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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01
妙手回春
第六章01
李春江還是在接過那通電話後的翌日,回家了。他想:這輩子,爹只有一個,竹文青也只有一個。但他和竹文青,只要都還活着,遲早有一天能相見,畢竟他們都還年輕,可爹呢?一旦死了,別想再找第二個親的,即便他還年輕。
抵達前門火車站,想不到今日乘車的竟那麽些人,仿佛什麽重大的日子,大家都約好了似地。回來的、出去的,一個一個,全都熱淚盈眶,終于活着回來了!這一去,怕還不知有命無命。悲喜的神情,盡寫在衆人臉上。
觀察着他們,李春江一陣感慨。
文青,我要走了,你在哪裏?好不好呢?這時候,他真希望竹文青此刻能在人群間。至少在這即将分離之際,讓他們多少見上一面!他向老天默默祈求,忽然瞥見人群裏好像有個熟悉的身影,好像是竹文青,穿一件舊長衫,面容憔悴。他做夢般地朝人群深處輕輕呼喚一聲:“文青?”
火車汽笛嘟嘟響起,一時間白煙缭繞。人群開始騷動,聲音也越發嘈雜,那身影似沒聽見他的呼喊,随即被淹沒。
……不是麽?李春江一陣落寞。是我眼花了?他垂下頭,揉揉眼,走去站臺,上了火車。
竹文青千辛萬苦回來北平,一臉憔悴。車上過夜很不方便,颠簸了許多時日,弄得他沒地方換洗衣服,一件長衫就這麽穿了一路。
下來火車,竹文青怔怔地,只見人如潮湧。幸福的、悲傷的臉,他已為,這時的自己,不屬于他們中的任何一種。
自去了李春江老家,一路看到遍地瘡痍,他越發覺得,人在這世道能平安地活下來是多麽不易?雖然活着就像給上輩子贖罪,可只要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就一定無所畏懼。可惜這會兒,只有他一個人,他很怕。早先看古人的書,上面總有癡女子望夫化成石頭的故事,他還不信,笑古人傻。直至他自己也弄到這步田地,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看那些因重逢而相互擁抱在一起的男女,竹文青多麽希望,李春江也能在這中間。他想像着他和李春江在這裏如何地相逢……但他清楚,這不過是奢侈的妄想。一路上,他總覺得老天在戲弄他,不可能叫他和夢裏那反複出現的人輕易相逢。因此,此時此地,他痛恨着老天,也有那麽些埋怨李春江。在他看來,或許李春江這時候,已跟那位新太太在嶄新的家裏享福了。這叫他又妒又怨,亦懷着無際愛意。
他真怕李春江要跟那位太太有個什麽,然而他又擅自認定,李春江不會輕易背叛他……不能見到對方,他簡直搖擺不定。
……怎麽會在這裏?我可真傻!他很失落,又還懷着一絲希望,隐隐地,似聽見有人喚他,好像李春江的聲音,叫着他“文青”。
“……春江?我在這兒……”他怕聽錯了要被人恥笑,只低低地,自言自語似地應了一句,回首張望,奈何只有重逢與離別的人,一重又一重,湧着他,迫使他不能在原地停留一步。除了人潮和一片片阻斷視線的白煙,他什麽都看不見。那呼喚聲,也随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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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着手裏不多的行李,下站臺,向站臺上望去最後一眼,看見一輛即将開走火車。他望着它太息:不知誰又要分離了?這一瞬間,卻又莫名地無比心安……這是怎麽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望着那火車啓動,他才頭也不回地出了車站。
到素心堂門口,還沒進去,竹文青就望見街對面的洋醫館開張了。
……難道春江回來了?他一陣欣喜,把行李丢在自己家鋪子門口,直奔進對面的診所。
“東家?東家!”孫掌櫃見他回來,在鋪子裏召喚,可他全沒聽見,孫掌櫃只好先替他把行李拎進家去。
“春江!春江……”他歡喜地喃喃着那個人的名字,一路小跑着趕進來,見先前那位秘書小姐又回來了,仿佛一切都回到從前。
“竹先生!?”秘書小姐見了他也很歡喜,“怎麽老不見您?我們可又回來了。”
“我知道!知道。”竹文青微笑着,“春……哦,李經理在不在?”他迫不及待地往走廊盡頭的辦公室望去,奈何房門緊閉,望不見裏面。
“太不巧了。”秘書小姐說,“經理說今天剛回老家去了……”
