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收購商(下)
第6章 第三章 收購商(下)
“是誰到處傳你是破鞋,這事兒你得去問劉德成。”
鳳麗知道三美聽到這話心裏不好受,默默跟在後面,不敢開腔。走到半途,天漸漸黑透了,三美從斜挎包裏摸索出來一個小手電,兩個黑影在寂靜的s山嶺間移動,空氣中終于沒有了騰起的灰塵和拖拉機的柴油氣味,只有偶爾幾聲鳥叫,還有牛蛙“牟啊牟啊”的喊聲。
鳳麗想到小時候每周五,姐妹倆也是這樣從學校走回家,她總是走到半道就哼哼,三美就會把自己的包挂在脖子上,蹲下身把她背起來慢慢走。有一回下大雨,三美背着她不小心踩進一個大坑裏,倆人掙紮中都喝了幾大口泥水......想到這兒,鳳麗心裏有點兒酸,嘴上卻輕輕笑出了聲。
“怎麽了嗎?”三美問。
“就是想到小時候的事了。姐,咱們還真是吃了不少苦呢......是一直在吃苦勒!”
三美沒作聲,停了兩步,手自然地挽起鳳麗的胳膊,鳳麗把胳膊微微彎曲着,讓三美挽着更省勁。
背後來了一輛車,車燈在彎曲的盤山路上時有時無,鳳麗高興了,她把三美拉到路邊站着,讓三美用手電照着自己,從路邊折了一叢樹枝,對着來車使勁揮舞。
幾分鐘後,車子在她們面前停下了,鳳麗定睛一看,這不是李芳波早上開的那輛轎車嗎?果然,車裏的男人伸出頭來:“小妹子,道哥讓我過來送送你們。”
三美有點兒猶豫,鳳麗大大咧咧地拉開車門就把她推進去了了,坐在車裏難掩興奮,“诶,你們道哥還真是個好人,今天送我兩次啦!”
開車的大漢沒說話,一路朝着村裏開,車上播放着一盤碟片,是2005金曲合輯,一個既難聽又好聽的男聲唱着“聽見你說,朝陽起又落,晴雨難測,道路是腳步多,我已習慣,你突然間的自我,揮揮灑灑,将自然看通透......”
回家收拾了兩天,把該翻渠的地翻了,給豆子追了肥,曬幹的柴火和松木引子背回竈邊碼整齊,給奶奶擦了身子洗了頭發,把所有大小事給鳳麗交代了一遍,最後把衣服、床單被罩都洗了、晾上了,三美才放心進城去。
她很久沒進縣城了,上次進城還是送鳳麗去讀高一的時候哩。那一回,因為不會點米線,兩姐妹還館子裏出了洋相。店家問她,“要甜的還是紅的?”,她只當甜的是要放糖呢,連連擺手“不要甜的,不要甜的,米線裏放糖怎麽吃啊。”店家和食客哄堂大笑,給她解釋了半天——甜的就是大骨雞湯,加氽豬裏脊,因為鮮,所以吃起來微微帶甜;紅湯就是大骨湯加焖肉和辣椒,顏色辣紅,吃一個焦香勁兒。
她滿臉通紅要了一碗甜的,那是一碗小臉盆那麽大的清湯氽肉紅米米線
本人最愛的米線口味。歡迎大家到我的家鄉雲南省紅河州品嘗各式各樣口味的米線。記得點紅米的!
,豬油的香氣,韭菜的清甜,瘦肉的軟糯,還有滑溜溜又勁道的米線......鳳麗一口氣吃了大半碗,她自己只舍得吃兩口......
想到進城就能吃上氽肉米線了,三美興沖沖擠上班車,搶到一個最後排的座位坐下來。
鄉際班車上什麽都有,帶孩子的年輕母親,進城看病的老兩口,回來提前過完端午後回城打工的發廊妹妹,還有帶着活雞活鴨的農戶。車外面是塵土翻天,車裏面是叫叫嚷嚷,三美完全忽略了這一切,她出神地盯着前排座椅上套着的廣告布标:“勝利男科,做真男人”。她甚至沒有讀進去這行字的意思,眼神在“真男人”上停留一動也沒動過。
她不踏實呀。
這一次去見道哥,到底是好還是壞?會吃虧?還是真的能奔到前程?他看起來不像壞人,可也不像什麽好人。
三美不像鳳麗,一根直腸通屁眼兒,父母間的龃龉,親戚間的争鬥,還有這些年來自己一個人撐着這個家所遇到的大物小事,都讓她隐隐約約覺得道哥并不算什麽好人。可什麽又算是好人呢?劉德成在她心裏一直都是好人,但李芳波那天說的話......
三美心裏疼了一下,捏緊拳頭,攥到了前排大姐散下來的長頭發,疼得對方“哎喲”一下,三美連連道歉,大姐倒是脾氣好,連連搖頭:“沒事兒沒事兒,我吃得多頭發也多,拽掉一兩根正好,免得我梳着費勁,哦呵呵呵呵!”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很快就陷進肉窩裏去了,雙下巴跟着咧開的嘴角游離到臉頰兩邊,看起來很厚道。
“妹子,這趟進城幹啥去?”
