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夜會
第24章 夜會
柏州之事不過過去幾十天, 當初柏州州府孫大人對她與白容進行追殺,不得已才搭上了魏千嶼這條船,卻沒想到孫長吾一個連末等禦師都算不上的人竟也有資格參加朝天會了。
對于孫長吾的指認,沈鹮不動聲色地瞥過眼, 踏上了青玉臺階。
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無視了孫長吾, 叫孫長吾好沒臉面,怎能咽下這一口氣。
孫長吾能來朝天會倒也多虧了沈鹮殺了狐妖, 她雖沒有将狐妖內丹交給孫大人, 可孫大人知曉狐妖已死, 在追殺沈鹮的途中便已将業績交給了風聲境的禦靈衛, 暫且躲過死劫。那次在柏州想要以狐妖的命換取薦信的禦師中有一個走了運, 碰上了風聲境的古家也有禦師要上京, 古家的禦師向來謙和友善,一來二去成了朋友,柏州州府便給那禦師寫了薦信。
而那人又将孫長吾推薦給了古家, 雖說孫長吾能力不行, 卻在捉妖陣法上有些研究, 古家此番上京的人少,名額本就多,加上孫長吾又是風聲境的人還表現得極為虔誠好學, 便給了他一席之地。
如今孫長吾便是跟着古家的禦師一并入京參加朝天會的。
他自認有古家做靠山,一個從柏州出逃的殺人兇手, 怎敢在皇城下胡作非為?只要他将沈鹮于柏州殺了兩名禦師的事昭告天下, 他與他父親便也保住了。
凡事,先下手為強。
“諸位留步!快幫我攔住那名戴着面具的女子!”孫長吾連忙揚聲道:“便是她在我柏州境內殺了兩名禦師, 逍遙法外逃出風聲境,沒想到今日居然在隆京現身, 此等殺人兇手異常危險,怎能讓她進入紫星閣,誰知她還會做出什麽駭人的事來?!”
此話一出,便有人瞧見孫長吾身邊的古家人,立刻動起手,攔在了沈鹮前頭。
孫長吾拉過身邊一名禦師道:“便是他,他親眼看見沈昭昭殺人,如今殺人者竟也能混到薦信了,只怕這薦信也來途不正!”
沈鹮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幾分,再看向孫長吾那張勢在必得的臉,嘴唇緊抿後又将那口憋悶的氣吐出,問道孫長吾身旁的男子:“你親眼看見我殺人?”
男子便是當日沈鹮在城門外與人鬥法時站在城牆上的那個,當時城牆上兩個人,一個死在白容手下,一個便是他,因為過度驚吓,當時連聲都不敢發出。
男子在沈鹮身側來回看了幾眼,不見那渾身籠罩在玄色中的少年,卻驚訝地瞥見沈鹮腰間魏家的牌子,立時噤聲,不敢多說。
他親眼見到了沈鹮沒有殺人,殺人的另有其人,只是當時他們将此事上報給州府,孫長吾三言兩語便将沈鹮與那少年歸為一幫,少年殺人,成了二人合夥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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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好不容易來了隆京,終于等到朝天會到來,紫星閣大門開啓,他又怎敢在此時生事?
何況沈鹮與魏家有關。
男子搭上了古家的聯系,可古家畢竟離世遁上,對外界所知甚少,古家的弟子深居簡出,如同吃齋念佛的和尚,雖好說話單純,卻也沒什麽同理心,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他此番可以幫着孫長吾說話,但來日沈鹮找魏家出頭,魏家施壓到他身上,他卻不能保證只有個把月同行交情的古家,能為他與魏家作對。
一陣緘默,叫孫長吾下不來臺。
“這位公子可有她殺人的證據?”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這聲音頗為好聽,如冷泉擊石,直叫人忍不住去看說話的是誰。
開口之人白衣袅袅宛若仙子,她就站在通碑臺的符文旁,飛揚的裙擺染上了幾片鵝黃,手執一根黃玉笛子,純白的面紗遮擋半邊面容,輕薄得隐約勾勒出下半張臉來。
“自然是有的!”孫長吾哼聲道:“此女子殺人後便逃出柏州,一個多月前柏州各處都貼了她與她同夥的畫像要捉拿她歸案,如今人證也在我的身邊,怎就不能證明她殺過人?”
