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百幕-少年
第一百幕-少年
無邊無際的黑夜中,黎士南行走着。
四周全是白瑾的屍體,幾百上千個地躺在黑夜中,無論黎士南睜眼閉眼,他們都在那裏。走過一個,又出現一個,他走得搖搖晃晃,而躺在地上的白瑾目眦欲裂,全都盯着他,他走不出去,也不想出去,這無邊無際的絕望,反而能讓他平靜下來。
因為他不配活着,更不配死去。
黎士南空洞地睜着眼,只有當那輪回往複的慘劇血淋淋地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他才終于能将那顆被愛浸透的心髒徹底挖出來,也終于不會再産生什麽期冀,執着,甚至于希望了——有什麽用呢,不過是在這裏多添一具屍體罷了。
是的,無論做什麽,都會變成這樣。
可這時候,他卻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本不該存在于這個空間的,小孩子的哭聲。
黎士南擡起頭,發現方才還漆黑一片的前路,現在卻蹲着一個發光的小人兒,青藍色的光随着他抽動的肩膀在黑夜中一跳一跳,如同他那正在逐漸崩塌的,小小的世界。
黎士南盯着他的背影,木然地上前:“你在幹什麽?”
小人兒回過頭,睫毛上還顫着淚,一瞬間黎士南看清了他的臉,身子立刻像麻痹似的無法動彈,下意識地要往後退,小人兒的手卻已向他伸了過來:“哥哥冤枉妹妹,父親把妹妹關起來了。”
黎士南顫抖着吐出一口氣,他有點慌,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人兒:“別……別哭,妹妹會出來的。”
“真的?”小孩懵懂地看着他。
“……嗯。”黎士南嗓音哽咽起來。
“太好了。”小人兒笑得抿住了嘴,話音剛落就化成一團霧,不見了。
黎士南立刻朝他消失的方向伸出手,半空中他的手指像觸電般縮了一下,眼睛被什麽晃到了,是前方再次出現的一團光影——又是那個小人兒,比方才高了些,呆呆地站在那裏不動,黎士南走過去的時候,小人兒忽然轉過了身,臉頰明顯地有幾分發紅:“今天妹妹問我,喜歡什麽樣的人。”
黎士南的身體晃了晃:“那……你怎麽回答?”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小人兒笑了一下,“但如果我日後真的遇到了喜歡的人,我定是想要一生都和他在一起!”
下一秒,他的臉竟像泥漿一樣融化了,笑容拉下去變成了憂傷的表情,小人兒消失了,化成了黎士南腳下的一灘黑泥。
黎士南頓時感到世界一陣瘋狂的旋轉,每走一步,都仿佛踏過刀山火海,他幾乎走不下去了,直到看到前方跳動的青藍色火焰,立刻狂奔過去,卻見少年坐在輪椅上,淚水無聲地流着。
不等他說話,黎士南立刻道:“怎麽了?”
