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腐草為螢10

第58章 腐草為螢10

“我不明白, ”安戈涅沒有握住提溫伸來的手,于是只有半透明的魚影在他蒼白的掌心上掠過, “這份醫療記錄有什麽問題,為什麽你看了之後就突然決定答應我的條件?”

提溫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你最想詢問的細節是這個?”

“你的身體裏為什麽會裝炸彈确實是個大問題,但我可以不追究。不探究或許是最好的,”她一臉坦蕩地回答,“但你态度轉變得太快,我懷疑你還知道什麽內情。那與我切身相關,我怎麽可能不在意。”

頓了頓, 她又嘀咕:“而且就算問了,你估計也不會老實交代自己身上的問題。”

提溫以難以形容的眼神看了她幾秒, 哂然垂眸:“我的事,你确實不知道會更安全一些。”

他是什麽時候舍棄了虛情假意的敬語?這個念頭如浮沫般出現又消失。她不願意花心思解讀提溫的一言一行。沒有必要。

“你拿到了想要的把柄,我可以認為我們達成共識了嗎?”

安戈涅沒讓他帶偏話題:“所以這份醫療記錄到底有什麽問題?”

提溫明顯擡了一下眉毛。

她于是直直看進他的眼睛深處,同樣是在幽暗水箱環伺下的對視,卻與剛才她言明合作的條件時的那個不同。

不再是宣告自己處于上位的刻意平靜,只有坦誠到幾乎赤|裸的求知欲。

“我想知道真相。這對我非常重要。”她說。

提溫注視的焦點不自覺往上飄浮,像是回想起了什麽。他的唇角随之微微地翹了起來, 彎成一個自嘲的弧度。他保持沉默, 帶着強烈的目的性掃視四周, 直至找到剛才他們談論過的那條大魚。

自基因數據庫中複蘇的大魚是否知道自己是複制品,這重要嗎?

魚兒毫無踟蹰地劃開水波, 沿着認定的方向潇灑前進。像是偶然,又像是一個充滿征兆的必然,大魚經過安戈涅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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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提溫不可避地同時望見她。

她還是執拗地看着他, 等待一個能讓她信服的解釋。魚鱗之上流轉的幻彩仿佛一瞬間抖落到她身上,聚集在她小刀般直勾勾紮來的瞳仁正中。

提溫已然分開的嘴唇最後又合攏, 一些問句在出口前就失去形狀。

“我認識這種神經毒劑,但我沒聽說過你所說的投毒事件。至于投毒主使和使用的毒劑和陶朱雙蛇是否有關,這些我都沒法下定論。至于我剛才為什麽會很驚訝,是因為我攝入過同一種毒劑。”

提溫仍舊輕描淡寫的,神經毒劑和脊髓炸彈之類的名詞從他嘴裏吐出來,好像都一下子成了常用詞。

安戈涅啞然,咽下了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一連串質疑。

“如果投毒與陶朱雙蛇可能有關聯,那麽舞臺上可能還存在你我都不知曉的隐藏勢力。為了追查這條線排除隐患,立刻應下你的條件帶來的好處更多。

“不過,這種毒劑雖然罕見,卻也絕不是什麽獨一無二的東西。僅僅憑分子式很難追溯源頭,更不用說鎖定是誰投毒,你不要對我有太多期待。”

提溫表态完畢,靜默一拍,整個人忽地松弛,口氣也再次散漫起來:“至于我為什麽會服下同一種神經毒劑……現在我還不想說。但肯定和你那邊的事沒什麽關系。”

安戈涅瞪過去,他攤開雙手:“我姑且确認一下,在那之後,你是否還遭遇過刺殺?”

“沒有。”吐出答句的同時,她也揪起眉心。

為什麽投毒的主使沒有再試圖暗殺她?是因為艾蘭因将她納入保護的羽翼之下,她的安保變得太嚴密,以致心懷歹意的人無處下手?

“這種毒劑的常見後遺症都有哪些?”

