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昨日朝露04

第68章 昨日朝露04

艾蘭因離開沒多久, 管家先生就親自上來送餐。

“大人臨時有公務處理,一時半會兒沒法脫身。您如果有什麽別的需要, 盡管和我說。”

為她鋪開的餐桌中央是個精致的小蛋糕,做成藍色繡球花形狀,逼真的葉片上用銀色糖漿寫了生日祝福。再看遞上來的今日菜單上的菜色,也都是她喜歡吃的東西。

安戈涅怔了一下。

差點忘記,眼下是她生日當天的最後幾小時。只是還和哄小孩子開心一樣把吃飯弄得那麽隆重,她也不知道該是什麽心情。

這位和氣的beta見安戈涅沉默,笑着道:“這是大人讓我們準備的, 但也包含了宅邸所有人的心意。祝您生日快樂,從今天起您就真的是大人啦。”

她輕聲道謝, 眼珠轉了轉:“這麽多東西,我一個人吃有點沒勁,他大概什麽時候能忙完?”

“這不好說。您還是先吃吧,免得讓身體受苦。”

“難道他有什麽要緊的突發事件要處理?”

管家為難地笑了笑:“這我沒法回答您。”

艾蘭因身邊的人口風向來很緊,但如果只是瑣事,管家不至于這麽委婉地表明無可奉告,足以說明問題頗為嚴重。

會是什麽呢?

“我知道了。”安戈涅扯了一下嘴角, 低下頭喝湯。

“您慢用。下一道請您再稍候片刻。”

等管家退出去, 安戈涅盯着湯盆裏映出的一團燈光, 緩緩放下了湯勺。她的食欲受心情左右,煩悶起來有時如野獸般不知節制, 有時又會忘記饑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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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後者。

艾蘭因的秘密主義作風讓人惱火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死亡體驗不會因為次數累積變得輕松, 這次回溯只讓她理解了死能有多痛苦。

她不想再體會那種絕望感,然而路伽背後的神秘勢力或許會再度出擊。

總不能在艾蘭因這裏躲一輩子。

安戈涅心裏正煩着, 終端突然震了一下。

是哥利亞回消息了。

“怎麽突然問這個,你在哪?”

“我已經安全了,只是想查點事。任何目标是我的懸賞都可以。”

對方執拗地問:“你現在在哪?坐标給我。”

安戈涅有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幹什麽?”

“快點,坐标,我已經在首都星了。”

“……”

“見面說事方便,好了,給我。”

安戈涅認真地擡杠:“我怎麽能确定你是你,萬一你是別人,冒充身份想要套我的行蹤呢?”

對面打了個好幾個感情激烈的标點符號。下一秒,直接進來視頻通訊請求。

安戈涅看了眼門外:“不方便接。”

真的要捏造,語音和形象都能捏造。哥利亞總給她豐富感情反饋,她沒忍住逗他釋放一點內心的壓力。

哥利亞大概也回過味了,意識到她只是在找借口:“心情不好啊?”

然後是一長串的複讀:“坐标。”

在對方再三催促下,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安戈涅發了個坐标定位過去。

“安保措施很嚴格,你不要硬闖。我能出門了再聯系你。”

“我看看有多嚴格。”

然後哥利亞就不說話了。

管家先生送上下一道正餐的時候,她不禁有些擔心,會不會下一秒紅頭發的太空盜就會從不知道哪裏冒出來。但想想也不可能。

安戈涅心不在焉地吃完一整頓正餐,艾蘭因還是沒回來。她納悶地扒拉着果盤,看專門彙集時政小道消息的光網信息“島”,試圖找出些線索。

——有沒有知情的來聊聊,黑制服封鎖多個區塊是幹嘛?

安戈涅蹙眉點進去,皺眉退出去。這個讨論串內的回複內容都語焉不詳,只是反抗軍似乎确實在首都星有所動作。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向提溫打探,房間裏卻突然多了一縷清風。

安戈涅呼吸一滞,脊背繃起:艾蘭因看不慣她赤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之前特地把窗戶關上了。

下一刻,眼前一黑,寬厚灼熱的指掌蒙住她的視野。

指腹上的繭輕輕擦過她的眼睑,觸感似曾相識。

“這下總能确定我是誰了吧?”壓低的語聲有些沙沙的,語氣像翹起的尾巴,戲谑地往上跑,也随吐息掃着她的耳廓。

更有辨識度的卻是環繞過來的alpha信息素,帶着金屬冷意的薄荷氣息。

說來奇怪,有這樣信息素的家夥卻有這麽熱的身體。

傾聽片刻,确認沒有警報鈴之後,安戈涅沒回頭:“你怎麽做到沒被人發現?”

哥利亞咂舌:“你就是那麽和人問好的?我可是闖過了那麽變态的防線跑來見你的!”

“翻窗進來沒禮貌。”安戈涅掰開他的手,看了一眼大開的窗戶,不客氣地回嘴,而後才把視線挪到來人的臉上。

發色惹眼的太空盜呵了一聲,正要反唇相譏,忽地抓住她的手腕仔細端詳,将袖口直接推上去。

手铐留下的紅痕便徹底展露人前。

哥利亞的神色和聲音一起沉下去:“誰?”

