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夢短夜長02
第84章 夢短夜長02
安戈涅在名單最後一行上打勾。
她目前需要聯絡的首都星權貴和王國軍将領就都在這頁筆記上了。除了此前家中資産被反抗軍凍結的那位女伯爵以外, 其他人都很客氣地撥出些時間,與她聊了聊。
暗殺過去三個小時, 司法鑒定還在進行,沒有人清楚艾蘭因的死活。
安戈涅選擇打誠懇牌:
互相問安過後,她總是立刻坦言,如果路伽真的打算為斐铎一脈正名,即便一時忍得了,日後也免不了要清算這百年與次王子一脈三代君王共享富貴的“罪臣”們,将財富重新分配給最初追随他的功臣們。
在這一點上, 她和他們在同一條船上,自當互相幫助, 她會找到機會就回首都星與所有人共患難,諸如此類諸如此類。
其中一大半人不吝于稱贊她的勇氣和誠意,甚至提出讓安戈涅到王國境內的私人莊園避難。但她感覺得到,他們其實并無太大的危機感——
就算真沒了艾蘭因也不算什麽。又沒幾個人真的會為他的消失哀悼。只會搞刺殺的王室後裔終究成不了氣候,最後還是要依靠他們的支持才能成事。
至少他們如此篤信。
情況還沒緊迫到勳貴們需要她為他們的行動正名。
至于那位女伯爵易耘,她曾經是內務大臣,艾蘭因內閣的第二把手。她以接連的變故之下打擊太大、身體狀況不佳為由婉拒與安戈涅商談。
開玩笑, 身體髒器都換過一遍的前前財政大臣都願意和她隔着通訊喝茶聊天, 一邊謙虛人老了身體不行, 一邊笑眯眯地估量她的價值呢!
易耘就是不想見她罷了。
安戈涅不由懷疑易耘家中因為子侄貪污嫌疑家産被扣另有內情。
女伯爵是此前艾蘭因要對抗的壓力主要來源,以他的作風, 手裏掌握易耘家裏的內幕也不讓人意外,而他要是不小心透給了西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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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是真的,易耘作為路伽內應的嫌疑一下子就暴漲。可以她的精明, 真的會犯那麽低級的錯誤?如果她真的悄然反水,更應該和安戈涅熱絡來往, 掩飾她在艾蘭因刺殺中出的力。
想不明白。
不在首都星,信息來源不夠,想再多都是白搭。想打易耘一拳出氣都不可能。
安戈涅深呼吸,為了壓下過度社交過後的暴躁情緒,在這個臨時充當安全通訊屋的寬敞衣帽間裏來回踱步。
敲門聲響,停頓數拍,哥利亞推門進來:“搞定了沒有?可以走了。”
“提溫呢?我還有一件事想做,需要他幫忙。”
哥利亞一撇嘴,向肩膀後面看:“喂,你聽到了。”
被點名的綠眼睛青年就也走進來:“需要我做什麽?”
“如果我試圖和路伽聯絡,再假設他收到了消息,有辦法追蹤到他的坐标嗎?”
“幾率很小,我如果是他,肯定會棄用過去的身份賬號,即便仍舊能夠收信,肯定也會設置幾道安全中轉站,确保數據無法追溯。”提溫認真地分析完畢,又補了一句:
“但可以試一試。”
哥利亞翻了個白眼:“那你廢話那麽多幹什麽。”
提溫沒搭理他:“公主殿下,我需要借用一下您的終端設備。”
她解下腕上終端遞給他,與他不意間指掌相觸。她怔了一下,略微壓着視線,沒和他對視。
提溫像是沒注意到這個細節,接過終端就轉身去忙活了。哥利亞眯了眯眼睛,狐疑地盯着提溫的背影。
半個小時後,隔壁度假小屋中,電子設備準備就緒,提溫擡眸看向安戈涅:“你可以給他發消息了。”
安戈涅原本已經打好腹稿。可真的打開與路伽的通訊窗口,拟好的質問忽然顯得臃腫而蒼白。最後她只鍵入了一句話:
——我認識的路伽有多少是真的?