“人證卻未開口。”女子說罷,便有另一道聲音沖入。
“開不開口又如何?總歸有人指認她殺人,她便要接受大理寺的調查,今日不得入紫星閣比試。”
驕縱的大小姐幾步走入人群,身後還跟着眼熟的禦師。
沈鹮瞥了一眼上官茹,輕聲哼笑:“上官小姐的傷好了?”
“你!”上官茹在中融山上吃了虧,當天回去便将自己險些被人掐死之事告訴上官老爺聽了,上官老爺本發了好大的怒氣,可在得知險些殺了她的人是沈鹮後卻又沉着了下來,只讓她這些日子在府上好生養傷,莫要出去,只等朝天會。
上官茹氣不過,又去找了母親,母親才告訴她,上官清清那夜捉到沈鹮後又為何輕易放過她,便是因為當日來提人的是長公主身邊的逐雲大人。
他們為商賈,六大氏族之一也不過是個名頭,說到底手上除了錢財并無權利,誰又敢與逐雲作對?這口氣眼下只能咽下,等他們與魏家結親,支系的親戚也能混入官場,再想收拾這些人也不是難事。
上官夫人道:“你如今除了養傷,便是好好準備朝天會,上官清清不成器,在馭妖方面不如你,你更要做得比她好,待你過了及笄身體仍未變化,娘親也好将上官清清的婚事過給你不是?”
如此,上官茹才忍氣吞聲到今日。
誰知姍姍來遲,反倒遇上了一出好戲。
此番指認沈鹮殺人的可不是她。
“凡事事出必有因,你若沒殺人也就不怕查,話不多說,報官吧!”上官茹說着,晃動手中團扇,笑盈盈地看向沈鹮,就等着她倒黴。
朝天會不止今天,此番入京的禦師多,恐怕沒有十天半個月也不能結束,沈鹮錯過了今日,明日還可來,但只要她入了大理寺,上官茹就有能力讓她在裏面待到朝天會結束。
沈鹮見上官茹也來湊熱鬧,周圍幾個擺明了要讨好古家與上官家的禦師皆攔住了她的去路,甚至真有人奔去報官,将她懸在青玉臺前,進退兩難。
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鹮蹙眉,心想她碰到了白容,真算是倒了黴了。
大理寺的官差到時,眼神還在一群人中打量,一副看熱鬧的表現,半天問了句:“是誰殺人?”
孫長吾一指:“她!”
多年流浪的生活讓沈鹮學會了一點,人到了該低頭的時候便不要強行直起脊梁去反抗,往往會适得其反,尤其是眼下壓力過大,她反抗不出個所以然來。
沈鹮到底還是跟着官差走了,朝天會不是一天結束,她身上有薦信,哪怕到了最後一天,她也有機會參加比試進入紫星閣,只是在此之前要先把白容潑到她身上的髒水洗去了才好。
上官茹忌憚她曾被逐雲救出,所以方才在通碑臺前沒有把沈鹮于中融山險些掐死她一事捅出,她是怕沈鹮真有些人脈關系,将來離開大理寺會因她的一番話與上官家明面上結仇。上官茹的用心也很顯而易見,她就是不想讓沈鹮參加朝天會,不想讓她進入紫星閣,想來即便眼下沈鹮将魏家的腰牌交給大理寺,大理寺的人也能拖延着這腰牌直至朝天會後再送到魏千嶼的手中。
那時候,什麽都遲了。
入了大理寺,果然沒人審查沈鹮,她連大理寺丞也沒見到面,将她帶到牢裏的一切部署,皆有一個寺中小官安排。許是那人與上官家有何幹系,只對沈鹮說她在柏州殺人之事人證皆在紫星閣,加上路遠需要取證,便只能先将她關着,等證據來了再開堂審理。
沈鹮也不急,氣定神閑跟着官差進了牢裏。
大約是她腰上的魏家腰牌給了些便利,所以官差給她選的牢房還算幹淨,稻草鋪地的牢裏有個小方桌與蒲團,還有一張半舊不新卻散發着黴味兒的被褥,沒見老鼠,只是天熱,難免有些蚊蟲。
沈鹮在牢裏大致看了一眼,這些年她風餐露宿,牢房算什麽?還能忍受。
官差也覺得奇怪,這女人自被他帶來大理寺後就一直沒說話,甚至不為自己辯駁,如今給她安進了地牢裏,冤枉都不喊一句,此刻已然心安理得地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搜羅東西了。
只見沈鹮拿出了一炷香,再掏出了一片葉,揉了揉葉子給香捏成了個香插底座,這便指尖憑空劃過,猝然的火焰剎那照亮她的眉眼,點燃香後,火焰消失,唯餘一點紅光在幽暗的牢房中閃爍。
袅袅白煙漂浮,散發着些許藥草清香。
官差沒走,探頭探腦地問了句:“你在做什麽?”
