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轉學生

第三章 轉學生

讀四年級時,陳秋白對弟弟厭惡到了極點。

這個小屁孩果然像猴子一樣,生性頑皮,不愛學習,幼兒園去了幾天就不去了,每天在大院裏瘋玩。

父母都要工作,沒辦法全天候照顧他,只能把兩家老人輪流接來看孩子。但父母都有兄弟在農村務農,農活多的時候,老人總要回鄉下幫襯,每到這個時候,照看弟弟的任務就落在了陳秋白身上。

偏偏這個小猴子還喜歡黏着她,不管她去哪兒,他都會跟在她屁股後面玩鬧。要是不理他的話,他就使勁兒搗亂。陳秋白跟小夥伴在露臺上丢沙包,他過來把沙包搶走。他們玩跳房子,他躺在格子裏不讓他們跳。陳秋白氣得要打他,他卻抱着胳膊說:“你敢打我,我就哭,看媽媽回來不揍你。”一副渾不吝的無賴樣。

這麽搗蛋久了,小夥伴們一個個都煩得不得了,連帶着都不想跟陳秋白玩了。

陳秋白在大院裏可是個小明星,突然被冷落,難免有點慌,趁着周末媽媽在家,撇下弟弟約了小夥伴們出去玩。

因為怕被弟弟找到,陳秋白特地帶着小夥伴們去了大院附近的田野玩。一幫人買了些零食帶過去,找了塊空地,圍坐在一起分着吃。吃了會兒,陳秋白提議玩角色扮演游戲,大家都同意了。

這天他們演的是宮廷劇,陳秋白照例演皇後,夏宇演皇帝,分配完角色之後,發現少了一個人,陳秋白正想再叫一個小夥伴過來,媽媽忽然帶着果果來了。

“看着你弟弟,我去趟供銷社。”媽媽說。

陳秋白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媽媽還是丢下果果走了。

果果看見空地上有零食,上來就要搶。陳秋白連忙把他抱到旁邊的菜地裏,瞧見地裏有個坑,把他放進坑裏,丢給他一包方便面,說:“給你吃的,你好好在這裏待着別過去,聽見沒有?”

果果捏着方便面,點了點頭。

陳秋白怕他一會兒又過去搗亂,想了一想,拿起地裏的鐵鍬挖了些土,把他埋了半截,反正媽媽說他是土裏來的。

她想起一年級的時候學過一篇《小貓種魚》的文章,對弟弟說:“今天把你種在土裏,明天就能長出另一個你陪你玩了。”

果果吃着方便面傻樂:“能不能種一個姐姐陪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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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秋白沒搭理他,又過去跟小夥伴們演起了宮廷劇。

不一會兒,果果吃夠了方便面,在坑裏撲騰了一會兒出不來,扯着嗓子哭了起來。

陳秋白只能過去把他從地裏挖出來,領到空地上,悻悻地說:“這個搗蛋鬼過來,我們又玩不成了。”

住在陳秋白家樓下的周小敏說:“反正我們正好少了一個人,不然讓果果演太子吧?”

陳秋白說:“他哪裏像太子了?讓他演個太監吧。”

果果一臉不樂意:“我不演太監,我要演皇上。”

陳秋白瞪着他:“不演太監不給你吃的。”

果果只好演了太監,給皇上和皇後娘娘磕了好幾個頭,一會兒功夫被賜了三次毒酒。毒酒是兩毛錢的綠色軟袋汽水,果果沒喝夠,主動要求賜死:“我還要喝毒酒。”

陳秋白不耐煩地說:“哪有那麽多毒酒給你喝。”說着丢了一包無花果絲打發他。

果果坐在一旁嚼着零食,總算安靜了片刻。

半小時後,陳秋白和小夥伴們演完了宮廷劇,看時間不早了準備回家。陳秋白喊了聲弟弟的大名“陳秋實”,身後卻沒有回應。一回頭,果果居然躺在菜地裏睡着了。

陳秋白叫不醒他,背他回家又嫌累,一瞬間想把他丢在野外。但想了想還是留下來,讓小夥伴回去叫她媽媽來。

大家都走了之後,陳秋白在弟弟身邊坐下,從書包裏拿出一本《當代小學生》雜志看了起來。看了沒幾行,她用餘光瞥見弟弟渾身蜷縮着,似乎有點冷,于是起身摘了兩片白菜葉子,蓋在了他身上。

