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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3

妙手回春

第四章03

李春江扯過竹文青的右手,先看手背,又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

竹文青以為李春江要給他看手相,不由覺得好笑,卻見對方很認真地在他手掌上比劃起來:“竹、文、青。”

竹文青認真看着李春江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裏輕輕地劃,覺得有點癢,還盡量忍耐着。李春江瞄着他,很滿足地,解釋道:“竹麽,本來就是青的,文青,叫人聯想起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那麽壯美剛烈,和你的性情很配,再加上姓氏——竹,剛強裏,又透出那麽點兒溫柔……”

聽罷,竹文青笑出了聲。

李春江見狀,生怕他要笑話自己,忙道:“對了,對了,說起來,頭幾天還看了本中醫的書,我總算知道,蒲公英能消炎,桔梗可以宣肺理氣,茯苓…..嗯,茯苓能安神!對不對?”

竹文青忍着笑,連連點頭:“對!對的!”

兩人暢談了整整一夜,誰也舍不得分離。夜深時,他們怕人發覺,熄了燈,肩并肩、面對面地躺在炕上,手交握着,說着悄悄話,卻只是說話,凝視彼此,先前的誤會,早已解開。

清晨,趁竹家人還都沒起來,李春江依依不舍地與竹文青道別,一次次地擁抱住他,忍不住地親吻他。

每一次擁抱和親吻,都有一股強有力的痙攣從手臂上、頭頂流下去。李春江真怕竹文青會察覺這不甚老實的反應,從而察覺他內心的不安與渴望,因此每一次只得點到既止,讓他不甚滿足。但竹文青并沒有拒絕他的親密,直送他到門首,望着他的身影,徹底給稀薄的晨霧吞沒,再望不見,才戀戀地往回轉。

想起李春江說,昨天有人在他房裏,竹文青也疑惑過,可這會子,倒全想開了。什麽恨不恨,他覺得之前說的那些氣話,真是可笑。外人哪裏進得來?恨來恨去,還不是自家人麽?對自家人,有什麽好恨?他懷着心事走到紅梅旁,恰與阿瑞撞個正着。

阿瑞披了件短衫,一手拎着夜壺。那夜壺嘴險些沖到竹文青身上,幸好竹文青及時撤去一步。

“呦!大少爺,這麽早哇?”阿瑞跟竹文青打招呼“瞅您氣色怎麽這麽不好?”

竹文青當了真,伸右手摸一摸自己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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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瑞又往竹文青身後張望:“怎嘛,那不是李先生?他也夠早的呀!”他故意地上下打量竹文青,不懷好意地一笑。竹文青沉了臉,不理會,與他擦身而過。

“嘿!對了!”阿瑞一拍腦門兒,咂着嘴回身招呼竹文青,“我說少爺,你跟李先生都熟到這份兒上了,可記着在他面前提一提我!”

竹文青心上一顫,腳步略遲了遲,沒言語,匆匆回房了。

轉眼将近一九三一年,這段日子裏,李春江約竹文青看過兩場電影。竹文青嫌劇場裏又悶又熱,兩人就再沒去過。

日子也還平靜,阿瑞的事,竹文青一次都沒跟李春江提。倒是李春江,越來越頻繁地來找竹文青,認得了阿瑞,雖沒說過話,卻知他是周媽的獨子。

至于文君的親事,她時常撞見李春江來找大哥,以為兩個人還在為她的事交涉,可惜遲遲沒有結果。眼看就要中學畢業,她着實急了,但畢竟是姑娘家,不好自己開口。竹太太為此催過竹文青,還親問李春江的意思。竹文青不願再幫他們撮合,又一心一意地為妹妹打算,內心搖擺不定,很是煩悶。李春江曉得竹文青的心思,陪他一起煩悶,待竹太太來問,李春江總推說再想想,或是再問問父母,事情就這麽拖下來。

竹文青和曹小姐,他自己并不主動,也不好直接拒絕人家。有時候,女方來催,他便鼓起勇氣要表明心跡,而每次竹太太都要從旁插話,說什麽兩人年紀還小,要再處一段日子,熟了再說。竹文青一聽這話,也不好跟母親搶白,這事也跟着拖延。

初春時節,才過了正月的一個晚上,竹家人在廳堂裏圍一起吃團圓飯,孫掌櫃、周媽和阿瑞也在。竹文青不怎麽吃酒,孫掌櫃陪着阿瑞喝了些,阿瑞一個人醉了。

各自回去就寝時,阿瑞幾乎不能自己走路,周媽扶他回屋:“不能喝就別喝!呈什麽能?怪現眼的!”