沈鹮沒想到這人居然還在,愣了一下擡頭,眨巴眨巴眼道:“驅蚊。”
“你還有心思……”官差頓了頓,改了口氣:“你怎一點兒也不擔心呢?”
“擔心什麽?我又沒殺人,大理寺的大人明察秋毫,總能洗刷我的冤屈放我出去的。”沈鹮還能笑一笑,桃花眼彎彎,幾縷發絲墜下,竟讓她露出的半張臉顯出了幾分豔色。
官差一邊鎖門一邊道:“你這案子還沒往上報,擺明了有人想整你,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沈鹮啊了一聲,心想她早就猜到了啊。
但如今她被關大理寺,是有些焦急,可應當有人會比她還要焦急,正想辦法要把她撈出去吧。
待官差走後,沈鹮确定沒人了,這才從袖中再掏出些物件擺在桌案上,分別是一些草藥丹藥,還有幾瓷瓶的水,幾塊石頭,一顆小小的夜明珠,最後再是一包糕點。
若是有旁人在,見她那束袖一解竟然能取出這麽多東西,必然驚掉了下巴,但此刻陪在沈鹮身邊的只有悄然出現的霍引。
大妖高大的身軀立在小小的方桌旁,身着月色的绫羅綢緞,與牢房格格不入。
沈鹮氣定神閑,甚至打開了黃油紙拈出一塊桂花糕,擡眸笑問他:“你吃不吃?”
霍引搖頭。
這些糕點都是沈鹮準備入紫星閣比試時墊肚子的,馭妖比試消耗體力,她提前買好了糕點,沒想到最後會來到牢裏品嘗。
摘了面具,沈鹮連吃了兩塊桂花糕才開始擺弄她那些瓶瓶罐罐。
霍引一直沉默着,出現了就好似沒出現,沈鹮扶着藥瓶的手微微一頓,見他還如一尊雕像似的站在旁邊,雙目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眉頭微蹙,眸色沉沉,像是委屈的模樣。
“你怎麽了?”沈鹮拍着身邊的稻草,讓他坐下。
霍引慢慢彎下腰,沒坐在方桌的另一側,反而挨着沈鹮坐下,屁股占了她半邊蒲團,然後雙臂掐着沈鹮的腰,輕輕一提便将人提到了自己的懷中,摟着,護着。
沈鹮手握瓷瓶,有些愣怔。
霍引的身量很高,肩寬腿長,沈鹮往他懷中一坐,任由他廣袖蓋身,遮得嚴嚴實實,呼吸間都是大妖身上有些暖意的妖氣。他像是在安慰沈鹮般,溫暖的手撫着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地順着,下巴磕在了她的額頭上,無聲地蹭了蹭。
沈鹮想,他大約是覺得她可憐了。
“我帶夫人,出去。”霍引垂眸看向沈鹮。
沈鹮擡頭與他對視,瞧見他眼中的認真,沒忍住笑出聲:“不要緊的,不出幾日我就能從這而走出去了。”
霍引不明白,沈鹮晃着手中的瓷瓶,對霍引解釋道:“我在等一個人,等他把我放出去,今後便再也沒人能用柏州禦師之死來誣陷我了。”
沒有孫長吾的指認,柏州州府追殺她的通緝令卻的确在,那通緝令上寫的不是沈鹮而是沈昭昭,她總要用沈昭昭這個名字重新進入紫星閣的。
此名,越幹淨越好。
而誰捅的簍子,誰負責解決就行。
即便如此安慰過霍引,大妖還是沒舍得将她放開,牢牢把人抱在懷中,懵懂地看沈鹮鼓弄她的藥罐。
大理寺的官差臨走前倒的确說了句實話,他們并未将沈鹮的事往上報,以至于接下來的三天裏都沒有任何人來過這所牢房裏,甚至沒人送過飯與水。若非沈鹮自帶了幹糧,只怕此刻已經饑腸辘辘,餓得動彈不得了。
隔着一扇甚至照不見多少陽光的小窗,沈鹮偶爾能聽見人聲,朝天會那邊究竟如何,比試是個什麽章法,她一概不知。
