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漫長的暑假
第二十八章 漫長的暑假
那年中考,信用社大院的孩子考得都不錯。
陳秋白順利考上了青丘縣一中,朱宜春和夏宇考上了六中。周小敏去了二中,就在隔壁鎮上,雖然不是重點高中,但也考出了三年來的最好成績。
就連趙小冬都超常發揮,總分比預計的高了 30 多分。家裏花了些錢,給他争取了一個分配生名額,送他去了六中附近的普高八中。
按照慣例,孩子考上了學校,家裏要辦升學宴,那陣子幾家人輪流做東請客,大院裏熱鬧了好幾天。
排場最大的是陳秋白家。為了慶祝女兒考上一中,陳衛東把所有的鄰居都請來了,還特地選了隔壁鎮上最氣派的金龍大酒店。
中考前,女兒因為淩雲的事被叫了家長,學校和大院裏流言四起,連帶着他也丢了面子。幸好女兒是個争氣的,不但順利考上了一中,還久違地拿到了全校第一。陳衛東有了底氣,自然要在熟人面前找回面子。
那天的宴席辦了七八桌,陳秋白也去了。雖說是以她的名義辦的宴席,父親卻是絕對的主角。賓客們嚴格遵循山東酒席的座次規矩,陳衛東坐主桌主陪,夏傳志坐副陪,已經調到縣城工作的老鎮長趙繼海也難得現身,被請到了最尊貴的主賓位,母親和孩子們都坐在無足輕重的位置。
菜上齊了,主陪和副陪開始一輪輪地帶酒,差不多五分鐘一個小高潮,全場都要端起酒杯喝酒,女人和孩子們不能喝酒,也要端着果汁做做樣子。
喝酒的間隙,男人們抽着香煙扯着嗓子高談闊論。女人和孩子們插不上話,要麽交頭接耳低聲交談,要麽吸着二手煙悶頭吃飯。
陳秋白被父親帶到主桌上敬了一輪酒,立刻被贊美聲包圍了,基本都是順着父親的心意誇她優秀,有出息,還有誇她大考能考全校第一,心理素質不一般,一看将來就是做大事的。
陳衛東被誇得春風滿面,陳秋白卻只覺得如坐針氈。因為這種話在她聽來,幾乎就等于當面罵她冷血。
其實中考前她也曾因為淩雲的事心煩意亂,但出人頭地的渴望終究還是壓過了那些雜念。她心無旁骛地考完了試,并且因為好運加持,總分超過了朱宜春五分,拿到了全校第一。
然而這事并沒有帶給她絲毫的喜悅。她知道,如今所有人都認定,她和淩雲談過戀愛,“男朋友”出了事,她反倒超常發揮,其中的諷刺不言而喻。
随着淩雲的審訊日期臨近,她一天比一天煎熬,乃至每一聲誇贊聽起來都像嘲諷,每次有人提起淩雲的名字都像有意為之,與他有關的每一件事對她來說都是諱莫如深。他送給她的那臺随身聽,她再也沒有聽過,一聽心裏就亂,索性鎖在了抽屜裏。
有時,她在深夜裏輾轉難免,總會難以抑制地恨他,但恨裏似乎還有一些更加複雜的東西。那個吻仿若一場突如其來的初潮,伴随着難以言喻的羞恥感,她身體的某一部分被他永遠地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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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學宴過後是一場省城旅行,錢是趙繼海出的,說是為了獎勵孩子們的優秀表現,其實多少有點想替兒子争風頭的意思。陳秋白沒什麽心思出門,本來不想去,但父親說鎮長請他們旅游,不去不好,顯得不合群,最後還是撺掇她去了。
趙小冬倒是挺高興的,只要不叫他待在家裏,做什麽他都高興,何況還是跟朱宜春一起出游。省城他已經去過好幾次,夏宇之前也去過,主要的景點都熟悉。到了之後,兩人給三個女孩做起了導游,第一天就把大明湖、趵突泉、植物園都逛了個遍,第二天已經沒有景區可逛,于是就來到市區壓馬路。
逛到一條步行街上,趙小冬看見有家小店賣雞腿面包,立馬帶着大家過去買面包。
店員隔着玻璃窗問他們買幾個,趙小冬想也不想說:“六個。”說完才意識到他們只有五個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我習慣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回頭去看陳秋白。
陳秋白假裝沒聽見,一句話也沒說。
衆人默默跟着她走,誰也不敢搭話。最後還是趙小冬開口說了句:“陳秋白,你別不開心了。”
陳秋白看了看他,又看向其他人,他們臉上沒有探究的神色,只有小心翼翼的擔憂。
趙小冬又說:“淩雲不會有事的,我聽我爸媽說,他年紀小,判不了刑的。而且,是他爸先打人的,他這算是……”
趙小冬絞盡腦汁想着那個陌生的名詞,朱宜春看了他一眼,接下話來說:“正當防衛。”
“對,正當防衛!”趙小冬憤然說。
“就是,我聽我爸媽說,那天淩雲他爸差點把他和他媽打死了,明明是他爸的錯,都不應該把他關起來!”周小敏也在一旁義憤填膺。
陳秋白沒有說話。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擔心淩雲才郁郁寡歡,但她遠沒有朋友們想的那麽高尚。雖然她也會為淩雲感到憂心,但當那些風言風語傳到她耳中,大部分時候她依然怨恨他。
夏宇也沒有做聲。淩雲出事後,他堅定地認為,這事與他的詛咒脫不了幹系。他先是感到震驚,而後是秘而不宣的負罪感。
但這負罪感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淩雲剛被帶走,他就聽同學說了淩雲親吻陳秋白的事。緊接着,學校裏開始傳出兩人的流言。夏宇聽得牙癢癢,他又被深深的嫉妒和憤怒主宰。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淩雲再也回不來才好。
他心裏帶着恨,安慰的話如何也說不出。盛夏的陽光曬得皮膚生疼,陳秋白他們在烈日裏邊走邊聊,他站在他們的影子裏,最後也沒有插上一句話。
暑假過了一半,淩河村終于傳來了淩雲的消息。
案子審理前,忽然從省城來了個記者到村裏采訪,雖然村幹部讓村民不要亂說話,還是有些嘴快的,把淩雲家的事告訴了記者。村幹部怕事情鬧大,趕忙上報給了鎮上。鎮政府也怕案子公開審理會影響白雲鎮的形象,于是又去給淩振宇做工作。
那會兒淩振宇差不多已經養好了傷,前去探望的領導勸他說,淩雲被關了一個多月,也算是長教訓了,以後他總歸還要指着兒子養老,不能真的毀了孩子前程。淩振宇心裏的惡氣出了,又有鎮領導在一旁看着,最後還是出具了諒解書,把淩雲接回了家。
這事就這樣私了了,然而馮友娣卻不在了。
那天下午她從鎮醫院回來就離開了淩河村,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淩振宇見她一直不回來,托人把淩雲回家的事跟她老家說了,但她依然沒蹤影,可見也沒有回老家。村裏流言四起,有說她想不開自殺的,有說她去南方改嫁的。這之後很多年,她一直下落不明。
淩雲回家的當天,陳秋白就聽說了這件事,但她沒有去找他,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麽,何況她對他又恨又怕。
每次出門,她心裏都有種隐隐的焦慮,有對新生活的不确定,也有害怕跟淩雲不期而遇的不安感。于是,暑假的後半段,她哪裏也沒去,悶在家裏看完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說。
每一天都空白而相似。夏天在窗外,像只粘在面筋上的知了,躁動不安地掙紮着蟬翼,最後風幹成一只空空懸挂的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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