※
陶朱雙蛇在兩星群衛的安全屋極為隐蔽。
外面看上去是家居配件體驗店,不知情的顧客走進去消費也能改日收到質量合格的商品。沒人猜得到倉庫地下開辟出了整整三層空間,生活設施和物資一應俱全。
這裏甚至還有半層健身空間,從搏鬥機器人到射擊靶位應有盡有,感覺是給戰鬥人員配備的。
艾蘭因遇襲十二個小時。兩星群衛短暫的白晝又結束了。昨天從熔解爐芯回來安戈涅就沒休息好,眼下已經近整整二十小時沒有阖眼。
但她睡不着。
她按照人工智能引導在射擊位置站好,一遍遍拔槍解鎖,直至動作變得熟練,動作捕捉自動打分系統給出的評價也越來越高。
肌肉開始發酸,但依然離滿分很遠。
安戈涅反手抹了一下額際的汗珠,再一次随着引導語音倒數拔槍、解除扳機鎖定、瞄準。
可能是疲勞讓動作僵硬,輕型槍拿在手裏也不再穩當,比上一次的得分甚至低了些。
“為什麽只練習拔槍?”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安戈涅收槍回身,目中所見卻令她怔忡:提溫的頭發回歸了金色。
察覺到她的視線,提溫擡手碰了一下耳後的發絲,笑得淡淡:“之後要回化樂星城,頂着一頭染黑的頭發會引發離奇的揣測,沒有必要。”
再順着這個話頭聊下去,他可能又要半真半假地問她是不是會遺憾,安戈涅于是率先調侃:“自由聯盟的精英代表連随意改變發色的自由都沒有麽?”
“很可惜,至少我沒有,”提溫走近了兩步,又問,“哥利亞說你已經在這呆了一個小時了,你需要睡眠。”
“昨天我在熔解爐芯打傷了一個alpha.”說出這個事實的時候,她不禁有些恍惚——舞廳騷動原本該是大事件,但相比之後的劇變,它如今竟然顯得不怎麽重要。
“我知道。”提溫負責善後,當然知道,應聲後就等待她說下去。
“我槍法當然很糟糕,根本沒命中想打的地方。可即便是那樣,也足夠讓對方慌張起來,給了我脫身的機會。”
仿佛要證明她的說法,安戈涅轉身擡槍瞄準靶子,慎重地扣動扳機。
勉強沒脫靶。
她回身笑着搖頭:“我不可能幾天之內成為神槍手,還不如把拔槍的動作先練像樣,吓退膽小的人足夠了。”
“養成肌肉記憶、在緊急時刻也能夠順利拔槍自衛确實很重要,同樣重要的是扣動扳機的勇氣,然後才是準頭。”
提溫笑了笑,在她身上看到回憶的重影。
“開槍的勇氣你從來不缺。”
她知道他在說初見時她就決意一槍把他爆頭的事,但好像又不止如此。
和對方長久對視不知怎麽變得困難,她便以輕松的語調感慨:“把我逼急了,我大概什麽都會做。”
提溫看了她片刻,忽然斷言:“你很恐懼。”
安戈涅臉上的笑一瞬間收得幹幹淨淨。
她盯着他,聲音裏也豎起戒備的牆:“我怕什麽?”
對方并不直接作答,反而說:“如果你想要,這次你可以成功逃離這一切。”
安戈涅索性将槍擱下:“什麽……?”
她隐約明白他在問什麽,但她寧可不理解。那樣好像就承認了她确實對懸而未決的現狀、對布滿荊棘的前路感到不安。
“現在是很好的時機。哥利亞有能力帶你遠離這一切,過上你憧憬的——”提溫緩慢眨動眼睫,聲音和眼神都有些空洞,他一字不差地複述她使用過的說法,“平靜安穩的生活。”
那也是她曾經與路伽共同用想象描繪過的生活。
安戈涅知道她的臉色不會很好看。
提溫見狀彎起色淡的唇角,不緊不慢地說下去:“讓你過上衣食無憂、與陰謀和争鬥無關的生活……甚至于說很有意思、很愉快的一生,我想哥利亞還是做得到的。”
安戈涅握緊雙拳:“你在試探什麽?”