第四天,地牢外終于有了些動靜,隐約有人談話聲響起,提到了沈鹮的名。
沈鹮聚精會神,立時抓住了霍引的手腕:“藏起來。”
她聽出了來的人不是白容,逐漸靠近的腳步也沒帶着妖氣。
待人走到地牢門前,沈鹮才微微一怔,她才将木簪挽起頭發,放下手時便看見一身深藍色勁裝的逐雲雙臂抱胸,饒有趣味地盯着她看。無需她出聲,便有人徑自打開了牢房的大門,也無需逐雲進來,牢房門一開沈鹮便要走出去了。
被大理寺的人帶來地牢之前,沈鹮便算過時間了。
白容有病,與妖成長時會有的生長痛一般,早在柏州她就見識過這疼痛的厲害,将他身上的蛇鱗都能逼出來,滿身純白,連皮膚上的汗毛都是晶瑩剔透的,整個人像是在夜裏籠上了一層朦胧的白光。
若是按生長痛的周期來推斷,基本上是每個月都要發作一次。
距離在柏州的那次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暫且歸功于白容的确是個擅于自控的妖,恐怕不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想過要讓逐雲找她。
但沈鹮又想,能叫動逐雲,也是白容的厲害了。
沈鹮跟着逐雲走出大理寺,大理寺門前停着一輛車,兩頭馳馬拉着缰繩,馳馬深藍色的鬃毛與套在馬車上的碧藍色綢布于夜色中閃爍着晶瑩的光。
此處尚可看見紫星閣的浮光塔,偶爾也能從紫星閣某大殿的圍牆外看見沖天的符光,數十張符紙從空中飛過再收回,一陣陣歡呼或驚呼,那是在正鬥法的禦師們。
逐雲瞧見沈鹮站在臺階上沒下來,也瞧見了紫星閣那處的熱鬧,難得開口:“走吧,沈禦師。”
沈鹮輕輕點頭,人家都拿馬車來接了,總不好讓白容久等。
馬車行駛的途中沈鹮有些忐忑,逐雲并未坐在車內,車上也未設下什麽封印禁制,沿途的聲音從偶爾飄動的車簾外傳入車內。縫隙裏可見隆京夜景的一角,琉璃般的燈火從懸橋墜下,直至從繁鬧的街市跨入淩楓巷,朱瓦灰牆,十步一名禦靈衛值守,待馬車停下沈鹮才驚覺,她已到公主府了。
宣璃長公主的府邸在建造時,還未出十年前萬妖攻入皇城那檔事,她是帝後唯一的女兒,自幼聰慧,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耗費三年給她建成的公主府,必是隆京城內舉世無雙的府邸。
沈鹮立在公主府前,擡頭看向白玉砌成的匾,再看向浮金的大門,忍不住狂跳的心,只對逐雲道:“帶路吧,逐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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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華殿內燭火點燃得不多,昏黃的光幾乎照不到層層珠簾之後的榻上,可蜷縮在角落裏的人影依舊有些顯眼。
他周身顏色蛻化成銀白,哪怕沒有燭火的照入,窗外透過薄紗流進殿內的月光也能将他點亮。殿內的妖氣很濃,似是清冷的雪蓮盛放,加之凝華殿內特別調制的香,兩種香味混合在一起直叫人府內生寒。
珠簾內,泛着銀光的身影如一座雕塑,珠簾外,端坐在桌旁的東方銀玥以手抵額,也靜默了許久。