安戈涅轉了轉手腕,從他的指間脫出去:“我也想知道,所以向你打聽,你既然能被雇傭,說不定會有風聲……”

他吸了口氣,難得正色道:“仔細講一遍經過。”

“我先鎖門。”安戈涅走向門邊,順勢和他拉開距離。再一轉身,紅發青年還站在原地,正大喇喇地打量着四周。

目光觸及床邊挂着的明顯尺寸比安戈涅身量大很多的晨袍,他不善地眯起了異色的眼睛。

安戈涅就像沒察覺,指向還剩一半的生日蛋糕:“要吃嗎?”

哥利亞拿起可食用的葉片看了看祝福訊息:“生日當天被綁架?那麽倒黴。”

“謝謝你提醒我有多倒黴。”

太空盜嘆了口氣,忽然伸手摸她的頭頂,草率地揉了幾下,力道很輕,透出小心翼翼的鄭重。

“生日快樂?”

他的體溫融化了某道心理防線,安戈涅不知道為什麽鼻子有點發酸。

須臾無言,哥利亞打量着她的神色,笨拙地組織詞句:“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沒事。”她不知道第幾次這麽回複他人的關心。

對方受不了地搖頭,突然把她壓進堅實又暖烘烘的懷裏。

“怎麽每次見面都動手動腳的!”安戈涅本能地掙紮起來。

他輕拍她的後背:“哎,你別慌,我什麽都不做,就借你靠一靠。”說着他為了表明誠意,松開了手臂,她随時可以離他遠遠的。

安戈涅後撤了些微,但沒完全脫離他身前,只是低着頭。這個距離反而更适合藏住表情。

哥利亞眉心揪起:“你看着還挺鎮定,就一點不怕?”

“我不怕,我沒有害怕,”她一遍說得比一遍響亮、堅定,語氣更像在說服自己,“我才不怕。”

他想戳穿什麽又忍住。

唐突的沉默只讓他沒說出口的事實愈發觸目:事件正中她來不及害怕,但結束後情緒未必會那麽快消散。

要對哥利亞示弱是很容易的,他習慣當保護者,她也利用過這點,不止一次,他不會覺得這有任何不對。可安戈涅的心裏過不去這個坎。

路伽以幕後黑手般的姿态重新出現,對她的刺激非同小可。

比起被綁架、險死還生的惶恐,後勁更足的是不安:

同樣是政變後的兩個多月,同樣是omega,路伽已經能使喚那群黑衣人,讓他們為她去死,而她呢?

安戈涅繃着臉不說話,哥利亞最後長長嘆了口氣:“害怕很正常,碰上大事我都會怕呢。

“我不知道你那複雜的腦袋裏又在糾結什麽,但沒什麽大不了的。真的不怕死的,只有傻子和瘋子。”

說着他又輕輕摸她的後背。是不帶任何情|欲色彩的安撫。

堵在安戈涅胸口的郁結情緒似乎随之消解松動。

下一秒,太空盜頭子立刻切換成惡狠狠的語氣:“那家夥果然沒用,連個人都護不住。還有你那個長輩也是。”

“那家夥”當然指西格。

“不是他們的問題。”安戈涅辯護了一句。

“我費那麽大勁來見你,還不許我說那群……廢物壞話?”哥利亞翻了個白眼,更難聽的詞句到嘴邊還是生生咽下。

見胡扯幾句後她神色稍緩,他拇指指腹擦過她的眼下,抹掉并不存在的淚痕。

哥利亞從剛剛開始就表現得前所未有的溫柔,照顧她情緒的意圖藏不住,安戈涅反而有點難堪,輕輕推了他一把。

紅發alpha不滿地哼唧,臉上寫着不和她計較,豪邁地往床腳一坐:“好了,說吧,到底怎麽回事。”說完又招手示意她坐到身側。

若是之前,安戈涅絕對不可能和他一起靠近任何和床榻哪怕只是形狀相似的家具。但他今天表現不錯,再加上這裏是艾蘭因的地盤,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和他隔了兩個身位的地方坐下了。

安戈涅将事情經過大致敘述了一遍,省略掉了與路伽相識的事,哥利亞眉頭大皺。

“如果是誰都可以接的委托,就算不頭一個來找我,我也肯定會收到風聲,但我什麽都不知道。”

說不定是因為上次刺殺西格失敗,壞了他作為殺手的名聲呢?安戈涅憋住了這句編排。

她的表情難免有些豐富,哥利亞掃了她一眼,沒追究:“聽你的描述,那群人還挺戀舊的,看來已經潛伏很久。有那輛車,還有他們身上裝備差不多的圖麽?我看看。”

“之後我發給你。”安戈涅不太想當着哥利亞的面聯絡提溫或是西格。

“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

“之後我要搬家,确認新家人員和房屋都沒問題,日子該怎麽過就怎麽過。我不能一輩子都躲起來。”重新描述了一遍事件過程,安戈涅比之前又鎮定了許多。

哥利亞雙掌合攏,發出啪的一聲:“這不就對了。”

他一手撐着床褥,略微向她傾身,淡藍色的半邊眼睛很亮,口氣又懶洋洋地拖拉起來:“如果你求我……我嘛,也不是不能幫忙。”

“怎麽幫忙?”

