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惡意

第五章 惡意

奧數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陳秋白對淩雲也越來越嫉妒。有時她刷着題,遇上絞盡腦汁也解不出的難題,焦慮的情緒就會像野草一樣瘋長,乃至心底隐隐浮起一個陰暗的念頭:要是比賽那天淩雲生病就好了。

當然,這也只是想想而已。淩雲并沒有生病,數學競賽也如約來臨了。

這天帶隊參賽的是李麗君,為了送學生們去比賽,學校租了輛七座的小面包車,李麗君坐副駕,夏宇搶了第二排的雙人座,把陳秋白讓到了裏側。淩雲和其他兩個學生坐第三排。

車子啓動後,除了淩雲,所有的學生都埋頭看起了習題集。李麗君回頭看了眼,制止說:“都收起來,車上看書,一會兒該吐了。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看不看有什麽區別嗎?”

學生們只好把書收了起來。

陳秋白靠在座椅上看着風景,心裏又有些焦躁,于是趁媽媽沒注意,偷偷翻開了習題集。然而只看了沒一會兒,她就開始犯惡心,一股酸腐的味道不斷往上竄,眼看就到嗓子眼兒。

夏宇見她臉色不對勁,問說:“露露,你暈車了?”

陳秋白皺着眉頭點了點頭。

夏宇忙說:“快別看書了,你閉上眼睛休息會兒,我給你削個蘋果吃。”

陳秋白合上書,仰靠在椅背上。

夏宇很快削好了蘋果,用胳膊肘蹭了蹭陳秋白,說:“給你。”

陳秋白說:“我吃不完,你給我一半吧。”

夏宇又把蘋果切成了兩半,把大的那塊給了陳秋白,一扭頭瞧見淩雲正盯着兩人看,問了句:“你要吃嗎?”

不等淩雲回答,陳秋白微微回頭,翻了個白眼。

淩雲說了句“不吃”,轉過頭去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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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鎮離縣城挺遠,再加上車上都是孩子,司機師傅也不敢開快車,車子走了快兩個小時才到。

下了車,李麗君把幾個學生召集在一起,重申了比賽注意事項。因為怕學生低血糖,她又給每個學生發了一塊巧克力。夏宇和兩個學生直接吃了。陳秋白沒吃,暈車過後吃東西,喜歡的東西也會變得讨厭起來。淩雲也沒吃,把巧克力揣進兜裏進了考場。

競賽的試題比他們平時演練的題目還要難,陳秋白做得暈暈乎乎,硬着頭皮寫了答案,題目還是似懂非懂。

她擡頭看了看,不遠處,夏宇和其他兩個同學也是眉頭緊鎖。淩雲坐在最前排,看不見表情。但看他奮筆疾書的樣子,應該是胸有成竹了吧。

陳秋白盯着他的背影,想象一個月後他站在主席臺上,從校長手中接過獎杯,對着全校師生發表獲獎感言,臺下是豔羨的目光和潮水般的掌聲,他的父母站在人群裏,一定也會為他感到驕傲。這麽一想,陳秋白不禁又嫉妒起來。為什麽有些人什麽都不做就可以不勞而獲?而她已經這麽努力,卻還是比不過他。

她恨恨地想着,正要低頭做題,淩雲忽然一頭栽到了地上。

陳秋白心裏一驚,差點叫出聲來。

一個考官跑過去,蹲下來問了聲:“喂,同學,你怎麽了?”

淩雲趴在地上,沒有回應。

考官立馬把他送去了醫務室,直到最後他都沒回來。

考試結束後,陳秋白和夏宇他們去了醫務室看望淩雲,這才知道他早上走得急,忘了帶早飯,考試考到一半餓暈了。

李麗君長籲短嘆,為淩雲感到可惜,問他為什麽不吃巧克力。

淩雲垂着腦袋,低聲說:“我想留給我媽吃,她沒吃過。”

李麗君眼睛一酸,摸了摸他的腦袋,沒再說什麽。

這次競賽成績是期末考試之後公布的,淩雲因為身體原因與獎牌失之交臂,夏宇和其他兩個同學成績也一般,只有陳秋白拿了個安慰獎,縣裏發了 50 塊錢,學校發了一張獎狀。

寒假前學校開了場總結大會,全校師生和學生家長都來了。校長在會上宣布了競賽成績,陳秋白昂首挺胸走上主席臺,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字正腔圓地念起了自己改了好幾遍的演講稿。

爸媽坐在臺下的觀衆席裏,一臉贊許地為她鼓掌。陳秋白望見他們臉上自豪的神情,心中振奮不已,甚至有一瞬間慶幸淩雲在考場上暈了過去。

開完了大會,陳秋白來到爸媽身邊,得意地把獎狀交給他們,叫他們先在操場外面等她,自己跑回了教室拿書包。

到了五年級的走廊,陳秋白剛好撞見淩雲從教室裏出來,身後跟着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五官粗犷,陰沉着臉,旁邊還有個瘦小的女人,皮膚蒼白,樣貌清秀,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想來應該是他的父母。淩雲這次期末考試也沒考好,退步到年級第 16,估計他爸媽有點失望吧。

陳秋白也沒跟他們打招呼,徑直去了教室。再出來時,冷不丁看見淩雲的父親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陳秋白驚得站在了原地。

“你不是數學好嗎?好到哪裏去了?人家一個小姑娘都能拿獎,你屁都沒撈着!不指望你給家裏賺錢,你起碼學出點東西來,結果你倒好,讓你轉到鎮上來上學,你學了一通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白瞎了老子的錢!過了年你也別上學了,跟我回家種地去!”

那男人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一邊叱罵一邊又朝淩雲揚起手來。一旁的母親急忙攔下他,低聲勸說:“別在外邊打孩子,叫人看見了笑話……”

男人一把推開她,惡狠狠地說:“你滾一邊去!你不是撺掇着叫他來這裏上學嗎?你看他學出什麽來了!”

母親撞到了窗沿上,捂着腰緩了好一會兒都沒直起來。淩雲連忙扶着母親,對父親低吼了一句:“你別打我媽!”

父親正要動手,轉角來了不少學生和家長,父親只好收了手,撇下母子倆怒氣沖沖地走了。

陳秋白在教室門口呆站着,忽然覺得淩雲有些可憐,不由得為先前的自私心理感到抱歉。

淩雲攙着母親往樓梯那邊走着,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陳秋白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神色越發冰冷,依舊是那種野獸般的眼神,甚至比初遇時更多了幾分兇狠,因為他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部分,被她不動聲色、無動于衷地旁觀了。

他早已習慣了像野狗一樣生活,不去想未來,也不回憶過去,回憶裏盡是無邊無際的哭喊和痛苦。但沒有一種痛苦比憐憫的眼神更讓他倍受侮辱。

對這女孩,他嫉妒又憎恨。這女孩就像一朵不谙世事的百合花,被父母的愛包圍着,人生中除了學習成績,再沒有別的煩惱。她的幸福明晃晃的,刺得他睜不開眼。有時,他被憤怒的魔鬼主宰,甚至會生出一些惡念,恨不得把那朵花一瓣瓣撕扯下來,用他肮髒的雙腳踩進泥潭裏。

他知道他的不幸與她無關,她的憐憫也無惡意。但她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的善意,就是讓他無法忍受。人在地獄裏是不會有道德感的,更何況是無人引導的孩子。他不過十二歲,卻深刻地意識到,不論他如何努力,都不會有人來拯救他,他的人生毫無希望。

當悲憤無所适從,那個念頭總會在腦中愈發清晰——

總有一天,他要摘下那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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