“不,這次我是認真的,”提溫還是平靜地笑着,“如果那是你希望的,我會放你走,力所能及地幫你銷聲匿跡。現在是最佳時機。”
将姓名與過去一同埋葬,在某個荒僻而平靜的星球度過波瀾不驚的一生。
安戈涅順着這個方向設想了一下,心頭首先浮現的居然是恐懼,對于錯失良機、與更強大的可能性失之交臂的恐懼。
原來她已經不會滿足于平凡瑣碎的幸福。她伸手撫摸擱下的激光手|槍,有些惘然地想道。人很難猜到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就像她之前沒想到會有擁有自己的武器的一天到來。
可幸福的定義又是什麽呢?
“我不會逃的。沒有足夠的力量,真正的平靜安穩恐怕是不可能的。”這話出口的瞬間,安戈涅不禁愣了一下。
這聽上去多像艾蘭因會一臉平靜地分享的理論,她曾經在心裏暗暗反駁的理論。
“而且你幫助我逃跑,你會怎麽樣?”
提溫眼睛裏有笑意在閃光。她看得這樣清楚,是因為他又近了一步。
他的虹膜其實并非一色的濃翠綠,靠近瞳孔的那一圈顏色稍淡,反而讓眼珠更有玉石般的礦物質感。這似乎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細節。
“我會怎麽樣對你重要嗎?”他饒有興致地問,意态随意,但這問句自唇間滾落的那瞬間,他們都知道某條後路随之斷絕。
默契地假裝他不曾多問一句她為何要偏袒別人這個可能不複存在。
安戈涅沒有作答。
提溫并不驚訝,他反而加深了笑弧。
“來,再試試打靶。”這麽說着,他輕柔地推着她轉過身重新舉槍,從後伸臂帶着她擺好架勢,手臂重疊手臂,十指包裹住十指,膝蓋略微頂到她的腿,下巴若有似無地帶過她的頭發。
“腰腹發力,注意站姿。”提溫提醒,像個心無旁骛的稱職陪練。
但下一句,他又說:“我的心思暴露得不是時候。不過那也并非我所願。”
安戈涅手指動了一下,他一絲不茍地帶着指節回到原位。或許是室溫偏低,他的手好像比之前要涼。
“即便艾蘭因沒有出事,沒有路伽的自爆身份,我也清楚你現在沒有心力應付我。你已經很熟練怎麽在利益交換中談感情,或者用一點點真心換來實打實的好處,但是另外三個人已經足夠叫你耗費心神,而我……”
他輕輕笑,她聽到自尊心的碎片跌落又粘合的響聲。
“我不會甘心只當個被敷衍的對象。”
安戈涅的胸腔深處随這句話震了一下。
“更不用說,我本質上是集團的所有物,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會在哪裏、會變成一團爛肉還是依然看起來完好。安戈涅,我沒法對你做任何承諾。
“但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夠無私,沒辦法忍受現狀。”
他停頓須臾,有什麽輕盈的、稱不上親吻的東西擦過她的耳廓。
“感情很有意思。不抱希望的姿态裏總還是會留有一絲期待,希望奇跡會發生、并且準備好為奇跡的降臨而欣喜若狂。
“你會不會其實相當在意我?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安戈涅抿住嘴唇,像是防止有詞句不受控地跑出來。
提溫又笑:“如果你改變主意想逃,現在我依然願意提供協助。當然,我們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今天的談話、昨天前天,還有更早之前的那些苗頭全都不存在,從今往後,我和你只作為投契的合作夥伴相處。
“我會表現得足夠自然,不會讓你困擾;但相應的,今天過後,一些心軟的破例也不會再有。”
“如果那正是你想要的……”
提溫引導着她擡起槍口,抵達能準确命中的位置,壓在她食指上的指腹悄然挪開。
确實有意思,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唯獨沒有描述放她逃走和回歸正常以外的第三種可能性。
安戈涅視野裏紅色的靶心有些扭曲,色彩豔麗地動搖着,像是一團起舞的火焰。
而他悅耳的聲音輕柔又愉快,充滿絕望的期待。
“如果那是你的願望,那麽就扣下扳機,把靶心當作我的妄念,徹底擊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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