提溫不答反問:“你覺得自己有什麽後遺症?”

安戈涅抿住了嘴唇。

“你曾經問過我,是否存在篡改記憶的技術。”他就此止聲,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他已經注意到了關鍵的線索,再隐瞞點與點之間的關聯也是徒勞。

“我的記憶确實有一些問題。投毒之前的許多事我都只有模糊的印象,也有我完全不記得的,比如……”

安戈涅屏息,一根一根地放松攥緊的手指,異常緩慢地吐露目前只有三個人知道的事實:“西格和我是舊識。”

“僅僅是舊識嗎?”提溫的聲音裏有溫和的揶揄。

畢竟她與西格“初次見面”時他就在一邊看着。

安戈涅一扁嘴,最後還是大致将西格和艾蘭因兩邊的說法,還有她自己記得的事陳述了一遍。

開口前她擔心自己會說得太多,每句話都仔細斟酌。

但奇妙的是,她很快放松了下來。将至今無法與任何人讨論的線索和猜測全盤托出後,萦繞心頭的那股郁氣似乎也纾解了不少。

或許這要歸功于提溫,他是個很好的聽衆,不急着發表意見,也明擺着沒有興趣對她的人際關系做任何評判——

聽完西格和利麗有過的感情糾葛,包括私奔失敗而後離散、重逢立場相對這樣戲劇性的展開,他竟然依舊缺乏顯著的情緒起伏,只在需要有反應的時候,給安戈涅一些禮貌的驚訝表情。

最初接觸時安戈涅就有一種感覺,此刻分外強烈:

提溫對于這個世界約定成俗的規則,比如社會形态和倫理道德,又比如每個性別扮演的角色,都抱着有那麽點超然的冷漠态度。

就好像他并非人類族群的一份子。

有些時候他對于這套東西甚至是不以為然的,所以會以言語和行動挑釁,只是站在那裏就讓人火大。但更多時候,他甚至懶得用出格的行為試探規則的邊界,更沒興趣用它來定義他人。

因此,即便立刻理解了安戈涅與西格還有艾蘭因都關系微妙,并且将其與安戈涅兩次轉變的信息素聯系起來,他也只是一聳肩。

這種态度讓安戈涅放松。

“我那時就很好奇,那位指揮官閣下為什麽對你那麽重視。”提溫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前無法說通的疑問得到解答,似乎讓他心情舒暢。

“西格知道你沒有與他有關的記憶?”

“他知道,五年前的事他也在查。但這份報告是艾蘭因給我的。”

提溫斂眸沉吟片刻後說:“我建議你暫時不要把這份報告給西格看。”

安戈涅原本并無對西格隐瞞的打算:“為什麽?”

提溫張口就是一大段流利的推演,說話和打字的速度一樣快,而且沒有字詞上的錯漏:

“假設對來自戴拉星的利麗投毒的黑幕存在,并且依然在關注你身邊的動向,他們這五年沒有行動,或許是因為當初已經達成了目的,而你又完全沒有那件事的記憶。

“一旦西格開始掀案底,就說不清會發生什麽。他或許也會成為目标。”

安戈涅總覺得有哪裏無法信服,卻一時挑不出毛病:“最近要發生的大事太多,我會再觀望一下情況。”

“大事?”

她有些口幹舌燥:“這說起來又有點複雜……”

提溫輕笑,擡手操作。似曾相識的機器人立刻頂着飲品與小食滑到他們面前,托盤之中無酒精飲料與各色酒水一半一半。

安戈涅猶豫了一下,拿起盛着淡金色漿液的纖細酒杯。

提溫一揚眉:“你之前不喝酒。”

“我馬上就要在法律意義上‘正式’成年了。”

“那容我提前祝您生日快樂,”提溫說着與她碰杯,酒杯的微光在他瞳孔中閃爍了一下,“您喜歡什麽樣的禮物?”

