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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插曲很快就過,燕戡陪着同僚喝完了酒,起身去結賬。
此刻已經是下午,那小孩端着凳子在前面兒坐着。
虎頭虎腦的,手捧着還有點肉的腮幫子聽大人說話。不管聽不聽得懂,他聽得認真。
倒是不見老板。
沒等燕戡問,随着走近,仗着身量高,他清楚地看到了櫃臺後面抱着被子已經窩在椅子上睡着的人。
小爐子裏,淺淺的暖光映在他的臉上。五官精致,眉眼如畫。像誰家嬌慣着養出來的小少爺。
不過臉也就可能只有他巴掌大。
像……
像想象中的戚公子一樣。
注意到邊上小孩看過來,他驀地收回神。
目光也變得幽沉。
小孩見他半晌不動,指了指牆上挂着菜單。上面都标着價格。
“銀錢放在臺面上就好。”
燕戡付了錢,喝得微醺的幾個同僚也伸着懶腰,美滋滋地走出來。
期間,戚昔一動不動。
待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本該睡熟的戚昔才緩緩地睜開眼。
他皺了一下眉頭。
轉眼見到小孩美滋滋地數着銅板,又小心地疊起來。
戚昔唇角微彎。
罷了,認出來就認出來吧。
*
此後每天,小孩都會早早地過來。
說是來玩兒,實際上他會主動地做好些事情。
有時候還會為了不在戚昔這裏吃飯,而自己帶點粗硬饅頭過來。
戚昔無法,只得拉着他談一談。
“你現在年紀小,我不雇你做事兒。但是你來店裏日常跟着我忙着,便也是做了活兒的。我包你吃一頓飯,當交換如何?”
小孩卻搖頭堅持:“哥哥之前幫了我,我幫哥哥是應該的。”
戚昔:“就當是我請?”
小孩:“爺爺說不能吃白飯。”
戚昔:“你在店裏幫了我忙,我請你吃飯,不算吃白飯。”
小孩被他一繞,撓着腦袋:“是嗎?”
戚昔彎眼,揉揉他腦袋:“那邊這麽說好了。”
鐵樹覺得怪怪的,結果還是傻傻地點了頭。
如此,後頭來的客人便每天也看到酒肆裏面樂樂呵呵,像蜜蜂一樣四處轉悠的小孩。
時間長了,他們也知道戚老板身邊有個伴兒,也都跟着戚昔叫他小孩。
*
漸漸的,酒肆開到了十二月中旬。
不知道是不是病得重了,戚昔的食量迅速減少。幾乎到了聞着飯的味道便要到後頭去吐一吐的程度。
他日日小心,不想在人前表露。但還是被小孩撞見過兩次。
戚昔每次看着淚眼汪汪的小人,不禁都有些愧疚。
吃不好也睡不好,戚昔的身體每況愈下。
即使在屋子裏呆着,戚昔穿的衣服也越來越多。且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漸漸的,有細心的客人也發現了不對。
偶爾他們會問候幾句,戚昔也說沒事。
多的,則是看着他無精打采的樣子,私底下說:“戚老板這酒肆怕是要關門了。”
戚昔自然聽不到這些議論。
但是他也确實打算關門了。
店裏剩餘的酒已經賣得差不多,戚昔也沒有自己釀酒,繼續做下去也拿不出東西。
且每日精神不濟,自己看店也有些吃力。
臨近年關,來的客人漸漸少了。
大家都忙着準備年貨,收拾屋子好過年。
而那些在雪災裏倒了房子的人,身體差不多養好了,也同樣開開心心在官府提供居住的地方各家團圓。
距離關門的最後幾天,戚昔沒讓小孩來。他自己慢慢收拾着鋪子,等着客人離開。
十二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
戚昔從上午守到下午,酒肆裏只來了零星幾個客人。
店裏沒有小孩嘴甜的招呼,客人也沒有如往常一般熱鬧的交談。
鋪子好像一下子就冷清了。
申時,還沒到往常的關門時間,客人陸續走完。
戚昔将手上打發時間的賬本放下,出去收拾桌子。
風雪肆意吹着,戚昔拿着抹布的手很快凍得發紫。這剛收拾完,門外又有腳步聲響起。
戚昔轉身。
入目先是一片金絲滾邊墨色衣角,往上,獸首革質腰帶泛着銀色的冷光。
來人沒有像尋常的客人穿什麽厚實的大氅,只一身簡單的窄袖長袍,整個人瞧着勁瘦挺拔。
目光快到來人臉上時,戚昔背過身去,繼續擦桌子。
“打烊了。”他道。
燕戡自發找桌子坐下,啞着嗓子道:“不喝酒,可否來壺茶。”
戚昔專心擦完桌子,想着鍋裏還有熱水。随口道:“稍等。”
燕戡眉心微動。
待戚昔轉身,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今兒個起,他也得閑了。
将軍府裏阿興跟着其他人出去玩兒,他自己呆着無事。索性處理完公務,出來走走。
走着走着,不自覺走到了這個地方。
他目力極好,站在酒肆外面遠遠地看着翻看賬目的人。
厚實的冬衣也擋不住的瘦削身量。眉細長,眸清潤。淡色的唇微微抿着,臉頰更是沒肉了。
他恍然,人原來是一點點瘦下去的。
燕戡在外面看了不短的時間。
看着看着,回過神來他便已經進來了。
*
等着上茶的時間,燕戡頭一次将這個地方從地板到房梁,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
待到簾子掀開,他才收回視線。
茶壺擱在桌上,發出一聲清響。
鼻尖淡淡的冷香襲來,混着溫暖的茶香。
他瞧着掌櫃的面露疲态,問:“要不要一起?”
