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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以身相許◎

好冷,好痛。

沈玉衡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意識模糊混亂,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經歷過多少次傷病的折磨。

兄長說,痛苦沒什麽大不了,承受的多了也就習慣了。

可他這麽多年,還是習慣不了。

後背好像被撕裂,事實上應該已經被撕裂了。

背後被砍了一刀,跌進江水中,傷口被水泡了很長時間,從一開始的鈍痛,到現在仿佛整個後背被刀剜了一遍又一遍,痛的撕心裂肺,麻木不仁。

好冷,身體凍得像冰塊一樣,僵硬,無力。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甚至連張口發出聲音都做不到。

沈玉衡懷疑,自己是不是死後下了地獄,要在這黑暗、寒冷與痛苦受盡折磨,不得往生。

不,這不是地獄。

接連不斷的疼痛中,他隐約記起,自己剛剛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面孔。

是柳雲溪。

她迎着陽光,穿一身水青色的雲錦羅裙,像是盛開的水芙蓉,端莊淡雅,輕盈飄渺,在他眼中,就是世上最美的仙子。

耳邊是江水流動的聲音,周身有江風吹過,睜眼看到的藍天清澈透亮,她的臉溫和美麗,比蒙塵的記憶中被夜色覆蓋的面孔,更加明媚動人。

她的出現就像一縷清風,讓他混亂迷蒙的思緒有了一刻短暫的清醒。

“我一直很想見你。”

他想告訴她,向她傾訴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他用盡了力氣,嘴唇顫抖着,也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他有很多話想告訴她,努力要攢起一絲力氣,可少女只是在他面前短暫停留一瞬,甚至沒有給他再次開口的機會,便轉身離去。

感受到她疏離的遠去,沈玉衡本就冰冷的身體更加痛苦。

心境一落千丈,從重逢的喜悅,陡然跌進被抛棄的恐懼不安中。

他變得渾渾噩噩。

不知過去多久,耳邊又響起了輕柔的女聲,是雲溪的聲音,他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公子,你還好嗎?”

他費力睜開眼睛,激動的看着她,想要說些什麽,卻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自己被扶起,帶到了某處。

意識斷斷續續,陷入昏迷後又過了很久,他漸漸感覺到身前有一具柔軟又溫暖的身軀擁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被抱緊的後背上傳來她手心的溫度,綿綿不斷,仿佛跳躍的火焰,合着身前的心跳一起,提醒他不要睡得太沉,指引他從虛無的黑暗中找回意識。

沈玉衡微睜開眼睛,朦胧地感知到自己正趴在一個人懷裏。

是她嗎?

鼻尖萦繞着少女身上淡淡的蜜荷香,他記得這個味道。

一定是她!

他滾了下喉結,因為心情激動,頭腦猛然清醒了許多,幾乎調動全身的感官去細致的感受這個溫暖的懷抱。

竟然被她抱着……被雲溪抱着……

內心被一陣強大的狂喜盈滿,與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相比,身後潰爛的疼痛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柳雲溪感到些許不對勁。

剛剛他的手臂,是不是動了一下?

低頭看過去,果然,少年細嫩的手掌不知何時抓住了她的衣服,緊緊的攥在手心裏。

上一秒還驚詫于他後背上不斷溢出的血色,現下便理所當然的把少年的行為理解成:痛的厲害,下意識要抓緊什麽分散注意力。

留着他有用,這點小事,柳雲溪并不過多計較。

她稍微調整了姿勢,讓他側坐在自己腿上,是抱小孩的姿勢,能稍微省些力。

這個沒長開的少年,在她眼裏,跟小孩子的差別也不大。

一炷香的時間後,馬車停在柳府後門的巷子裏。

車簾從外頭被撩開。

秀心張口正要請小姐下車,話還未出口就就被馬車裏的景象吓得失了語。

小姐竟抱着他!

小公子濕漉漉的衣裳都把小姐的衣裳洇濕了,還能隐約看到小姐抱在他背後的衣袖上,染了一片紅粉色。

從馬車裏散發的血腥味,不難聯想到,是小公子身上有傷,泡在水裏久了,膿水和着血水流出來,浸在鮮豔的紅衣上不明顯,透到少女白色的袖子上才顯出原本的顏色來。

反應過來後,秀心忙向馬車裏伸手,低聲說:“小姐,還是我來吧。”

柳雲溪平靜答:“他身上有傷,大概是疼的厲害,拽着我不放手。”

“這……這……”

秀心有些不知所措,看這小公子半死不活的樣子,總不能硬生生把他從小姐身上扯下來吧。

“你先進去找間客房吧,要離後門近些。”

柳雲溪的吩咐讓秀心轉移了注意力,她放下車簾,先進了門去。

車窗外,青娘憂心道:“小姐,這公子來路不明,就這麽帶進府,不太好吧……”

她知道這事不光彩,所以一開始不想和他有牽扯,但要是柳依依有心要與少年牽扯上關系,事情就不一樣了。

她不能賭這一切都是她想多了,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柳依依和少年見面。

柳雲溪從容答:“父親不在家中,這件事我還是能做主的。”