“貼身護衛,保镖,随扈,警衛,名頭随便你怎麽取。如果是大炮導彈對着你轟可能沒辦法,但只是刺殺,我有把握保住你。”

哥利亞摸出眼熟的那把離子短刀,耍雜技似地上抛接住又上抛。

冷冷銳光随起落在他臉上流轉,看得人心驚肉跳,他卻懶得看刀刃下墜的方向,只顧着直勾勾地望着她。

能擊敗西格,還可以毫無聲息地闖進生人勿近的侯爵府邸,他的單兵作戰能力毋庸置疑。

“怎麽樣?我這個提案不錯吧,心動不心動?”

安戈涅潤了潤嘴唇:“我猜,只用星幣發薪水恐怕雇傭不了你。”

“沒錯。”哥利亞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涼爽的薄荷氣息又近了些微,熱的手指在她腕上的淤痕不緊不慢地揉。

“就看你願意給我開什麽價了。”

“我會和殿下談一談,參考她的意見做決定。”艾蘭因最後這麽作答。

提議聯姻的女伯爵輕輕的笑:“恕我直言,我們沒太多權衡的時間。再拖下去,恐怕反抗軍要失去耐心。”

這是在委婉地指摘艾蘭因試圖拖延做出決斷。

銀發灰眸的侯爵對此只一勾唇,十分寬和地解釋:“殿下已然成年,也有主見,如果她堅決不接受聯姻,逼着她只會招來記恨和猜忌。”

他環視一圈,難得将話說得淺白:“各位不要忘了,她也在王宮裏住過五年,知道許多不方便讓反抗軍知道的秘聞。和她鬧得太難看,對誰都沒有好處。”

這話難以辯駁,女伯爵掩唇,眉眼間皮笑肉不笑:“還是您考慮周全。”

“在我和殿下談妥之前,各位還能給反抗軍找點事做,”艾蘭因輕描淡寫地抛出一個問題,“王宮賬目的問題何止貴族的欠款呢?”

參會者立時心領神會。

王室龐大,尤其是旁系分支,只要有alpha成員,理論上就有繼承王位的可能性。于是這些alpha和他們的家人會仗着這點微薄的名望,千方百計地領一份作為宗室的生活津貼,領多領少、隔多久領幾次裏都是講究。

而為王室成員采買節日的慰問品禮品的經費又是另一門學問。

換而言之,現存檔案裏的流水和進出記錄原本就有極大的水分。這也就給了欠王室債務的貴族人家反訴的餘地——

當然,前提是有足夠的證據表明,他們确實已經支付過了,只不過沒落賬的責任在王室。

“只要願意找一找,肯定有許多家裏能找到幾張已故親王簽字的債款收條,再加上律師之類公證人的證詞,他們要走法律程序,那我們也可以走。”

“未必能贏,但拖一拖時間是沒問題的。”

會議桌上就又一掃凝重,重新有了真心實意的笑聲。除了艾蘭因的。

投影切斷,艾蘭因臉上閃過一絲露骨的厭惡。他手嚯地揚起,沾血的領針砰地砸在桌面上,翻滾着跨越長桌到另一頭。

取出手帕随便地擦掉血跡,他也不包紮,徑直起身出去。

管家在書房外,見到艾蘭因便将安戈涅已經吃過飯、胃口不是很好的事逐一上報。

“殿下似乎原本想和您一起用飯的,您不在,她一個人吃得恹恹的。”

艾蘭因垂眸,半晌才看這位心腹一眼:“這是你親眼見到的,還是你編了讓我高興的?”

管家低眉垂目:“您這是難為我,殿下和您我可都不想得罪。”

艾蘭因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艾蘭因上樓的步子不緊不慢,踩在地毯裏幾乎沒發出聲音。他的每一步都像在逾越內心的障礙,到了安戈涅的套間門前時,他身上再找不到外顯的負面情緒。

前情、當下情況、主要矛盾和解決方案,剛才兩小時內纏住他的事務條理清晰地流淌過腦海,因為管家一句話而略微浮動的心緒重新沉潛、恢複平靜。

聯姻并不作數,只有名義的伴侶在王國從不嫌多。況且他們完全可以停在訂婚這一步,永遠不必推進到婚姻本身的階段。

形式終究只是形式。誰在她身邊、是她最仰仗的,這比任何頭銜都要重要。

艾蘭因好像說服了自己。數分鐘前無法控制的抗拒忽然間顯得無比可笑。他終究是變軟弱了。幸而無人發覺。

咔嚓。

卡住的不止有宅邸主人推門而入的動作。上鎖的門拒絕開啓。

剛才沉浸于思緒,艾蘭因竟然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安戈涅房間裏隐約有交談聲。

和對着通訊發聲不一樣,不像只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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