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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6

妙手回春

第四章06

三日後,李春江帶着李老爺給他的周旋支票,千方百計地回到了北平。在老家的三日,他幾乎被李老爺刀架脖子地,強迫與那素不相識的新太太同房。後來,他們同房了,但沒有同床,他對由這弟弟代替娶進門的女人說:“沒有愛的話,就不行。”太太問他什麽是愛,他只在心裏,認真地描繪了一遍竹文青的身形容貌,沒有作答。他想,若這輩子與竹文青陌路,這時候,他也許就會跟這不認識的女人,稀裏糊塗裏成為正式夫妻,就像當初在倫敦,和那許多的舞女過夜一樣,全是性,沒有愛。

一回到北平,李春江不及與竹文青見上一面,就補上了那些人的款子,還要辭退阿瑞。

阿瑞跪在地上央求,抹着淚:“我說李老板呀,您可不能辭我!我蒙了您不假,可我跟大少爺,那小時候兒拜過把子,這準錯不了的呀!不信,您問問他去!況且,我媽也在竹家,咱們都是一家子,這您都知道的,您跟大少爺不是也……”看李春江狠狠瞪來一眼,他便故意挺起胸膛,“我知道這個不好聽,可這是事實,您這麽重義氣的人,敢不認麽?”看李春江垂下眼皮不語,他又笑道,“這就是了!咱都是一家子,看在大少爺的面兒上,還求您給我這條活路?我保證,下次再不敢買股票了!”

……看在文青的份上……李春江想着,點點頭,留下了阿瑞。

經那次事件,阿瑞的行為收斂了許多,也沒找過竹文青的麻煩,一心一意地追求文君。竹文青背地裏警告阿瑞,叫他不要總去糾纏文君,阿瑞卻用竹文青與李春江的事做把柄,要挾竹文青,說叫他想想清楚。

一時間,竹文青也沒了主意,只好去勸文君,叫她別再跟阿瑞走得太近,但文君也不肯聽。因與李春江的事沒有成,她心裏還很不痛快,不冷不熱地跟竹文青說:“哥,想不到,你也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偏要跟阿瑞厮混在一起。急得竹文青幾乎拆穿阿瑞的假面具,但心上閃過周媽的影兒,他只好咬一咬牙,強忍住。

七月,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阿瑞用半年來攢下的工錢,買了聘禮來向竹家提親——他預備娶文君。這不但叫竹家上上下下,統統吃一驚,更讓周媽錯愕不已。

“我說你個混小子!”周媽當着衆人的面,拎着阿瑞一只耳朵,罵道,“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啦?怎麽也不瞧瞧你自個兒那熊樣兒?也配三姐麽?”然而內心,她是很喜歡這樁親事能夠做成的。

“媽!媽!您放手!”阿瑞裂着嘴,周媽果然松了手。

阿瑞撲倒竹太太跟前,把一摞禮盒往身邊一擱:“太太!”他叩頭道,“雖然我是這附德性,可我對文君是真心的呀!再加上我媽跟這兒的這層關系,再怎麽也說得過去了吧?”

“呸!扯上你老娘幹什麽!”周媽在一旁領着文紅,笑着罵。竹太太朝她擺擺手,與阿瑞笑道:“可是說呢!人都說,女大不中留,雖然我是個當媽的,可眼下早都民國好些年了,若再包辦婚姻,橫豎說不過去,不如聽聽文君的意思?她要同意呢,我不攔着,要是不呢,那誰也沒戲!”竹太太知阿瑞是戰場上立過功的“英雄”,可瞅他一幅弱不禁風的瘦模樣,難免有些不樂意。她轉去問一臉驚羞的文君:“文君呀,你是樂意,還是不樂意?”見文君紅了臉,遲遲不語,忙道,“人家李先生那邊兒,可還沒有結果呢,你要想想清楚!”她的言外意是叫文君選擇李春江。

還不待文君答言,文英就沒心沒肺地插了嘴:“媽!人家李大哥,原來早有媳婦兒啦,還提他幹什麽?”她替文君打不平。

“怎麽,有太太?”竹太太與文英驚道,“你怎麽知道?”文英一指角落處立着的,早就渾身不自在的竹文青:“是哥說的,上回,我們看見李大哥跟個女的,坐車打這兒經過,聽哥說,那女的是李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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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太太望向大兒子,連阿瑞也得意地瞅過去。

面對衆人投來的視線,原就忐忑的竹文青,越發怔怔地無措。

那次,李春江從老家回來,對竹文青說起與新太太“同房”的經歷,竹文青悵惘了許久。他忽然明白過來,他跟李春江的這種關系,不但毀了自己和李春江的一生,更葬送了李家一家子、那“李太太”、還有自己的家,特別是他一向珍視的妹妹。他真後悔,後悔當初沒把文君說給李春江。這會子,見阿瑞來提親,更讓他心如刀絞,自愧不已。他面對衆人沉默着,好一會兒,才低低道:“他、他是有了太太……是他爸爸在老家,私自替他娶的,不怨……不怨他……”說這話時,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惡劣到這種地步。他直覺得,其實,自己該與阿瑞是一樣的人。

竹太太聽罷,如同被潑一盆冰水,半晌沒言語。還是文君,平靜地打破了這沉甸甸的氣氛:“你們誰也別說了,我、我也喜歡阿瑞的……”

“三、三姐兒?”阿瑞樂得站了起來。周媽也一臉驚喜:“三姐……”

竹太太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大兒子。竹文青終于站出來:“不、不行!我絕不同意!”

