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樹與樹根(下)

第28章 第十四章 樹與樹根(下)

天氣越來越涼,天也黑得早,現在山上幾乎一朵菌子都找不到了。

一個周五的傍晚,劉德成從學校出來,沒有回村裏——他告訴秀姨要到仁和村家訪不回家吃晚飯,實際上才過了兩村垭口,就往向羊村山上去了。聽說三美已經在象溝口建好房子安頓下來,他帶了一份禮物,要去看看她。

他不能從向羊村走,否則只消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隔天全村都會知道他找三美“私會”去了。他不希望上次“破鞋”那樣的事再發生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已經進化到能設身處地為三美着想了呢,還是單純的不想多生事端,總之他欲蓋彌彰地戴着一頂草帽,順着采菌人走出來的小路一路往山裏走。

剛開始都很順利,直到走到一個“米”字路口時,每個路口都有差不多的山茶花樹,差不多的野草和差不多的泥濘。他懵了,在正中間左左右右轉了幾圈,這下連來路都搞不清了,站在原地辨日、辨風、辨樹影,辨了半天,最後還是選擇了丢硬幣,挑了一條道,硬着頭皮走進去。

沒走多久,就聽到不遠處一片嘈雜聲,他趕緊蹲下來,藏在杜鵑花樹叢後面,只露一雙眼睛出來,看到底是啥動靜。

只見路下方的工地上有兩撥人正在幹架,男男女女的,分不清誰是哪一邊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在講規矩,每個人的動作都算有點章法,到了後頭就變成亂鬥了,這種時候,那些年年參加祭龍活動和摔跤比賽的人就占了上風,舞龍和摔跤的人都是下盤穩、胳膊有勁、動作靈活,比一般人戰鬥力高不少。其中一個女人個子不算大,倒是動作快得很,三兩下就放倒了兩個男人。

劉德成哪裏見過這種場面,驚得緊緊縮着脖子。可他又舍不得走,畢竟這樣的熱鬧,誰遇見了不想多看兩眼呢?

劉德成把頭探出去一點點,才看清整個工地的全貌,旁邊就是仁河水庫,那這裏就是鄭德多正在修的基地嘛,就是吳老師生前的材料裏提到的那一個。想到吳老師,他的心緊了一下,抹了一把臉,繼續看下方的戰況。

大約十來分鐘的黃土騰飛之後,算是分出了一個勝負,以那個很能打的女子為首的一邊算是勝利方,至少有一半人還站着,不像對方,蹲着的蹲着,躺着的躺着,潰不成軍。女子跳上一輛挖掘機半舉的翻鬥裏站着,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底下的人大聲地喊:“不要以為你們人多,我就怕你們,告訴你們幾個憨日楞

等同于“傻逼”

,我董國華既然敢出來帶人,就不可能讓你們這幫沒屁眼的占我弟兄的便宜。你們回去告訴鄭德多,他和王明祥兩個黑掉的錢,老娘今天就要拿東西抵回來!”

話音未落,幾個男女開始動手搬運工地上的水泥和石料,這下劉德成看明白了,這是鐵娘子大鬧鄭德多基地呀!這個董國華他聽說過的,是鎮上一個幹工程的女人,也算是個名人了,一個女人不嫁人就算了,帶着一幫強壯年到處做工程,鎮上說她的閑話,多難聽的都有。

劉德成心裏只覺得敬佩,倒不是真心覺得董國華有多聰明能幹,他就是十分佩服她能在這樣的場合打了一架還能夠中氣十足地喊話,他覺得自己下輩子都做不到這種事,一想到底下那麽多眼睛盯着自己,就算對方十惡不赦,他也沒勇氣如此這般喊出話來。

他手扶着草帽,彎着腰準備走,就聽到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兩輛皮卡車停在董國華面前,跳下來十幾個男人,鄭德多從其中一輛車上跳下來,穿着他雷打不換的尖頭鱷魚皮鞋,金鏈子一閃一閃的,臉上的痘痘多得像麻子一樣,劉德成曾經一度懷疑他可能是雄性激素過剩,所以才這麽暴躁。

劉德成又蹲回去了,剛蹲下就聽到鄭德多卡了痰似的大嗓門:“董國華,日媽你今天頭有點鐵哦?老子的人你都敢打。”