戚昔:“不用,喝完就走吧。”
戚昔轉身,又回到了自己櫃臺後面的地盤。他往躺椅上一坐。
椅子輕輕響了一聲,燕戡就看不見人了。
他嘴角牽起一抹笑,像是無奈于頭一次碰到這般做生意的掌櫃。
燕戡回神,他望着窗外的雪,耳邊捕捉到屋子裏輕微的呼吸聲。也不覺得這冬日難熬了。
他給自己倒上一壺茶,慢慢品着。
雪地裏,好像又出現了當初第一次見老板的模樣。
當時小老板穿着一身青白色長衫,外面套着白色的狐裘。上頭沾了血,但穿在人身上卻不顯得狼狽。
他一眼定神。
很像,跟想象中的人莫名相似。
相似到,他心中一直有個聲音。
他就是他。
兩人就這麽一個在酒肆裏喝茶賞雪,一個窩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閉目養神。
雖互不幹擾,但對方強烈的存在感幾乎忽略不了。
一壺茶喝完,燕戡照舊放上銀子。
他看得出來櫃臺後的人并沒有熟睡,但也依舊像上次一樣不理人。
燕戡嘴角擡起,擱下銀子,随後頂着風雪離開。
戚昔睜眼,沒去看門外。而是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在堆疊好的銅板上戳了一下。
銅板顫動,卻頑強地沒有倒下。
戚昔如常地将賬記上,銀子照舊收好。接着他将門一關,回後院裏去。
*
夜晚,雪又下得大了。
各處偶有煙花聲音傳來。
戚昔坐在炭盆前,出神地看着火光逐漸将黑色的木炭變得發紅。
長發從身側落下一縷,戚昔捏着,擱在了掌心。
手掌是不健康的白,與黑色的發絲形成了極為明顯的對比。
下意識的,他将手擱在自己的肚子上,漸漸往下。
忽然,眉狠狠一皺。
他低頭詫異地看着腹部。
動了。
瞬間,記憶中老大夫的聲音灌入耳中。
戚昔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手掌放上去,沿着輪廓細細感受。
腹部大得很快,且是從這個月開始的。
這個月……
八月末到十二月末,四個月。
戚昔瞳孔驟縮。
正常情況下,胎兒四個月到五個月就會動了。
嘔吐,嗜睡,乏力……
想通一切的關竅,戚昔面上頓時失了所有血色,手腳發涼。
怎麽會……
*
炭火一直任勞任怨地燃燒着,從熱烈到沉寂。
跟前坐着的人卻一直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不發一語。
叮叮當當——
雪落下的聲音在耳朵裏尤為的清晰,戚昔卻好似聽不見一樣,目光呆滞。
到後半夜,炭火燒完了。屋子的溫度降得很快。
在天空快要泛白的時候,終于,坐着的人動了動。
像冰雕一樣,漸漸褪去外層的冰罩子。
活了過來。
長期坐着讓血液不流暢,戚昔渾身發麻,如老者一般蹒跚地挪動到床上。
他坐下,腿腳放上床。就這麽抱着被子,默默閉上眼睛。
一夜,一夜世界天翻地覆。
男人怎麽能……
戚昔思緒崩斷,渾身癱軟,任由鋪天蓋地的不适将自己淹沒。
*
再醒來的時候,鼻尖彌漫着紛雜的草藥味。
戚昔撐着床坐起,入目是坐在一旁的小孩。
“哥哥!你醒了!”
戚昔閉了閉眼睛,疲憊地嗯了一聲。“我……”
小孩學着大人的樣子将他身上的被子拉高。“哥哥你吓死我了!”
“我給你送爺爺做的餃子,拍了好久的門也沒聽到你的聲音。要不是隔壁阿奶他們幫忙打開門,你都要燒糊塗了。”
戚昔摸了下額頭。
開口聲音極啞:“可能是昨晚着了涼。”
他安撫地摸摸小孩的臉:“抱歉,吓到你了。”
小孩埋頭在他掌心,像撒嬌的小狗崽。“可不就是差點吓死我了嗎?”
“哥哥,快喝藥。”
戚昔接過藥碗,唇貼在碗沿。
苦澀的味道襲來,胃部跟着反應劇烈。
戚昔緊咬牙。
想了想,他還是将碗放下。随後對仰頭看他的小孩說:“我好了,不用喝了。”
“誰說的!”安大夫聲音蒼老,卻中氣十足。
“喝,必須得喝。這方子可是我想了大半個時辰才想出來的。”
戚昔摸了摸小孩的腦袋,笑得有些牽強。“小孩,你出去玩兒,我跟大夫說些話。”
小孩眨巴眼,還是聽話地出去。
“你是不是想問之前的事兒?你瞧着我老頭子是那種會随便給人開藥方子的人嗎?”老大夫往凳子上一坐,面紅色潤,一臉嚴肅。
“這個,喝了沒事兒。”
戚昔聲音艱澀,聽着人心頭怪不舒服的。
“廢話。我可是專門請教了人的。”
戚昔:“那我真的是……”
老頭板着臉,眸子沉得厲害。“嗯,是。”
戚昔沒問他是如何确定的,但此刻,他想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快點喝吧,你思慮過重,對娃……對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的。”
“喝完早點好,我們再談這個怎麽辦。”
老大夫的聲音很沖,但不妨礙戚昔從裏面聽到些許的關心。
他白這一張臉笑了笑,嘴角卻怎麽也牽不起來。
“快喝,別浪費老夫一番心血。”
說完,老大夫背過身去,氣得手抖。
究竟是、是哪個不要臉的東西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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