阿瑞從不跟他母親吵嘴,這會子醉得一塌糊塗,越發由着老太太混說。一進了屋,他倒頭便睡死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小腹一陣涼意。他酒還沒醒,迷迷糊糊爬起來,要到院子裏去解手。

四處靜悄悄,望不見誰的屋裏還亮着燈,只聽哪裏依稀傳來流水聲。阿瑞心道:這什麽時辰了,誰還在洗澡?他趕緊系了褲子,尋聲來到廚房旁的小屋前。

小屋裏射出光線,門窗都拉着垂地白布簾,看不見裏面,只門楣上的小天窗敞着,免得受煤氣。阿瑞觑着眼,盯着白布臉上模糊的人影認了認,認出那是個姑娘,心上一活。他不知打那兒抱來一條板凳,踩到上面,趴着小天窗往裏看。

小屋裏立一個裸體美人,背對阿瑞,正用水舀子洗頭發。不會兒,她轉了身——不曉得阿瑞就在對面偷窺——是文君。

阿瑞窺着她,視線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遍遍地摩挲,一陣陣地心上燙癢。他暗暗道:平日裏倒真瞅不出,這小妞兒原來真他娘标識!想法子把她搞到手,不是好處多多?盤算到美處,忽聽身後傳來聲音:

“深更半夜的,在這兒幹嗎呢?”

只見竹文青立在背後,阿瑞吓得一腳踏空,跌了下來。

板凳翻了,驚得文君在屋裏大叫:“誰?誰在外面?”竹文青不及出聲,就給阿瑞一把捂住嘴,勒着脖子扯去了廊子深處。聽外面再無動靜,文君才壯着膽,躲在門後,簾子啓一條縫隙,卻看外頭并沒有一個人。

黑暗的角落裏,竹文青狠狠瞪着阿瑞,壓抑着聲音,但字字都繃在唇上:“流氓!”阿瑞滿身酒氣,盯着他笑道:“大少爺,我發誓!剛才什麽都沒看見!真的!真的!”竹文青恨得啐他,他卻盯着竹文青怔了怔。醉眼朦胧,一股邪火正無處發洩,他驀地掐住竹文青的腰,唇跟着貼上去。竹文青一驚:“幹什麽!?”

看似瘦弱的阿瑞,想不到竟比李春江還有氣力,竹文青沒掙開。阿瑞怕竹文青要喊人,慌得用嘴去堵對方的。竹文青別過頭,他便用整個兒身體把竹文青卡進牆角,壓住對方雙手,低低恨恨道:“呸!裝什麽正經!你跟那姓李的事兒,還打老子不知道呢?”他微微一笑,“我都瞅見了,一大早兒的,打你屋兒裏出來,你還敢說你清白?呸!”

聽到這番話,竹文青又羞又惱。阿瑞還要撕扯他衣服,他憤得不多想,給了阿瑞一腳,借阿瑞疼得松手的空,匆匆逃了,聽阿瑞還在那叫落捂着痛處叫罵:“啐!這兒的東西,早晚都得歸了老子!姥姥!”