董國華鳥都不鳥她,跳下挖掘機幫着手底下人一起搬材料。

鄭德多吐了一口痰,走到董國華旁邊,“放起,你爹我叫你把水泥放起。”

董國s華轉身一腳就踏在鄭德多的尖頭皮鞋上,鞋尖一下就陷下去了,這一下才知道,鄭德多的腳其實很小,幾乎只占了鞋子的一半長度,比例極其不協調。

他沒想到董國華真的膽子這麽大,下句話到嘴邊反而罵不出來了,他一把扯下她手裏的水泥,董國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皺着眉頭問道:“咋個?你以為我是空着手來的嘎?”

她從兜裏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在鄭德多面前晃了兩眼,這一看,可把鄭德多驚着了。

“你咋個會有這份報表?哪個給你呢?”

“鄭德多,我帶起我的弟兄到處做工程,不是運氣好,是我們自己有本事,給

雲南話,整句話的意思就是“知不知道?”

曉得?你別以為你和王明祥做的那點假賬我不知道,你們虛報工人人數、材料以次充好”,她邊說邊拿起一圈堆在一邊的線,“5方的線,你做10方的價格,還有這個,20一塊的廣東磚,你報60,鄭德多,你的心夠黑的呀。”

鄭德多頓時有點慌了,整個身子都往回縮了一些,“你要咋個嘛?”

“我不咋個,你們這些日楞自然有人收拾你們,我沒有那麽大的心,也不想管,我只管拿回我弟兄的工錢。走!”

她一聲令下,自己翻身跳上貨車的貨兜,拉住圍杆,拍了兩下駕駛室的玻璃,駕駛員得令,啓動車子,董國華對躺在地上的工人們喊了一句:“120一天的工錢,不是80!”

“日媽鄭德多你和王明祥分得還不夠多嗎?連老子工錢都要吃一道!”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句,剩下的人強撐着身體站起來,漸漸把鄭德多和他的小弟圍在中間......

“劉德成!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裏幹什麽?”

這一聲差點沒把劉德成的膽吓破,他沒心思再看鄭德多到底挨沒挨揍,捂着心口坐在地上,仰頭看着面前的日娃,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黑乎乎的臉、長長的身子,頭上不知道戴着啥,脖子上還挂着一串鐵鏈子,活像來索命的地鬼。

日娃把他拉起來,看他手裏拎着一大包東西,猜到他是要去找三美結果走錯路了,他沒有點破,而是很自然地問,“劉老師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兒呀?”

劉德成拍拍屁股上的灰,“入冬了嘛,我去給劉三美送點東西。”

日娃毫不客氣把他手上的東西拽過來,“電熱毯,山上通電還早呢,審批程序都還沒走完,你拿這個去有鬼用。”說完就轉身走了。

劉德成楞在原地,一陣冷風吹來,撩起他的帽子,他感到一陣寒冷,還有一點害怕。雖說他也時常走夜路,可那都是騎摩托走公路,要說走山路,他是真的做不到。看清日娃頭上戴的頭燈和手裏的電筒後,他小跑着追上去,“弟兄,你帶我去呗,我還帶了別的東西,你看嘛,她肯定用得上。”

日娃只管快步朝前走,嘴裏念叨着:“別人就是山裏長大的,自己認得準備東西,要你送?”

劉德成不管日娃嫌棄的語氣,一直跟着他,日娃煩死了,回頭問:“你真的要去?天要黑透了唷,我不管送你下山的唷。”

果不其然,劉德成猶豫了一下,日娃撇撇嘴繼續走,劉德成依舊小步追上去,“我要去呀,我要去。。”

他就等着劉德成上當呢,最近一直在等手續,正愁日子過得無聊,這個冤大頭送到手邊來,不耍他玩一玩都對不起老天爺的安排。

日娃嘴角帶笑,把鐵鏈拿下來繞在腰間,手電遞給劉德成:“跟好了!”