十幾分鐘後,李麗君過來接孩子回家,看見這情形直接笑了,當趣事跟鄰居講了很久,嘴上嗔怪着,其實不過是想跟鄰居分享自家孩子的可愛。

“那天露露帶果果出去玩,果果在菜地裏睡了覺,露露揪了片白菜葉給他蓋身上。都上四年級了,還和個小孩子似的。”媽媽笑彎了眼睛,阿姨們也跟着一起笑。

媽媽又繼續分享說:“露露上一年級那時候,有一回她老師忘了喊放學就回家去了,露露居然餓哭了……”

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個沒完,陳秋白聽了就煩,賭氣出了門。

樓下遇見食堂師傅朱大同,手裏拎了個紅色的塑料袋,裝得滿滿當當,好像是紅薯之類的。

陳秋白問了聲“大爺”。朱大同說:“露露出去玩啊?你爸在家沒?”

“我爸還沒下班,我媽在。”陳秋白說。

“噢。”朱大同停了腳步,躊躇着不知該不該上樓。

陳秋白不明所以,轉了個彎進了巷子,來到露臺上。這會兒正好有幾個女孩在跳皮筋,她高興地加入了她們。

這天陳秋白回家時天已經快黑了,她來到樓下,正要拉開單元門,朱大同推門出來了。

陳秋白又向他問了聲好,一低頭,看見他手裏還拎着先前的袋子。

大約一個月後,朱大同師傅的女兒朱宜春轉來了陳秋白的學校。

朱大同師傅在信用社食堂幹了快十年,平時也管燒鍋爐,之前租住在信用社附近的宿舍裏,妻子和女兒都在鄉下老家。老家學校離家遠,女兒每天上學都要走上一個多小時。上個月有天刮大風,女兒過橋時掉進河裏,差一點淹死。

朱大同心有餘悸,決定把女兒接到鎮上來上學。但他收入微薄,實在租不起房子,只能抹下臉面,拎着禮物登門拜訪陳衛東主任。

陳衛東聽朱大同說明了情況,心裏有些憐憫,又念在他是信用社的老人,于是在大院倉庫裏騰出了兩間房,讓他們一家搬了進去。

當然,朱大同帶的禮物陳衛東沒收,畢竟跟家庭貧困的師傅收禮不好看,何況送的就是些玉米紅薯之類的土特産。這些東西陳衛東小時候天天吃,吃傷了,現在一吃胃裏就泛酸水。所以他叫朱大同把土特産帶了回去,讓他給單位員工加餐。

這一家人搬來後,一開始大院裏的小孩都不搭理朱宜春,也不跟她一起上學。小孩子有時是最勢力的,只會跟長得漂亮、衣服好看、學習好的孩子玩。朱宜春頭發黃黃的,個子又瘦又小,衣服總是舊舊的,一點都太不起眼。因為剛從村裏的學校轉來,有些跟不上課程,幾次小測成績也很一般。

而且,她居然管她爸媽叫“大大”和“娘”。80 年代出生的孩子大都已經叫“爸爸”、“媽媽”了,只有一些村裏的孩子還在喊“爺”、“大大”和“娘”這些老式的稱呼,聽起來老舊又土氣。

朱宜春的母親許紅英看上去也是土土的,為了補貼家用,他們剛搬來白雲鎮沒多久,她就在學校附近支了個小攤,賣火燒和雞蛋餅。有次陳秋白放學之後從學校出來,被許紅英看見了,不容分說地給她塞了個火燒。陳秋白覺得難為情,從此見了許紅英都躲着走。

又過了大約兩個月,淩雲也轉來了。來的時候沒有介紹人,是村裏的老師和母親馮友娣領進學校的。

三個人進了校長辦公室,老師憨笑着,操着濃重的鄉下口音說,這孩子是個數學天才,在村裏上學埋沒了,想讓校長收下他。

校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馮友娣,問:“他父親呢?”