近來事物繁忙,尤其是紫星閣重啓,天穹國各處的禦師紛紛上京入閣參加比試,即便小皇帝派了卞翊臣坐鎮還是叫東方銀玥不太放心,于宮中忙碌了多日她才恍然白容這些日乖巧得有些特殊,沒有入宮找她了。她本還以為白容也在忙碌紫星閣內事宜,卻沒想到他會将自己縮在凝華殿足足六日,不曾踏出一步。
東方銀玥推門而入時便嗅到了殿內的妖氣,腳下一頓,立即讓逐雲在外等着。
她熟知白容妖氣的氣味,正因為如此,也想着在外掩蓋着什麽,故而東方銀玥從兩年前便命人調制了與他妖氣極為相似的冷香,冷香充斥了整個公主府她會經過的地方,但到底與他的妖氣還是有細微差別的。
“白容。”東方銀玥關上門,喚出這兩個字後便見珠簾後蹲坐軟塌角落裏的白容身形一晃,細微的動靜折射如皎月珠光,東方銀玥微怔,隔着幾道珠簾朝他看去。
朦胧的,并不真切,只有那滿頭鋪散的銀發讓她恍惚想起十年前冬至隆京落下的那場大雪,也想起來少年是她從雪地裏撿到的妖。
記憶中,東方銀玥只兩次見過白容化成人卻完整地露出妖性的模樣,一次她剛穩定了皇宮局勢,哄睡小皇帝,疲憊地趕往紫星閣收拾殘局,又在皇宮通往紫星閣的那條路上,看見正在吞宮女手臂的少年。
周身純白,無雜色,通透得像是雪化作了精靈。
第二次白容已經被人送至公主府,東方銀玥幾乎忘了他,在宮中忙碌兩個月,經小皇帝提醒才想起那日是自己的生辰,本該是舉國為她慶祝,是她從皇宮沁園遷出去公主府的日子。
東方銀玥那夜還是去了公主府,彼時公主府中只有幾個灑掃的人,她又看見了渾身純白的少年,身上穿着華貴的衣裳,卻因為不會洗漱弄得髒亂不堪,沒人教他禮儀,也沒人喂他吃食,他就蹲在凝華殿外啃花。
那些被人用來讨好東方銀玥的各類名貴的能在冬季開花的盆栽,已經被白容吃了大半。
從那天起,她便将白容丢給了專門的人,教他如何收斂妖性,如何将他本來的顏色掩藏,做到從外觀上去看便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普通人。
自那之後,東方銀玥便沒見過真正的白容了。
“你怎麽了?”東方銀玥正要朝他走去,又聽見白容沙啞着聲音道:“殿下別過來。”
他的聲音帶着懇求與恐懼,不知他究竟害怕東方銀玥會看見什麽,總之,東方銀玥腳步頓了頓後轉身坐在了桌旁,兩廂靜默,白容也給不出她為何他會變成眼下狀況的解釋。
若不是滿室妖氣,若不是屋內的燭火偶爾晃動,靜坐的兩個人便像是互不知曉彼此存在,誰也沒打破這份靜谧。
直到白容傳出一聲壓抑的、痛苦的呻\吟。
他鮮少有失控的時候,至少在東方銀玥的記憶裏,下了榻的白容自控能力卓越,克制得不露一絲差錯。
若非是疼得實在受不了,他也不會像個無助的野獸般抱頭抵着床腳,再無助地将額頭重重地磕在黃花梨木上。
東方銀玥難得有耐心地等了他半個時辰,不見他好轉才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容神智混沌,卻不願說自己大約是病了,以沈鹮來看,他的病很有可能會死。
細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宣璃長公主終于坐不住要去青雲寺叫人,青雲寺雖如大理寺一般查隆京與妖有關的案子,可寺中大人大多為禦師出生,且為查案,許多禦師都可當妖之醫師來用,總不能坐以待斃,讓白容生生疼死。
“殿下!”白容以為東方銀玥要走,清明了瞬,膝行至榻側:“殿下……”
