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百幕-詛咒

第一百幕-詛咒

又過了兩個月,才到初夏,天氣就開始熱得離譜。白瑤穿一身雪白旗袍,踩着拖鞋在大廳和廚房間分花拂柳,自顧自地忙進忙出,折騰出了一身熱汗。

一個小時後,她搖出了一小盤香草冰淇淋。

冰淇淋在她手中搖搖晃晃,好不容易送到白瑾的房間,她又站在原地發起了呆。白瑾躺在藤椅上,說睡就睡了,這也是常事,并不值得大驚小怪,然而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此刻卻看着像一道屏障,悄沒聲息地将她和白瑾的世界隔開了。

“哥哥。”她忽然叫了一聲。

白瑾睜眼時,正看到白瑤往他懷裏一撲,茫然地抱着妹妹,他道:“阿瑤?怎麽了?”

白瑤将頭搖成了個撥浪鼓。

白瑾摸了摸她腦門:“這是去哪兒了?出這麽多汗?”

白瑤也不正面答他,只把剛搖好的冰淇淋推過去:“哥哥上午不是說想冰淇淋嗎,現在外面這麽熱,吃着正好。”說着用小銀勺子挖下一塊尚未融化的,慢慢送進了白瑾的嘴裏。

“好吃。”白瑾眯着眼笑,舌頭裏卷着香草味。

“外頭買的,當然好吃了。”白瑤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慢慢吃,還有的。”

她本是想安安靜靜地看白瑾吃冰淇淋的,可看着看着還是忍不住道:“哥哥,你最近好像睡得越來越多了。”

白瑾笑:“是嗎。”

“是不是太累了?倉庫和碼頭那邊,哥哥要是不放心交給別人,就交給阿瑤好了,咱們在一塊兒這麽久,我耳濡目染的,早就看出些眉目來了。”

白瑾拍了拍她的頭:“最近出了點事情,過一陣子就好了。”

白瑤垂下眼睛,笑容凝固在嘴角。

早在不知什麽時候起,她就不再相信白瑾說的任何話了,她的哥哥是個騙子,一直都是。他若說好,那就一定是不好。當初她怎麽就信了他呢,白瑤擡起頭,滿心悲哀地注視着面前這張平靜無波的臉——對,她就是被這張臉給騙了,那時的她多天真啊,神一樣崇拜着白瑾,相信着白瑾,他說他會沒事,她還以為是真的。

風卷着熱浪吹鼓了窗簾,白瑾撫着白瑤的長發,眼睛卻怔怔盯着窗外出神。

忽然視野裏闖進來一輛黑色汽車,車很老舊,從車內走出來的人卻年輕,白瑾盯着那人看了許久,直到對方按響了自家的門鈴,才無聲地醒覺過來,輕拍着白瑤的肩道:“阿瑤,你的客人來了。”

“客人?”白瑤向窗外挑出目光。

忽然她瞳孔一縮,覺得自己是看到了黎士南。

扭過頭,她對着白瑾突兀的笑道:“呦,那不是黎先生麽!對,就是我一直跟哥哥提起的黎先生。以往他每次來你都不在,今天倒是巧了。”

說着擡手按響了電鈴,吩咐下人請黎士南進來,又握住白瑾的手,似乎是有些激動,面孔都跟着抽動起來:“雖說這位黎先生瞧着人模狗樣的,我卻總有些不放心,正好哥哥你最擅長看人,你若說好,阿瑤也安心了!”

白瑾彎起嘴角,眼瞧着妹妹異常興奮地打開房門,一陣風似的跑到了樓梯口,沒隔多久樓下就傳來了白瑤和男人的笑聲,由遠及近,伴随着腳步聲一路來到他的門前。

白瑾以為下一秒會看到他們,可等了半天,卻沒有人進來。

黎士南不知為何,突然産生了一種莫名的忐忑心情。

白瑤在他背後,聲音幽幽的:“黎先生,怎麽不進去?我哥哥他很想見你呢!”

黎士南被她吓了一跳,同時也覺出了自己的古怪。好像在聽說白瑾在家的那一刻起,他就變得神經質起來——才走了幾步路,就有意無意地照了好幾回鏡子,連銀瓶上的那點反光也不放過——明明穿得格外體面,短發也被生發油梳得一絲不茍,可就是覺得哪裏不對,恨不能一切打亂重來才算安心。

“再這麽站下去,哥哥他可就要睡着了!”

白瑤嘻嘻笑着,忽然伸出手臂在黎士南背後猛地一推。

“呲!”

皮鞋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一聲響,一切都是措不及防,只有白瑤在原地嗤嗤地笑。

黎士南就這樣又看到了白瑾。

一周前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時白瑾歪着頭,眼睛斜睇過來,指着黎士南的手要糖吃。而現在他卻坐在藤椅上,異常平靜地注視着黎士南。他甚至比先前更白,陽光下幾乎像是在發光。

和白瑤萬分相似的一張臉,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白瑾撐起扶手,顫巍巍地打算要站起來。黎士南下意識地去幫忙,可旁邊一道黑影飛速掠過,比他更先一步地搶到了白瑾身邊。

扶住少年慢慢站直了身子,白瑤扭過頭來,突然朝他炫耀地一笑。

黎士南幾乎懷疑自己被陽光照花了眼,可很快白瑤就不笑了,她扶着白瑾,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黎先生,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家兄,白瑾。哥哥,這位就是阿瑤經常跟你說起的黎士南,黎先生。”