“怎麽,今天回去了?!”竹文青不能相信。就在剛剛,他才下火車……怎麽沒看見?沒看見……他直想恸哭,懊悔着,懊悔着,那一聲呼喚,明明聽到了,卻為什麽害怕?他怨恨自己膽小,又恨李春江為什麽不追來?淚在眼眶裏打轉,他再控制不住,轉身奔出診所。
“竹先生?”秘書小姐不明所以地喚他。他也沒能聽見,只覺混天暗地,頭也暈暈乎乎,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進了素心堂,才扶着櫃臺穩一穩腳步,哭了,一手扶着額頭,壓抑着聲音,可根本壓抑不住。
“東、東家……”孫掌櫃不知怎麽了,湊上來詢問,“您這是怎麽了?我才通報太太,說您回來了……”
竹文青只管嗚咽地哭,搖一搖頭,沒說話。
“那什麽……”孫掌櫃慌了,“李先生回來了……哦,太太才問您又幹什麽去了……”他簡直不知該怎麽勸,不知說什麽好,焦急地搓着兩手。
竹文青忽然止住哭,擡起臉,兀自怔了一怔,用衣袖擦幹眼淚,又跑去街對面的診所:“請、請問一下……”他的聲音還有些哽咽,“李經理新家的地、地址……”
秘書小姐看着他一愣:“噢,東郊民巷二十七號……”
“不,不是,是他老家……
“呦,這經理到沒說過。”秘書小姐扯一張紙,寫下個電話號碼,“這是他在東郊民巷的電話,聽說他父親病危了。您若有事請找他,恐怕還要再等一陣子。”
竹文青雙手接了那紙條,低下頭傻傻地盯了它好一會兒,才轉身回自家的鋪子。他才進門,竹太太已領着文英、文君、文宏一起從後堂趕來。
“文青?”竹太太目不轉睛地凝視他,松口氣似地揩着淚笑道,“你跑去哪裏去了?幹嗎去了?怎麽就不想想你老媽和這個家?你要是真有個好歹,叫我們這一大家子都指望誰去?”她只管絮叨埋怨。
竹文青将那紙條緊緊地攥在手心:“媽,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回來了?”他環視弟妹三人,一陣唏噓,不由得眼圈又是一紅。
沒出三天,竹太太托人給竹文青說了門親——她心裏還隔着李春江的事,不願叫大兒子這麽頹喪下去,信的事更只字不提。
看有人上門說親,竹文青很不高興。他只說一句“不同意”,從不出房門應酬。後來,還是和文英聊天,他才聽說了李春江來信的事。
“哥,你說怪不怪?”文英道,“你走那些天,李大哥總給你寄信,他怎麽不給文君寫呢?”
“信!那些信呢?在哪兒?”竹文青急問。文英兩手拖着下巴,一臉意外:“都叫媽收了,怎麽,她沒給你?”竹文青不答,飛奔去正房:“媽!信!信!”
竹太太正和文君在裏間繞毛線,聽兒子來問,心裏已是一驚:不曉得誰走漏了嘴!讨厭!她還故作鎮定:“信?什麽信?”
“就是李……”見文君在一旁歪頭聽着,他便沒有說下去。竹太太見狀,既裝糊塗地笑道:“哪兒有什麽人給我來信?”
“是給我的!”他也顧不了許多了,“是李春江給我的!”
文君聽罷,先竹太太開了口,微笑着盯上竹文青:“哥,李大哥先頭給你的信裏,都說什麽了?一天好幾封的……”她希望那些信裏都是關于她的內容。
竹太太見事情瞞不住,只好說:“噢,哪些信呀?”她笑眯眯叫文君出去泡茶,囑咐她出去時別忘關好房門,看文君趄趄地出去了,才徒然板起臉,“那些不正經的信,都叫我燒了……”
“您、您怎麽能……”竹文青搶斷母親的話,“那都是我的!”
“你的?你就背着我幹出這麽有辱門風的事兒?”竹太太撇下手裏的毛線,“我說早先那曹小姐,你怎麽一百個看不上呢?原來是有這檔子事兒?”她忽然恍悟地,“噢!怪不得!我倒忘了!當初叫你跟姓李的說你妹妹的事,鬧了半天,你把自己說給他了?”
竹文青默默無言,早弄了個面紅耳赤。
竹太太說得很嚴厲,聲音卻不很大,大概怕旁人聽了去。
文君早想知道那些信的內容,知道李春江回來,總有心去問,又怕是自作多情因而給對方笑話,便忍耐着,一心盼竹文青回來。如今聽提起這事,已是按耐不住,她多麽希望,李春江還能念着她!在她婚姻最不幸的時刻,來拯救她。
見母親打發自己,她已暗暗覺得不妙,擔心李春江會在信裏數她的不是,所以存心把房門留條縫隙,偷偷聽裏屋的動靜。起初,她不太明白母親話裏深思,聽得也隐隐約約,直聽見母親動怒,罵了那最後一句,心上頓時一驚,一時間卻也不敢相信,轉了身逃也似地要去泡茶。
她自己告訴自己:李大哥在信裏寫了什麽,媽如何知道?一定是瞎說!
就在這會兒,阿瑞沒頭沒腦地闖了進來:“躲開,我他媽找我媳婦兒,你攔得着我嗎?”
“我說,等我進去先跟太太說一聲兒的!”孫掌櫃攔着,已是攔不住。阿瑞從鋪子闖堂而入,正撞上滿臉困惑的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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