沒等三美回答呢,她自己倒是說了起來:“打工去是吧?姐給你說,要打工,就得去打那能學技術、能學手藝的,千萬別去飯館洗盤子,那東西啥也學不到。姐以前不知道,哎呦浪費了幾年進去,後來去的糖廠,姐就不嫌工資低,姐就看,看他們男的做啥活,姐也去學。這不,你看。”
她捂住自己的手腕子,把襯衣袖口悄悄挪開一條縫,一個筷子粗的金镯子挂在肉乎乎的手腕子上,閃閃發亮。她趕快地把镯子重新捂好,身子往過道方向湊了湊,才艱難地把頭貼近三美,三美連忙把耳朵湊上去:“姐告訴你,哪兒男人多,你就去哪兒搶飯吃,準沒錯!”
三美懵懵懂懂點點頭,似懂非懂,大姐身邊的男人,也許是她丈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頭子,“嘿,這人怎麽跟誰都能聊呢!”
大姐爽朗地笑了幾聲,把頭湊近男人,熱熱鬧鬧地說起東長西短來。
三美也收了心,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不管道哥是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情,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跟着他學做生意,從零開始都好。想來想去,自己最熟悉、也最有機會上道的也就只有菌子相關的行當了,再深再遠的,對她來講很是不現實。
班車駛離鄉際道路,繞上了進城的柏油路,随着外面環境變化,車裏也安靜了不少。三美感受到了這種變化給大家帶來的些許緊張,不由自主也坐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把雙肩包緊緊攥在懷裏,做好了投奔未知的準備。
到了客運站,一下車三美一下就慌了,縣城的變化太大了,三年前送鳳麗來的時候,客運站也就是秧田那麽大點兒,十來輛客運班車灰撲撲地停着,幾個女人在賣票。現在客運站變成了二層樓,下客的地方停滿了大大小小的大巴車、中巴車;她跟着人群往外走,牌子寫着乘客通道,通道走到頭回頭看,就是售票大廳。售票大廳裏又亮又幹淨,售票窗口上方的大屏幕滾動着班次和發車時間,入口處幾臺安檢機哔哔哔地繁忙運轉着,車站裏人來人往,人們擦着三美的肩膀一個接一個匆匆地走過,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大拇指那兒快頂破了,擡頭的一瞬間,像是暈車了,頭暈目眩。
她扶住額頭輕輕晃了晃,拉住一個過路的行人:“不好意思跟您打聽打聽,哪兒有公用電話呀?”
那人略帶疑惑看着她,還是擡手指了指:“那邊,批發豆腐的店裏就有。”
三美連聲道謝,從兜裏摸出了道哥給的那張紙,小心地展開,攥着包包走去豆腐批發店。
接到電話的道哥先是有點疑惑,就跟忘了這回事似的,随後又反應過來,讓三美就在那兒等着,等一個穿藍夾克的男人。三美挂了電話,不敢亂走,站在客運站門口的行道樹下等着。肚子餓得厲害,只能不停喝水。太陽逐漸炙熱起來,三美的額頭冒出一層汗珠,猶豫着要不要回到豆腐批發店去避避陽光,想了想還是沒敢走進去。
好在藍夾克男人沒讓她等太久,開着一輛破爛的面包車接上了她,也沒說到哪兒去,穿過縣城,把她直接帶到了一個很開闊的地方,一眼望出去都是廠房,時不時能聽到幾聲機器轟隆的聲音。
到了一排白色房子前面,男人才讓她下車:“道哥有事,讓我帶着你先轉轉,讓你看看咱們的生産線。你的事兒他晚點給你安排。”
三美肚子餓得要命,胃陣陣收縮,發疼。她揉揉肚子跟在藍夾克後面,先是去了一個搭了藍棚子的大空地上,棚子下面好多婦女,每個婦女面前都有一大框菌子,大多數是美味牛肝菌、黃牛肝菌和紅蔥頭這類型的粗腳菌子,婦女們手上拿着一把彎彎的器具正在打理菌腳,削去上面的泥土和瘡疤,然後快速地把處理好的菌子放進一個個敞開的分格方盒裏。婦女們背後有幾個男人輪番地搬運着打包好的方盒,裝成箱,一箱一箱地搬運到廠房裏面去。
三美從來沒有一次性見過這麽多同品種的菌子,原本在木林中清新的菌香氣,現在由于數量過于集中,味道變得霸道濃烈,像野生菌的孢子噴發一般,朝着三美的鼻腔湧來。天知道,這廠裏究竟是從哪兒收集到的s這麽多的菌子!
沒等她緩過神,被帶到了下一個地方,這地方人進不去,都是機器,只能隔着玻璃望一望。流水線就像無數雙巧手,把一盒盒菌子快速地進行了一些她形容不出來的處理,最後貼上了一張标簽,又一盒盒疊進紙箱。
藍夾克還帶她看了熟菌子加工的車間、廢菌子處理的房間,最後穿過一條走廊,才回到辦公區域。
三美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她不知道菌商從她們手裏收購的菌子最後是來到這樣的地方,然後又去更遠的地方。她一直知道菌子是要“賣出去”的,可具體賣到哪兒,她并沒有清晰的概念。直到今天,她才明白,東西真就是要賣出去,賣出去才能活起來,賣的口子開得這麽大,像廠房這麽大,她這樣最底層的菌農才能通過成為這個銷售環線上的一部分,換來一點生計。
三美頓時覺得自己渺小極了,在這整個銷售環線上,自己就像一只小螞蟻,自己的生活,自己賴以寄托的一切,只是流水線上小小的一個盒子。
在跟着藍夾克上樓進辦公室的某一個瞬間,三美感覺渺小的自己随着上樓的階梯一步一步長大了,走到辦公室門口時,三美已經回到了正常大小。
她突然出現一個念頭,路也許就在這次會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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