“哥!”文君知他要反對,竟急紅了臉,流着淚,當衆人嚷道,“都到這會兒了你還要攔我麽!”她是在怨竹文青沒有說成她與李春江的親事。

“可、可……”竹文青待要分辨,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聽文君道:“我跟文英,中學都畢業了……”

“咱還要考燕大不是?”文英又插話。孫掌櫃也跟着應和。文君卻搖搖頭,已淚流滿面:“那都是你們的主意。”她嘆息道,“我想清楚了,往後,我自個兒的事兒,我自個兒做主!你們……”她用手指挨個兒點着屋裏的每一個人,終于停在竹文青身上,“你們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

竹文青萬萬想不到,這平日裏最叫他省心的妹妹,原來骨子裏竟如此執拗。他急道:“你聽哥一句!文君,阿瑞他……”就在這會兒,忽聽前面鋪子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響。衆人紛紛一驚,趕來一看,見幾個地痞正拿着家夥,在鋪子裏亂砸東西。

先前閉緊的鋪板、鋪門,全給砸碎了。門闩、銅鎖,橫在地上,抽屜也全翻了出來,撒了一地的藥材。

“你們都是什麽人!”竹文青上去阻攔,根本不堪一擊。

孫掌櫃過去幫忙,也給那些人臭揍一頓。

文英見狀,待要沖上去理論,竹太太拽住她:“祖宗!你個女孩兒家就別過去湊熱鬧啦!”她只身擋着家裏的女眷和小兒子,不叫他們過去,文英卻還跳着腳罵。

縮在一旁的阿瑞,見情形不好,轉身就要逃,偏給周媽屁股踹上一腳:“你個沒出息的,怎麽不拿出當年在兵營裏的氣魄來!?”阿瑞自知躲不過去,只得整一整衣服,蔫嗒嗒走出來,對那地痞樂着作個揖,笑道:“各位老爺,咱有話好好兒說,有理好好兒講,犯不着動手不是?”

一個男人扯着抽屜,打量他笑道:“商量什麽?咱爺們兒也是受人之托,迫不得已,你們都見諒了?”竟對着竹家人一拱手,“若各位不來阻撓,咱爺們兒保證,決不傷人!”

“無緣無故砸人鋪子,還敢說不傷人!”竹文青瞪着男人。男人也嬉笑着打量他:“呦!你們家是大夫,甭說是個半死不活了,就是死人,也能妙手回春不是?”男人哈哈大笑,竹文青啐他一口。

孫掌櫃見狀,趕緊拉着竹文青退下。

男人招呼着那些人,又要去外面砸招牌。

一方面,阿瑞怕周媽知道他先前的話是假的,另一方面也想在竹家人,特別是在文君面前顯擺一把,便撲過去,抱住那男人的腿:“我說爺們兒!砸都砸了,這招牌怎麽也得留下吧?”

“呸!”男人踹開阿瑞,“老子砸的就他媽這招牌!”

因文君的事而煩惱不已,這會兒又撞見這一幕,竹文青也不顧孫掌櫃阻攔,一個人沖回後宅,取來菜刀直沖去街上,對着那些人大喊:“你們誰要是再動手,別怪我不客氣!”這倒真給那些人唬住了,連途徑的路人也是一吓。

“東、東家,您可別犯糊塗!”孫掌櫃躲在文英身後,瞅得揪心。就在這會兒,街對面的西醫診所,出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頭的,是個身着長袍馬褂、留山羊胡,手執文明杖的老頭兒,後面跟着李春江。

那些鬧事的一見兩人,忙圍過去,一指變得亂七八糟的素心堂:“老爺子,您瞅瞅,這就得了吧?”又一指舉菜刀的竹文青,“再鬧下去,怕真要出人命啦!”老頭子點點頭,緩緩朝竹文青搖晃過來。李春江後面跟着,見了這滿地狼藉,和一臉盛怒的心上人,一句話也不敢講。

“聽說,當初俺兒子叫你關門,你還不肯?”老頭子高擡下巴,得意地瞅着竹文青,袖子裏甩出一張支票,“這麽着吧,這兒俺買下,抱陪你損失,趕緊搬走!”

竹文青詫異地看看老頭兒,不待說話,就聽李春江道:“爹,您怎麽什麽事都操心?”李春江憂慮地瞥了竹文青一眼。竹文青恍悟,這嚣張的老頭子,原來是李春江的親爹。

竹文青恨恨銜了李春江一眼,不知是不是天熱的關系,他滿面通紅,臉上還挂着汗。他忽然咬緊嘴唇,舉刀朝便李春江砍來,幸給李春江抓住腕子:“文青!”

“怎麽,你跟這小子認得?”李老爺一驚。李春江瞅着眼裏含淚的竹文青,擰緊了眉,點一點頭:“認得,我們……我們是朋友!”

“朋友?朋友他拿刀砍你!”李老爺把手裏的棍子戳得咄咄響。

李春江環視躲角落的竹家人,心上很不是滋味,用道歉的口氣,說:“您、您平白地砸了人家的鋪子,毀了我們的......我們的情分……任誰都要生氣……”

“我這也是為着你!這對面兒就是個中藥鋪,往後可怎麽開買賣!”

李春江終于盯上自己的親爹,鼓足勇氣,卻很淡定地:“爹,天下事兒,不是有錢就都行得通的。甭管什麽醫,都要以救人為本,為了錢就這樣兒,咱未免不配醫德二字……”

竹文青聽到這一番話,垂下手臂,很無力地松了刀,默默流下兩行淚水。

這淚水,看在李春江眼裏,生生地,斯扯着他的心,叫他欲罷不能,他卻還要在這最糟糕的場合,生生地,忍耐着。此際,他倒真希望,竹文青能給他兩刀,好讓他結束這,欲說還休的,苦惱,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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