他不想東方銀玥離開,也不想見到青雲寺的禦師。
在白容初被東方銀玥撿到送至公主府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與青雲寺的禦師在一起,後來他終于離開了青雲寺,卻再沒與青雲寺的禦師打過交道。
最後東方銀玥還是打開了凝華殿的大門,喚了逐雲,交代事宜後再回到殿內,坐回了原位。
白容一直在忐忑,卻又有些慶幸,慶幸東方銀玥沒離開。
疼痛出現時,白容的五感其他遲鈍,唯有痛覺變得尤為尖銳,所以在最開始東方銀玥推門而入時他都沒有意識到她來了,恍然一瞬,便滿呼吸都充斥着她的氣味,與她給人的氣場不同,其實東方銀玥的身上很暖。
是白容向往的溫度。
他等待着青雲寺的人到來,沉默地依賴這一絲氣味緩解疼痛,清醒意識。
白容蹲坐角落抱住自己,墨色的廣袖遮住了大半身軀,唯有滿頭銀發藏不住,還有那雙探出膝蓋的眼,隔着層層珠簾,直勾勾地落在東方銀玥的身上。
她穿着藏青色的長裙,翠綠點綴,像一只蟄伏于深夜、收斂華彩的高傲孔雀,肩背挺直,珠翠滿發,依舊令人仰望,高不可攀。
殿外傳來聲響,白容渾身緊繃,直到逐雲的聲音傳來他才從沉浸中剎那蘇醒,也立刻察覺到了此番來凝華殿的人是誰。
“殿下,您要的人已帶到。”逐雲道。
東方銀玥指尖揉了揉眉尾,嗯了聲:“進。”
凝華殿的大門被推開,月色傾洩,恰好落在坐于桌旁的東方銀玥身上,照亮她闊袖上的彩羽,烏發如緞,步搖墜至鬓角,與她的胭脂顏色極配。
沈鹮再次見到東方銀玥時,她從未想過會是眼下這般情形。殿內妖氣溢出,東方銀玥混于妖氣之中,似乎很疲憊,甚至沒擡頭看她一眼。
沈鹮上一次見到東方銀玥還是在紫星閣內,彼時東方銀玥要去蘊水,臨行前找了沈清蕪談話,沈鹮拿着梨花糕出現時,他們已然談完。
那是七月紫薇盛放的季節,簇擁成團的紫薇花被風一吹便落了滿地,宣璃長公主難得着了一身素色,她只戴了玉飾,碧水長裙如雲霧缥缈。見沈鹮來時還彎腰朝她笑了笑,東方銀玥用手絹擦去沈鹮嘴角邊的梨花糕屑,溫溫柔柔地對她道:“待本宮從蘊水歸來,替你帶蘊水最好吃的粟果醬心糖可好?”
沈鹮沒吃上粟果醬心糖,東方銀玥再歸來時,她已離開了隆京,而宣璃長公主攜蘊水魏家的禦師平定了隆京的禍亂。
十年光景,恍如隔世。
沈鹮的心跳從入公主府便一直很快,此刻更是亂得厲害,她深吸一口氣,拂裙跪下:“參見長公主殿下。”
東方銀玥輕輕揮了揮手,随後手指指向了珠簾後縮成一團的銀白人影,無需她多言沈鹮也知道她的用意了。
這也本是沈鹮的用意。
她甘願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便是算準了白容生長痛發作的時間,只是沒想到此人如此能熬,眼下隔着珠簾也瞧不出人樣兒了,比她之前在柏州的深林裏看過的還要糟糕。
沈鹮掀開珠簾走進去,越走近便越察覺到白容警惕防備下沉重的呼吸,那雙眼瞳孔豎成了細線緊盯着她。
沈鹮一時沒靠近,只顧忌殿內的另一個人,便低聲道:“你總不能讓我在這個時候叫相公出來,以武力壓制你才肯配合吧?”
白容完全不知眼下為何種情況,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目光一瞬不移地看向東方銀玥,他不知東方銀玥為何沒找青雲寺的人來,反而找來了沈鹮。
她知道些什麽?
她又是否……誤會了些什麽?