又換回了敬語。安戈涅怔了半拍,這算是開玩笑,還是以聯盟使節的身份說話?她笑着搖頭:“我不在暗示你準備生日禮物,只是給自己做個姿态。”

她的指腹順着杯腳的弧度走了一遭,劃出看不見的分界線。

飲酒只是象征性的一步。omega的20歲成年生日是好契機,至少在心情上可以和之前做幹淨的切割。

“既然知道你生日近了,我總不能不做表示,”見安戈涅還是一副不甚在乎的樣子,提溫就爽快地擱置這個話題,“如果你今天沒別的安排,我想聽你說一說巡游發生事故前後的事,還有我們上次見面之後的新進展。”

安戈涅咽下很合她口味的點心,半真半假地抗議:“說是情報交換,淨是我在輸出情報。”

提溫笑眯眯的:“那你想問什麽?”

她一噎,沉默數秒後說:“算了。”

雖然對戶濑砂和提溫的關系好奇,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提溫自由受限的內情,但這人身上的雷區太多,随便一掃就感覺是不該觸碰的秘密。

一無所知或許是和他相處的最佳方式。

提溫見狀反倒嘆了口氣,像是為她再度在安全線外止步不前感到遺憾。

“先說主艦爆炸的事。”她就當沒注意到他的反應。

而後,安戈涅隐去了死亡回溯,省略了不必要的細節,就着零食和甜飲料,和提溫做了一番徹底的情報交換。

雖然主要是她在輸出情報就是了。

“也就是說,你目前還在搖擺不定——無論是繼位、對舊王的審判作證,還是如何維系與艾蘭因和西格的關系。”

提溫笑吟吟地給出結論。

安戈涅總有種被拐彎抹角罵到的感覺,沉默一瞬後,她不太情願地回道:“可以那麽說。但沒辦法,這些選擇都會互相影響,我一旦做任何表态,所有都會跟着動起來。”

“有選擇的自由是另一種苦惱。”提溫假惺惺地感嘆了一句。

他将酒杯一擱,語氣輕柔,詞句卻尖銳:“你會猶豫不決,難道不是因為覺得,不論是侯爵還是指揮官閣下都在乎你、目前都顧及着你的觀感,不會傷害你?

“你無法做出決斷,因為不做決斷目前對你最有利。一旦你選擇了一邊,就有可能激怒另一邊,有失去那一方的優待的風險,不是嗎?”

“我——”安戈涅的反駁戛然而止。

很難承認,但這話一針見血。她默不作聲地別開臉。

“表情真僵硬,我可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提溫的嗓音近了一些。

安戈涅嚯地轉頭,他沒想到她會突然側眸,來不及後撤,表情一瞬間凝固為驚訝。但在這個距離,她也只能看到他臉孔的一部分——微微睜圓的眼睛。

也只有這樣能聽到彼此呼吸的位置,金發青年煙雲缭繞的柑橘味信息素才無比明晰。

直到這一刻,她竟然幾乎忘記了提溫也是個alpha.

按照往日作風,提溫該笑着拉開距離,再說幾句暧昧不清的話調侃。但他沒有動,只是盯着她,略微擴張的瞳仁不自覺透出些微侵略性,但那點攻擊的意圖也被更強烈的茫然稀釋。

他顯然也在很認真地思索,試圖理解自己在幹什麽。

于是安戈涅也保持靜止:“不在指責我,那你倒是給我一點建議?”

“嗯……”提溫輕而緩慢地吸了口氣,此情此景簡直像他在深嗅她的氣息。但他翠色的眼睛太平靜了,在終于有波瀾現形的那一瞬間,他與她恢複正常的社交距離。

“我的建議是保持現狀,不做選擇。”

“啊?”安戈涅沒忍住。

“直至一方給出足夠讓你下定決心的籌碼為止,巧妙地拖延周旋,維持雙方的好感。這樣的局面對你最有利,”提溫輕聲笑,那笑聲無端勾得耳朵癢到心髒,“也對我最有利。”

“如果你拿不準該怎麽做,作為你可以信賴的合作方,我也可以充當感情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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