其實從仁和水庫走到象溝路線很簡單,就是下山坳子,再沿着山腰爬一會兒就到了,路本來就是通的,這日娃故意帶着劉德成左一圈右一圈地繞,一會兒是從荊棘叢穿過去,一下又帶他去踩人家的墳頭,他在前面走得飛快,劉德成拎着東西,又沒穿耐刮的衣褲,身上幾下就刮破了幾處,火辣辣地疼。日娃告訴他山裏到處都是暗洞,一定要跟着自己的腳步走,吓得他只敢踩日娃的腳印,可日娃穿的是防水的高幫鞋啊,劉德成的休閑鞋一腳踏在泥漿裏,幾下就看不清本來面目了......

等到他們終于走到三美的木屋,劉德成看起來整個人都破碎了,活像被雷劈過之後,再用釘板滾了一遍。

三美聽到狗叫拿着手電出來一看,日娃得意得幾乎要笑出來,她一下就明白怎麽回事了,瞪了日娃一眼:“這麽晚來抓鬼嘎?”

劉德成真的是累壞了,沒講出話來,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地放在木屋門口,才解脫一般席地而坐:“累死我了。”

看着三美把東西拎進屋裏,日娃着急忙慌脫了鞋跟進去:“你不會又要和他好吧?”

三美把手電照在他臉上:“你急什麽?”

日娃把手電拿開,放下鐵鏈子,大步跨到書桌旁拿起油燈,他看到三美還在看英語書,問道:“英語二你不是已經考了嗎?哦哦,我聽那個......額......鳳麗說的。”

“又沒考過。接着看,接着考呗。”三美邊答話邊倒了一杯水拿出去給劉德成,劉德成喝了水緩過勁來了,徒勞地整理着已經無從整理的衣服,他看看三美身後的日娃,放低聲音,有點請求地沖着三美說:“我倆能談談嗎?”

三美點點頭,日娃也跟着點點頭。

劉德成扯扯袖子:“咱倆去那邊說?”

日娃提着燈走出來,“就在這兒說呗,啥好事我也聽聽。”

三美接過燈坐在碳火旁,扔了幾塊木頭進去,加了一點幹燥的松針葉,火一下子騰起來了,劉德成終于覺得身上舒服多了,藉着火光才看到自己的身上好多血印子,應該都是讓刺撓破的,他抓着發癢的創口,“我要說私事,咱們上那邊去吧。”他指着遠處的樹林。

三美轉身看着日娃,再指指樹林。日娃噘着嘴拉好衣服拉鏈,往樹林那邊去了。

三美和劉德成面對面坐在火堆的兩邊,火光印着兩人的臉龐,三美胖了一點點,齊肩短發讓她五官更突出了,平時看起來有點長的臉蛋子現在圓了一些,感覺十分溫和,這讓劉德成的膽子大了一些,他單刀直入地說:“之前我媽在村裏亂講你的事情,我沖她發了很大脾氣,她以後不會再亂說了。”

三美只淡淡“哦”了一聲,劉德成坐直身子,接着說:“三美,我之前......算了,過去的事不說了,今天看到你,我比過火把節都高興,我來這一趟就是想看看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什麽事都可以。”

三美看他的樣子,心想,“你又能幫上什麽忙呢”,想了一陣之後,有的事還真可以,她也不客氣,直接說:“你幫我催一催通電的事吧,你不是認識鎮上那幫領導嘛。”

劉德成沒想到是這件事,他支支吾吾,三美抽了一根柴,火堆暗了一點:“沒事,也不算很急,反正最近也沒有事做,我打算去省城找陳欣玩一玩,順便辦點事。”

聽到陳欣的名字,劉德成有點尴尬,他挪動了一下屁股,心裏萬般糾結該不該向三美表露現在的心意。他還是喜歡三美,三美的每一次行動,對他來說依舊有着無窮的吸引力,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臣服于天性,亦或該壓抑住自己,繼續等待一個理想中“合适的人”。

劉德成半天不說話,三美笑着說:“我看你也沒有什麽正事要說,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劉德成怕三美要走,伸手想拉住她,火苗烘到他的手臂,疼得他往後一縮:“鄭德多和傅國平現在矛盾很大,還有鎮上的董國華,和鄭德多結梁子了。”

這事三美早知道了,不過她沒有接話,起身喊了一聲日娃。眼看着日娃屁颠屁颠跑過來,劉德成忍不住脫口而出:“三美,咱倆和好吧?”