黎士南頓了頓,不知該從哪裏開口。

初次見面?不對,他們明明已經見過了,但當時并不曾自報家門,是個生疏又帶點秘密性的關系——這讓他猶豫起來,而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白瑾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好,黎先生。”

黎士南立刻對自己的慌張感到了可笑——一句“你好”就足夠了,他這樣躊躇不定,究竟是在期待什麽啊。

“你好,白先生。”他回握住白瑾,心髒仿佛瞬間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抓緊了,和先前一樣,白瑾的手滑得綢緞似的,一不留神就要從他的掌心溜出去。

白瑾自始至終,都沒有對黎士南的出現感到驚訝。有時很平和地笑,目光卻像是在籠統地打量一件新裁出來的衣裳。交談時偶爾也會喚起“黎先生”,卻是客氣,禮貌,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若非親眼所見,黎士南絕不信這個沉穩的白瑾,就是那日吊着眼睛,自來熟地将手搭在他手腕上的人。

黎士南自認對這位白瑾少爺是沒什麽執着的,可又被這種精神上的無視搞得神經質起來,好在他帶來的禮物順利地分散了衆人的注意力——兩個包裝精美的禮盒,白瑤的那個還紮着緞帶。

黎士南對白瑤道:“打開看看。”

“送我的?”白瑤撕開包裝紙,緞帶也扔在地上,捧起盒內的精致禮服,也看不出她喜不喜歡,就只是卷起長睫朝黎士南輕輕一笑,“謝謝,黎先生真是體貼。”

這笑就像一針鎮定劑打在黎士南的心口,讓他立時神魂歸位,平靜了許多,這才将另一個圓鐵盒子遞到白瑾面前。還沒等白瑾回應,白瑤先一步将那盒子接了過去,睜大了眼睛道:“哦?黎先生怎麽知道哥哥喜歡吃糖的?”

說着掰開盒蓋,從裏面拿出一塊糖遞給了白瑾。黎士南雙手攥了下膝蓋,眼見着白瑾接住了糖,他卻是突然站了起來:“等等!”

白瑤驀地冷笑了一下。

白瑾看他:“怎麽了,黎先生?”

“沒、沒事。”黎士南跌坐回去,臉色有點蒼白。

“知道我喜歡吃糖,還特意準備了這些。”白瑾含着糖,鼓着一邊腮幫子朝黎士南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黎先生,多謝你費心。”

黎士南看着手背上的血管:“白先生喜歡就好。”

白瑾吃了糖,人似乎也變得開朗了一些,搭着白瑤的胳膊坐到沙發上,他一面傾聽着兩人的對話,一面又笑得毫無目的,心平氣和。

他覺得這樣倒也很不錯,他最愛的人在身邊,而這最愛的人心愛的對象也在,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白瑤的手搭在他肩膀上,過會又摟着他脖子,最後幹脆直接将他整個環住。黎士南眼望着這對兄妹親密地抱在一起,意外地沒覺得抵觸,只是兩人靠得這樣近,有一瞬間會讓他分不清誰是誰,他看白瑤是白瑾,看白瑾又是白瑤,明明兩個人這麽的不一樣,怎麽還會弄錯呢。

黎士南忽然覺得自己正無限朝着某個秘密的真相接近着,一些模糊畫面閃過腦海,都仿佛是隔着層水簾子,能窺見些微的輪廓和聲音。

“黎先生?”

白瑤忽然的一個微笑将他拉回到了現實,而腦中幻象也如泡影一樣一戳即破,連點蹤跡也尋不着了。

白瑾似乎是很喜歡黎士南帶來的這種糖。吃了一塊又一塊,幾乎像是有瘾。他好像自己固有一個精神世界,即便是夾在黎士南和白瑤之間,也能做到不被打擾地自娛自樂。

偶爾黎士南擡頭看他,卻見他目光飄忽不定,像是要随時羽化登仙,禁不住叫道:“白先生?”

他眼睜睜望着白瑾的視線粘滞地從空中某一點拖過來,在自己的臉上慢慢聚焦。

黎士南忽然就有些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後悔了,但直到與白瑤在門口親昵地道別,他也沒能從那股子異樣情緒中緩過神來。而白瑤傾過身來擁抱他,貼着他的耳朵說:“真好,哥哥他很喜歡黎先生呢!”

黎士南皺眉,心裏并不太相信,摟着白瑤擡起頭,他情不自禁地朝白瑾房間的那扇落地窗望去。

忽然他驚訝地睜大眼,就見白瑾一只手臂虛弱地抵着玻璃,正暧昧不明地沖他微笑着,神情裏竟帶着絲挑逗的意味。

黎士南猛地低下了頭。

白瑤回房的時候,白瑾正抱着黎士南送來的糖果盒子發呆。

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她趴在白瑾的膝蓋上問道:“哥哥,你覺得黎先生這個人,怎麽樣?”

白瑾看着她:“很好。”

白瑤笑出聲,似乎是情緒激動,讓她看起來幾乎有些氣苦:“哥哥覺得,他是值得阿瑤托付終生的人嗎?”

“當然。”

白瑾繼續點頭,臉上是挂着笑的,然而眼神卻極是認真。他伸手去摸白瑤的長發,白瑤卻順勢鑽進了他的懷裏,手臂緊緊攀住他的背,好像一只沒有的安全感的貓。

她在白瑾的溫度中長長吸了一口氣,嘴唇無聲地開阖道:“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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