“殿下……”白容才開口,沙啞的聲音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脆弱,可一如他以為東方銀玥要走時一樣,終究除了“殿下”這兩個字,什麽也說不出口。
“先治好自己。”東方銀玥終于說話。
她起身走到殿角的燭臺旁,點燃手中的燈,又順手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書,重新坐下時側背對着白容,似是給他留了自尊,又露出小半張臉在昏黃的燈火下閃爍,讓他看見自己。
“白容,珍惜本宮給你的命。”
若當初東方銀玥沒叫人把白容送到公主府,憑着他于皇城中吃人屍體這一幕,便會被禦師絞殺。
白容忽而心定了下來。
他抿着幹燥的嘴唇,艱難吞咽,不舍移開目光,低聲喃喃:“我珍惜的……”
見白容肯配合,沈鹮也少了許多麻煩。
她從袖中掏出一早就準備好的丹藥,上次被白容逼出身體的霍引的血液,如今又被她融入了丹藥裏,只看這一次他是否還會起排斥反應。
白容順從地接過丹藥,一口吞下。
沈鹮道:“右手伸出。”
白容探出自己的手,他的手臂上覆滿了銀色的蛇鱗,像是一層光滑的铠甲,就連脈搏都把不出。
沈鹮嘆氣,她取出夜明珠,仔細照過了白容的臉。
因他滿頭銀發,無需多少光,便是那一粒小小的夜明珠便能将他的臉照看清楚。上一次在深林中,白容的蛇鱗只有幾許,但也或是因為沈鹮的出現給他及時用藥,才沒讓他的蛇鱗繼續蔓延,反而讓這類生長痛的病症在短短一夜內消失。
如今看來,以他身上覆滿蛇鱗的程度,他至少疼了有五、六日。
竟也沒有熬過去,沒好轉,真是奇怪。
白容的臉依舊足夠驚豔,只是他的鬓角與下巴處斑駁了幾點銀鱗,周身妖化,若再蛻變,大約會變成一條真正的蛇,那是一個妖最原始、最赤/裸的狀态。
“你眼睛的顏色……是不是變了?”沈鹮的夜明珠照在了白容的雙眼上。
纖長的銀色睫毛遮擋半邊眼眶,白容因乍見光芒微微眯起雙眼,再睜大,讓沈鹮看個仔細。
淺茶色的瞳,像是覆了一片薄金。
“失禮了!”沈鹮此刻已然變成當初在靈谷為那些妖看病時的狀态,本着醫者的心,擡手輕輕蓋在了白容的頭頂。
她指腹柔軟,一寸一寸地按壓下去,同時道:“若摸到了你的痛處,便告訴我。”
白容有些排斥與她肢體接觸,他耳畔聽着東方銀玥翻書的聲音,還有她淺淺的呼吸聲,勉強克制住了掙紮。
片刻,沈鹮碰到了他額前的發際邊緣,白容悶哼一聲,沈鹮也微微一怔。
她的手指不可置信地輕輕按戳那裏,就在白容眉峰往上三指節處,隔着皮膚竟缺了一塊頭骨,那裏略微凹陷,如被人挖出了一個洞。
難怪會痛。
“以前你的頭上可曾受過傷?”沈鹮問他。
白容抿嘴,沉默了許久才點頭。
“何時,何地?因何?”沈鹮站着累,順腿勾了個板凳坐在榻旁,刺啦的聲音叫那邊翻書的聲音停下。
白容喉結滾動,聲音微弱卻清晰道:“八年前,青雲寺,我的額前曾被狼牙錘擊打過。”
當時血流不止,白容甚至覺得他的頭骨被人敲碎,他恍惚聽見了破碎的聲音,緊接着耳畔便是一片嗡聲,失聰、失明,目色渾濁,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白容沒有算時間,他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總之生了一場病,身體寒冷地像是陷入了冰窖,即便蛇為冷血,卻也沒有那樣叫他瑟瑟發抖過。他蜷縮在被褥中,以為自己會在寒意中沉睡,徹底死去,恍惚間又想起那一個月他都沒去公主府,沒向東方銀玥報上自己近來學習的成績。
青雲寺的人恐怕也擔心他死了,每日都有人圍在他的床邊喂他各種丹藥,也不知那算是歷練還是折磨,總之那一次白容熬了過來,後來反倒不容易受傷。
他不曾與東方銀玥說過這些,因為青雲寺裏的人說他如一條野性難馴的狗,東方銀玥是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不喜歡他的妖性,所以才特地将他送到青雲寺去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忠誠又懂得屈服的玩寵。