“娘死了。”少年的淚眼黏在他身上,“從此以後,就只有我和妹妹兩人了,我要照顧她,我必須強大,但是,”他低頭看看輪椅,“我不知道能不能陪她到老……”
黎士南咬住嘴唇:“可以的,一定可以……”
少年在消失前朝他一笑:“你是誰?謝謝你總安慰我。”
黎士南越走越快,少年越長越高,不知過了多久,黎士南看到西服筆挺的他,拿着玻璃杯若有所思,半晌,輕輕笑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位很有趣的先生。”
黎士南的五髒六腑燃燒了起來,他望着白瑾情窦初開的眼神,聽他繼續道:“但是阿瑤不喜歡他,這個丫頭,沒有和那位先生聊過天,不知道他是多麽有趣的一個人。”
然後他看向了黎士南:“又是你,你和他長得真像。”
說罷,他的身子和那只玻璃杯一起碎了,碎成一塊一塊,黎士南順着那些碎塊望過去,看到了黑夜中第五十九次死去的白瑾,那是神智不清的他,被一輛貨車迎面撞死的模樣。黎士南幫他阖上了眼睛,彎腰時“哇”地吐出了一灘血。
還沒起身,一只發光的輪椅遠遠地擋住了前路,黎士南走過去,看見少年将自己蜷縮在輪椅中,眼裏怔怔蓄着淚水:“我真傻,居然現在才明白,喜歡一個人,不代表永遠都能在一起的。”
他擦了擦淚,眼睛轉向黎士南:“謝謝你教會我這個道理。”
黎士南發瘋一樣奔跑着。
途中經過一把撐開的黑傘,傘下的人一把抓住他,一臉驚慌,幾乎是哀求道:“你別去北平好不好?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你可以和帶阿瑤搬到別處,搬得離我遠遠的,但別離開天津,好不好?”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原來這才是他藏在笑容背後的表情。
黎士南被他抓着,一動不動,幾乎要痛哭失聲,最後咬住嘴唇,凄然笑道:“好……我哪裏都不去……”
他最後遇到的那個少年躺在地上,身上的光微弱得像夏末的螢火蟲,他的身體僵住了,再不敢多走一步,然而奄奄一息的少年感受到他的氣息,竟然擡起眼皮,眼神渙散地看着他:“你來啦?”
“我要走了。”少年顫着氣道,“你走近點,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黎士南拉住了少年的手。
“這輩子真短啊,我其實還沒過夠呢。”少年笑着,突然露出心疼的表情,“啊,你怎麽哭了?”
他伸出手觸碰黎士南的臉頰,然而黎士南的淚竟穿過他透明的手,直接墜進了黑暗中。少年一愣,無能為力地看着他一笑,很快地,他的聲音,連帶他的身體,都在黎士南的眼中蒸騰晃動起來,直到消失。
黎士南倒在了地上。
他的口鼻開始湧出黑血,瞳孔成了灰色,他不知道自己是看不見了,還是這地方本就是一片黑暗——也許剛才的幻影根本就是他的想象,沒有屍體,沒有少年,自始至終都只有他自己,和絕望。
“是我害苦了他,是我害死了他……”黎士南抱着頭,突然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回蕩在黑色空間裏,仿佛幾千幾萬只杜鵑盤旋在頭頂,飛躍過時間的洪流,落在錯亂的時空中每一個流着淚的白瑾肩上,聲聲泣血,最終力竭而死,可直到白瑾眼淚流盡,也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他來晚了,說晚了。
他等待着自己的血流幹,等待着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吞噬,卻忽然聽到有人叫他:“黎先生。”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這樣溫柔地叫過他。
那是白瑾的聲音。
仿佛體內湧過一道電流,黎士南猛地擡頭,然而四周空無一人,一瞬間他以為又是幻覺,可那聲音竟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他拼了命般向前摸索着,在身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白瑾的聲音回蕩在空中,仿佛在指引着他,一遍遍的。
黎先生,黎先生,黎先生。
黎士南蜷縮着嗚咽起來,他知道那是白瑾口中千鈞重的三個字,那是他的愛,他的恨,他被辜負的前世今生。
霎時,狂風湧過黎士南的臉,白瑾的聲音依然還在,他卻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只覺得四周氣溫驟降,刺目的白光透過眼皮,仿佛外面經歷了一場天崩地裂的風雲變幻——直到一雙手猛地拉住了他,手指冰涼,卻将他越抓越緊,像是拼盡全力要讓他從噩夢中醒來一般。
黎士南瞳孔急劇地收縮,眩暈得幾乎跌倒,可那雙手死死的抓着他,他猛地睜開眼時,霎時間天旋地轉。
他看到了白瑾。
本早該死去的白瑾,此刻竟緊緊扣着他的手腕,那瞳孔裏的水波如滔天巨浪向他奔湧而至,被凍得發紫的嘴唇微微張着,一遍遍地叫他:“黎先生……”
冰水凍僵了黎士南的膝蓋,風雪滾到眼裏,白瑾的手指在他腕子上抓出了紅痕——這一切,竟都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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