎麽又想起來了?”

“那他幾時回來?”

“呦!那不好說,剛走沒一會兒。”

“那我就坐這兒等他。”李春江一個人走進竹文青的房間,書桌前坐定。孫掌櫃倚在門口,趄趄地瞅他:“這……李先生,要不這麽着,我跟我們太太說一聲兒去?”

李春江擺擺手:“央您誰也別說,我在這兒等你們東家,他要是回來了怪罪,我給攬着。”

“那、那得了!”孫掌櫃關了房門,出去了,不會兒端了蓋碗茶來。李春江趕緊謝過,與孫掌櫃閑扯幾句,孫掌櫃才走了,只剩下李春江一人。

這房間,靜悄悄地,淡藍底的白碎花窗簾半敞,透過一小方玻璃心,正好看見窗臺上一只碾藥用的陶瓷罐,再望過去,可望見廊外那一株紅梅。

屋裏很整潔,除了日常所需什物,和一櫃子的線裝書,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紅木臉盆架上,整齊地搭一條幾乎嶄新的白毛巾,炕單子也掃得沒半個褶皺。

李春江還記得他第一次進這屋子時,對它的唯一感覺就是整潔,潔得一片白茫茫的雪洞似地。這會兒,他環視它,又多了另一種感覺——溫暖。

給這郁郁的溫暖包裹,此時此際,他一點怒意都提不起了。一只手摩挲着書桌沿子,視線也随之轉了去。

書桌一角,立一只翠罩子臺燈。筆筒裏,粗粗細細,全是毛筆,一只不太起眼的舊鋼筆,混在其中,那麽紮眼。筆山上、筆挂上,也都是毛筆。一疊信紙,齊整地壓在一方鎮紙下,頭一頁上,寫了什麽,字跡還是新的,可惜給墨水抹得黑壓壓幾條,認不真切了。

李春江取過來,撚着那紙,看了又看,認出了倒數第三行焦墨下的幾個字:“……明月……明月不知人心事……”

他緊蹙着眉,低低念了幾遍,摸索着那紙微微一笑:“你的心事,明月怎麽曉得?只有我……也只有我才能夠明白。”他輕輕撫摸着它,猶豫着,終是忍不住,低頭親吻上它,嘴唇剛剛碰上,既慌張張離開了。他透過窗心往院子裏望一望,不見一個人,才趕緊把那紙疊一疊,仔細地揣入西裝內懷的裏兜,貼着心口放置了。

就在這會兒,聽外面隐約傳來對話聲:

“東家,回來啦?”孫掌櫃道,“李先生在您屋裏等半天了。”

竹文青愣了愣,才道:“沒說我不在?還叫人進來!”

“說了,可李先生說有急事,要等……”

說話聲漸近,李春江在房裏也緊張地起了身,只侯竹文青進來。不多會兒,竹文青果然推門而入,孫掌櫃倒一早兒溜了。

“我、我得跟你說個事。”不待竹文青開口,李春江就盯着他道,“信我看過了。”說話時,聲音溫和。竹文青點點頭,在李春江才坐過的椅子裏坐了,也不肯瞟一眼李春江:“看過就好,選個好日子,盡快知會我,我也好跟文君說。”

“嗯。“李春江還盯着竹文青,目不轉睛,“我想了。”竹文青斜他一眼:“幾時?”

“我想,我還是不要和你妹妹交往。”李春江微笑着凝視幾乎驚呆的竹文青,“這麽一來,對咱們誰都好。”

“什麽對誰都好?說什麽咱們?”竹文青瞪上他,“你和文君的事兒,我們家上上下下的都知道了,你現在說要反悔……”

“要不是你逼我,我怎麽能同意!?”

竹文青愕然。

李春江提高了聲音:“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在想些什麽!?耍着我!?耍着我,你很得意是不是!?”他瞪着竹文青。竹文青也啞啞地瞪着他,給他吓住,半晌說不出話。

心軟了下來,李春江突然單膝跪到竹文青跟前,捉住竹文青一只腕子,死攥着,叫竹文青一驚。

竹文青要抽回那只手,李春江偏不肯松一松手,祈求似地望着對方:“文青,我都要給你折磨死了,你知不知道?”他把竹文青那只手往懷裏帶,驀地,吻上了那只手。吓得住文青跳霍地跳起身,拼了命地掙回那只手,甩了甩,又在長衫上抹了抹。

“文青!?”