八年前……
沈鹮深吸一口氣,她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八年前委實太久遠了些,白容頭骨上的洞若真是八年前留下來的,也不會現在才痛,應當會是個長久的病,亦不會如生長痛般,每月複發。
可青雲寺裏的人都是禦師,誰知道他們是否有其他折磨人的手段,又是否在他養病期間,對他的傷口做了怎樣的法術詛咒。
沈鹮抿嘴,比了個簡單的結印手勢,室內符光微動,朱紅色的符文貼上了白容的額頭,又如融化的冰,一滴滴順着他的眉心落下。
沒用。
也沒探出什麽法咒禁制來。
“你先熬過這一晚,待身體好些了,還是将你的血給我一些。”沈鹮說罷正要走,又想起什麽才将一個瓷瓶遞給白容:“這裏還是之前那些藥,但平日不要服用,只等你痛症開始時再用。”
索性白容在脆弱的時候,還是能接受霍引的血液的。
沈鹮掀開珠簾走到東方銀玥的身後,她重新跪下道:“禀殿下,白大人的病非一日形成,也非短時內可除,還得仔細研究,在下還需些時日才能找到病症原因。”
東方銀玥放下了書,起身道:“沈禦師,本宮送你。”
沈鹮微頓,就連白容也擡起頭來看向她。
能叫東方銀玥屈尊相送,想來是有重要的話要和她說了。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出了凝華殿,殿內又重新安靜了下來,空中殘存着東方銀玥的氣味,白容捂着疼痛暫緩的額頭,盯着桌面上燭火下翻閱一半的書籍發呆。
東方銀玥領着沈鹮一路出了凝華殿的範圍,這一條路沈鹮來時因心中忐忑沒仔細看,此時離開,意外地靜下心來,瞧見了許多昔日皇宮中沁園的影子。
淩霄花順院牆墜下,月色下的花像是覆了一層白霜,東方銀玥的裙踞拖在漢白玉鋪就的地面上,她的身姿比沈鹮印象中的要高了些,性子也不像過去那麽溫柔了。
時間總會教人改變。
“沈禦師。”東方銀玥終于開口:“本宮着人調查過你,還望沈禦師切莫介意。”
沈鹮腳下一頓,心又懸了上來。
東方銀玥道:“本宮知曉柏州兩名禦師之死是白容下手,與沈禦師無關,也知因你被柏州州府追殺從而與白容一路,搭着魏家的船來到隆京。白容到隆京後并未立刻回公主府,而是随你去了福衛樓,那時本宮心裏便有顧忌……”
“殿下放心,在下與白大人并非……”沈鹮還沒說完,東方銀玥便輕笑搖頭:“本宮不是顧忌那種事。”
的确,拈酸吃醋,不是東方銀玥的作風。
“他啊,萬事藏在心裏,若非這病被本宮撞見,怕是永遠也不叫我知曉。”東方銀玥的目光落在一汪池水上,回想起方才凝華殿內白容對沈鹮說的話,八年前青雲寺內的事,她偶爾問過,他總說都還好。
急切表現出自己的優異,急切地想要離開青雲寺,卻學不會告狀。
“正因他突然病了,本宮才想起了你,能叫他信任你,跟你去了客棧,必是因為性命攸關,也必是你有過人之處在。”東方銀玥轉身,面向沈鹮時眉目溫和:“柏州之事是他的錯,本宮會還你清白,沈禦師今夜回去福衛樓後好好休息,朝天會還長,沈禦師好好準備。紫星閣留有能之人,本宮希望,隆京也能留得住沈禦師。”
這一瞬,沈鹮像是看見了過去的東方銀玥,可一眨眼她又變成了清冷的美人,對着沈鹮身後道:“逐雲,送沈禦師。”
從公主府回到福衛樓,沈鹮還是渾噩的。
已入深夜,紫星閣處的比試也告一段落,萬籁俱寂,沈鹮卻睡不着。
日出東方,金光緩升,沈鹮睜着眼熬過了這一夜,但大理寺的人并未找上門,想來她可以前往通碑臺,去紫星閣了。
昨夜東方銀玥的話似乎還纏繞在沈鹮耳邊,她說紫星閣留有能之人,她希望沈鹮能留在隆京。
沈鹮也希望,自己能通過朝天會,長長久久地留在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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