老師說:“成天介喝酒,都快喝潮巴膠東話,傻。了,一喝酒就打他家裏膠東話,老婆。,孩子也打,沒法治膠東話,沒辦法。,恁看看給孩子打的?”說着就拉過淩雲,撸起他的袖子,胳膊上一片青紫色的瘀斑。

淩雲耷拉着腦袋,沒做聲。

校長打量了他一眼,見這孩子的個頭在同齡人裏不算矮,但瘦得麻杆一般,頭發亂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大人的舊衣改過的,松垮垮的,已經洗褪了色。

校長想起他進門時似乎跛着腳,問說:“這孩子殘疾嗎?剛剛看他走路怎麽一瘸一拐的?”

馮友娣忙說:“小時候被他爸摔了,骨頭沒接好,有點高低腳,不影響走路,他跑得可快了,在學校裏跑步第一名。”

馮友娣是魯西口音,聽起來有些費勁。校長正琢磨着她的話,她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堆皺巴巴的鈔票,數了兩遍,硬塞到校長手裏,說要給孩子交學費。

校長可憐這對母子,也沒忍心拒絕,于是叫淩雲先去上課,要能跟上就幫他辦轉學手續。

馮友娣千恩萬謝地出了門,跟村裏的老師一道走了。

校長帶着淩雲來到四年級一班,剛巧碰見李麗君往教室走。

校長叫住她,介紹說:“李老師,淩河村來了個孩子,說是個數學天才,能不能插到你們班?你也看看他的數學天分怎麽樣。”

李麗君問了淩雲名字,淩雲低低地回了一句,也沒問“老師好”。

李麗君問校長:“怎麽突然轉到咱們學校來?”

校長嘆息說:“唉,家裏不大好。”

兩人在走廊裏聊着天,幾個教室裏陸續傳來稚氣的歌聲。前陣子市教委忽然下達文件,說要推行什麽素質教育,校長搞不明白素質教育是怎麽回事,就讓各個班級上課前組織合唱。

四年級一班領唱的是陳秋白,那會兒小鎮上還在流行《新白娘子傳奇》,陳秋白于是領唱了《千年等一回》,還站在講臺上打起了拍子。

校長在門口聽得皺了眉,進去責罵說:“別唱了!小孩子唱這些亂七八糟的,像什麽樣?以後只能唱音樂課本上的歌!”

教室裏一陣哀嘆聲,陳秋白也失望地走下講臺。

李麗君笑着進了教室,把淩雲帶到講臺上,向全班同學介紹了他,問說:“有沒有哪位同學想跟淩雲同學做同桌?”

講臺下一片竊竊私語,學生們齊刷刷地看向淩雲,卻沒有一個人舉手。

陳秋白也看向淩雲,但他一直垂着頭,亂蓬蓬的頭發又遮住了眼睛,根本不知道長什麽樣,只瞧見皮膚蒼白,嘴唇幹幹的,沒有血色,因為太瘦下巴有些尖。再往下看,衣服褲子都很舊,身上背了個過時的軍用斜挎包,鞋子是家裏縫的黑布鞋,鞋幫上還沾了泥。

陳秋白心中一陣排斥,實在不想跟這男孩做同桌。但她是班幹部、積極分子、三好學生,班主任又是自己的媽媽,她理應發揮模範帶頭作用,向同學們展現團結友愛的優良品德才是。

她攥緊右手,糾結了半天,正要舉手,淩雲忽然開口說:“我坐後面吧。”說着就去教室後面的空位坐下了。

陳秋白不由得松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竟不期然跟淩雲對視了——

男孩長得很好看,但眼神冰冷,甚至有點兇,就好像一只随時會咬人的野獸。陳秋白被這眼神吓了一跳,連忙回過頭來,心髒怦怦跳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剛剛竟然還想着跟他團結友愛,不禁有些惱恨,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

她忿忿地打開書本,暗自做了一個決定:從今往後,她絕不會跟這男孩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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