竹文青搖搖頭:“我真不知你怎麽……”

“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我只知,中醫裏講究陰陽和諧……”

“都這會子了還講什麽中醫!?”

“可我是大夫!”

“那好!我就是個病人,請你現在醫我,這總行了吧?”李春江的目光,不依不饒地追逐着竹文青的。竹文青卻游移不定,終于,望向李春江,無可奈何地問了句:“你、你哪兒不舒服?我怎麽沒瞅出來?”

身子倚上書桌沿,李春江兩手插在西裝口袋裏,盯着地面上樹的影子。影子亂糟糟地,像一團擇不開的麻繩。他低緩了聲音:“這些天,我總做夢……”他故意把話停一停,見竹文青沒有搭言的意思,才繼續道,“……總做一樣的夢,反反複複,你說,這是不是病了?難道,這還不是病了麽?”竹文也盯着他,背靠書櫥,不言語。

李春江蹙緊了眉:“夢裏,倒總有你……還有我……我們兩個,躺在一張大床上,蓋着一個被子,赤身裸體,面對面地瞅着彼此……這、這是噩夢麽?每次一夢到這兒,我就會醒來……”他用幾乎絕望的,卻異常柔軟的目光,望着默不作聲的竹文青。竹文青卻偏了頭,不肯看他,他只好搶上一步:“文青,我這是不是病了?得了什麽病?你不給我號脈麽?”說着,他又要去扯竹文青的手。竹文青彈開他:“你這是心腎不交,陰陽不匹!我看你病得不輕,恕我無方,另請別家吧!”

竹文青快步趕去門首,拉開房門,請李春江離開。見狀,李春江怔了一怔,沒言語,緩緩走到門口,忽聽竹文青說了一句:“那本書要是不看,就找人還回來,我還是要的。”李春江詫異地回頭盯上他,也淡淡了句:“當初,你就不該借我那本書。”

竹文青很是一愣。

李春江又道——頗像自言自語的嘆息,望着門外一片晴藍的天:“若沒有和我一樣的心思,明知學中醫和借書,都是借口,為什麽還要應呢?你、你就是心虛!存心虐待我,是不是……”他顫抖着嘴唇,“說什麽我是自私自利的混蛋,我看你……你才是……”說話間,眼裏已含一圈淚,天也模糊了。他趕緊頓住話,忍了忍,咽了淚,餘光瞪上竹文青:“別忘了,你們竹家,還欠着我的呢。”他扯起唇角,一笑。

“所以才要把文君嫁給你,難得她也對你有意思……”竹文青不知所措。

李春江搖頭道:“文君文英我都不要,”他的唇顫了兩顫,“我、我要你……”

“這不行。”竹文青別過頭,後退了一步。李春江卻一步上前,兩手扳住竹文青的肩,迫使他望了過來。李春江便盯着他的眼,道:“今晚,只要你今晚你同意陪我,從今往後……從今往後,咱誰也不欠誰的了!要不然,你就得欠我一輩子,我不會娶你妹妹,還要時常來找你,就連……就連你有朝一日要結婚,我也要來找你!跟新娘子說、說我們倆的事!你想想清楚!”

竹文青瞪着李春江的臉,怔一怔,啐了一口:“卑鄙!你還敢說,你不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李春江微微笑道:“我也想在你面前做一個紳士,可你的傲慢,逼着我往那條道兒上走。”竹文青無言以對,李春江便又快步往門口去,邁出門檻,既頓住了步子,頭也不回:“你拍着良心想想?若是同意了,就自己去診所找我,若不同意……”

“你不用說了。”竹文青仰起臉,桀骜地瞪着李春江的背影,“我同意就是。”說着,他自己先出了房間,頂着一付烈女投江前的悲壯神情,直走去廊子下,往旁門那邊去,忽然發覺李春江沒趕上來,回眸望去,對着緩慢的李春江冷冷道:“說話算數,往後,咱們清了。”

李春江倒沒應什麽,只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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