“可是老夫人那邊,她要是知道您讓外男留宿家中,不得掀翻了天去。”

“奶奶因為我的事生氣不是一次兩次了,就算不因為這小公子,也會找別的由頭發脾氣。”

柳雲溪看向少年。

許是因為對柳依依的忌憚,又或許是少年瀕死的脆弱、無意識的依賴,勾起了她一絲憐憫之心。

她看着他,只在這一刻,沒有再想什麽沈晏,而是把他看作自己在路邊撿回的小貓小狗。

淡然道:“我既決意要救他,自有我的道理和考量。”

青娘見她心意堅定,不再多問。

說話間,秀心已經安排好客房,小跑着來到了後門。

“小姐,客房備好了。”

“嗯,那走吧。”柳雲溪應聲。

她低下頭,輕輕在少年耳邊呼喚:“公子?公子?”

叫了幾聲不見少年有反應,柳雲溪把心一橫,想着少年的身體不算重,自己抱他走一路應該不難。

她小心地用外衣裹住他的後背,用極低的聲音叮囑:“你這麽喜歡抓着我,可要抓緊了,萬一我一個不小心把你摔下來就不好了。”

還在裝昏迷的沈玉衡不知道她接下來的,只聽到她對自己耳語輕喚,激動地心跳都亂了。

僵硬的手指攥着她的衣服,很聽話的遵循她的叮囑,又抓緊了幾分。

随行的家仆丫鬟都從後門進了府,柳雲溪橫抱着少年下車時,身邊只有兩個貼身丫鬟和駕車的馬夫。

她抱着他走進陽光裏,踏入後門。

柳家是揚州有名的富商,府邸修的寬敞大氣,通往後門的石子路用的都是圓潤的鵝卵石,走到石屏風後,寬闊的荷花池逐漸在眼前展開。

微風拂過水面,荷葉輕搖,将開未開的花苞撥弄着舒展三兩花瓣。

荷花池的對面,長廊中有幾個丫鬟端着東西往不同的院裏去。

柳雲溪抱着身份不明的少年,不欲多生是非,只往沒人的路上走,兩側又有青娘和秀心有意替她遮擋,這才沒被旁人看見。

府中分前院後院,東苑西苑。

她拐進最近的西苑,行走間察覺到懷中的少年瑟縮了幾下,低頭看一眼,他臉色慘白,嘴唇更紫了。

已經盡力避免壓到他的傷口,還是不能幸免。

柳雲溪加快腳步,忙吩咐青娘轉去廚房端碗熱湯來,自己則在秀心的引路下,進了客房。

把少年放在床上,将他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給扒下來,終于讓他安分的躺下。

人剛躺下,床褥很快被洇濕。

柳雲溪皺起眉,又對秀心道:“去找幾件他能穿的衣裳,總讓他穿着濕衣服也不是回事。”

“嗯。”

秀心走出去後,柳雲溪站在床邊,轉眼看向窗外,靜靜的等。

片刻後,她轉回視線,悠悠開口。

“是要等我也走了,你才會醒?”

話音剛落,少年緩緩睜開眼睛,一雙疲憊但有光的眸子看向她,像是在問:你怎麽知道我醒了?

她解釋:“我聽你的呼吸聲比在馬車上時順暢了些。”

抱了一路,不可能沒有絲毫察覺。

少年烏黑的眸子躲閃了一下,似是為自己裝昏迷的幼稚舉動感到羞愧,片刻後又轉回視線,看着她的眼睛。

唇瓣微張,聲音是低淺的氣息聲。

“謝謝。”

傷病中的聲音帶着些病怏怏的弱氣,很像幼貓的低吟。

柳雲溪仔細打量他的臉,白皙的皮膚,精致的五官,半幹的長發有幾縷粘在臉上,淩亂卻不失美感。

真是個标致的小美人。

她第一次被男人的容貌驚豔到。

哪怕自己生的不差,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小公子的确是拔尖兒的貌美。

沒能及時收回視線,等她察覺到自己盯着人看得有點久時,少年已經不自然地垂下視線,睫毛忽閃着,臉頰泛起一層薄粉,竟是被她給看羞了。

柳雲溪不經意地挪開視線,随口道:“我還以為要很久才能聽到你說話呢。”

少年抿了下唇,沒有言語。

彼此不認識,難免有戒心。就算想說話,估計也沒有太多心力。

柳雲溪理解少年的沉默,給他蓋下被子,安撫道:“一會兒會有郎中過來為你處理傷口,你先休息,我就先走了。”

轉身的瞬間,她感到身後有股力拉了她的袖口,但力道不夠,沒能拉住。

他還有話要說?

邁出去兩步,還是回了頭。

“還有其他的事嗎?”她問。

“我……”少年似乎很激動,掙紮着用半邊胳膊撐起身子來,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臉色都變得更加蒼白。

他看過來,澄澈的眼眸恐懼又緊張,微弱的聲音念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唯有……”

報以千金?報以肝腦塗地?

柳雲溪饒有興趣的聽着,猜想他要如何報恩。要是能打動她,自己或許能對他好點。

少年激動不已,半晌才說出口。

“以,以身相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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