第二天清早,阿瑞一個人跑去街對面的仁愛診所,找到李春江,謊說竹文青叫他到這裏來幫忙。李春江問他怎麽回事,他又謊說:“這都是我們少爺的意思!他說了,說您是個大好人,一提他的名兒,就一準兒地能給我個事兒做!”他對着李春江嬉笑,“他說他信您!”李春江聽說是竹文青的意思,以為阿瑞一定很可靠,又聽說竹文青信他,更覺歡喜,想也不想地應了,還把補進藥品的項目放給阿瑞做。

當天下午,阿瑞去外頭找了房子,回來竹家就要接走周媽,倒叫周媽措手不及。阿瑞當着竹文青的面,得意地說在街對面的李先生那裏,找到了營生。竹文青礙着昨晚的醜事,不肯與阿瑞講話。周媽雖然高興,因念着竹家的好兒,不舍離開。阿瑞也不強求,想着老媽自己在外奔命,他也可省一份“孝順”錢,況且還有機會再來竹家,便一個人搬去了那新租的房子。閑暇時,他借看望母親的借口到竹家來,尋機找文君說話。

早先,文君礙着面子,況竹文青早囑咐她和文英,不要太接近阿瑞,所以她不怎麽與阿瑞交談,只知阿瑞是戰場上回來的英雄,心裏存着幾分敬畏。後來,她發現阿瑞不但平易近人,還風趣幽默——并不知阿瑞善于說謊。阿瑞主動來找她說話,她扭扭捏捏地,聽阿瑞說些參軍時的英雄氣概。十有八九都是瞎編的,她卻全當了真,聽得心向往之。

後來,阿瑞聽文英說起文君與李春江的親事沒有後續,他便趁機會,很認真地與文君說:“那個李先生呀,我在他那兒呆了這些天,倒看透了!“文君聽他說到李春江身上,趕緊追問他怎麽回事。他又很慎重:“我只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往外頭傳!”文君點點頭,他才湊着文君的耳朵,輕聲說:“我呀,好幾次看見,他跟不認識的女人上小旅館!每次都是不同的女人!”

“真的?!”文君詫異地盯着阿瑞,很是不敢相信。阿瑞始終一本正經:“那還假得了!?咱是一家子,我怕你上當才囑咐你!你可別當我是好說人壞話的小人哪?”文君聽罷,不言語,倒已信他七分。

也不知李春江這幾天到底在忙些什麽,既沒有主動來找竹文青,也沒有去診所上班。竹文青一直打算跟他講明阿瑞的品行,免得他上當吃虧。待素心堂一上板,竹文青再等不下去,趕緊叫一輛洋車,趕去了李春江的住處,見二樓窗裏閃出影影綽綽的燈光,心頭一喜,忙掀了鈴。

房東太太來開門,知道竹文青來找房客,便放他進來。

這宅子裏總那麽靜,竹文青一個人走着,莫名地有點害怕,直來到樓梯口,忽見個穿舊式旗袍的的苗條女人,從樓上晃下來。竹文青吃一驚,不由得退後兩步,又回到原處。那女子見了他,也是一驚,停在半空樓梯間,俯視他:“這位先生,找誰來?”

從樓梯下仰視,這女子高高在上;金簪子一搖一閃,映得她好似廟裏的聖母娘娘,光燦燦地,叫竹文青不知所措。有那麽一刻,他簡直把她錯當成土裏爬出來的女鬼。他望着她,吞吐起來:“我、我找李……李先生……”

“李先生?哪個李先生?”她問。

“就、就是住這樓上的那位……”竹文青一指二樓,“李春江……”

“噢,春江……”女子蹙緊了眉,視線在空中游移了會兒,才點點頭,與竹文青笑道,“他出去了,您有啥子事?跟我說也是一樣,我是他太太,娘家姓趙。”

聽得“太太”二字,竹文青只覺五雷轟頂。那一晚,他和李春江談了一整夜,說到彼此的家事時……怎麽沒聽說……這一刻,竹文青認定自己是天下頭一號兒的傻子。這種事,是個男人能随便說得麽?他想,倘對一個人萌生了戀意,憧憬到想要這個人的身體,就會同時千方百計地,把自己粉飾得完美……

竹文青穩了穩暈沉沉的腳步,頭也不回地沖出小洋樓。那女子在背後喚他,他只管不聞,沒命地,沒命地一個人奔回家,才到門口,與幾日不見的李春江,撞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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