這時日娃已經跑到了火邊,搓着手烤火,三美對日娃說:“你送他下山吧。走直路哈。”

“憑啥,我不。”日娃擰着身子不看劉德成,卻看到三美抱着手看着他,這才不甘願地站起來,“走吧劉老師。”

劉德成輕聲請求:“你考慮一下,好不好?”

三美點點頭:“等我從省城回來給你答覆吧。”

通電審批需要很長時間,冬天森林也要休息,三美把狗子托付給芬姐,自己一個人進省城去了。陳欣到客運站接到她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帶着她去看電影。

這是三美第一次看電影,電影散場了,她還抱着爆米花桶在座椅上坐着,回不過神來。陳欣看她的樣子,樂壞了,生拉硬拽把她拖出去,又帶她去逛了商場、主題公園,喝了咖啡,天黑了才帶她回學校。

陳欣最終在工作和讀研中選擇了繼續讀研,住s兩人間,舍友是本地人經常不在,三美就省了一筆酒店錢。倆人雖說很久沒見面,但話題從劉德成開始就停不下來了,一直聊到夜深人靜,三美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抱着枕頭望向陳欣的床:“你們學校真大、真好,你說鳳麗能考上這裏嗎?”

聽到這話,原本已經迷糊的陳欣“騰”地坐起來,“你說什麽傻話呀,她成績那麽好,肯定上更好的學校啊!”

三美一聽來勁了,也坐了起來:“咱們省還有比你們學校更好的?”

“劉三美,你得把眼界放寬點,中國那麽多好學校呢,國外的學校更多,你咋能只盯着省城呢?”

三美的腦瓜子像被陳欣拉開了一條拉鏈,她是知道世界上不止省城這幾所大學,可一聽到“外省”、“國外”,總覺得那都是電視裏的詞,和現實生活沒有多大關系,直到這些詞從近在咫尺的朋友口中說出來,三美才頭一次産生一種具體感。

是啊,鳳麗如果能考去北京、上海、香港,甚至出國,那她的人生,肯定就和自己徹底不一樣了。想到這裏,三美有點激動,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淚滾珠子似的往下掉,她悄悄抹去眼淚,對陳欣說:“困了,睡吧。”

三美在省城一共待了4天,第二天第三天基本上都在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場和各大特産店轉悠,她挎着黑包,戴着陳欣送她的墨鏡,抹着陳欣帶她買的口紅,活像個神秘的富婆在考察市場。

果然,這身裝扮引起了一個男人的注意,他不動聲色地跟了三美小半天,直到三美走進一家特産店。店裏有曬幹的菌菇、凍幹菌菇、直接食用罐頭以及一些禮包,乍一看和何雲道那裏的沒什麽不同,只是包裝不太一樣,她繞來繞去,找了半天,才在一個犄角旮旯裏找到何雲道的産品,價格只要顯眼處那些産品的一半。

三美拿着兩種菌菇:“老板,這兩個價錢咋個差得這麽多?”

“哦,一個有認證,一個沒得認證。你要送人就買這個有認證的,自己吃就買便宜的就行了,其實都一樣,就是城市的人比較迷信這些認證。”

一個認證就能差那麽多錢?三美盯着看了半天,也沒什麽特別的啊,就是一個綠色的圖案罷了,她還想追問,老板忙着接待別的客人去了。

那陌生男子一見有戲,湊到三美跟前指着兩包菌菇說:“您拿的這個,比這便宜的多了一個‘有機食品’的标識,城裏人就喜歡吃有機的。”

三美從墨鏡上方把眼睛露出來一點點:“啥叫有機?”

男子一聽這話,心裏樂開花了:“有機就是好,貴,甭管你是不是有機,只要你能申請到這個标志,就能賣高價。”

“那不就是騙人嘛!”

“嗐,你這話說的,心理安慰也是安慰呀,有錢人的錢不就是用來買各種各樣的安慰嘛?老板,我看你對這個感興趣,要不你跟我去我們公司看看,我那什麽标識都能弄,量大從優。”

三美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男人,他看起來四十不到,個頭和自己差不多高,比例十分奇怪。再不濟就是五五分吧,可他更像六四分,身子占了一半多,穿一身運動裝,什麽飾品也沒戴,腳上卻配了一雙紅蜻蜓大頭皮鞋。

三美眼睛滴溜一轉,把菌菇放下:“行啊,那就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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