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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董靈對于董大癞子來說，一直是橫在他心窩的一塊疤，想當初，萬玉珍年輕的時候他整天死乞白賴跟着她，眼睛珠子都不往別的地方瞟一下，他當時頭腦發熱，絲毫不介意萬玉珍肚子裏還揣着一個，萬玉珍拿這事問過她，他當即說自己會對董靈視如己出，不然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可是萬玉珍不知道，董榮這一輩子發過的誓多了去了，不在乎生死狀上多添一條，她不是第一個聽到這話的人，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董榮回想起來，只怪自己當時是個愣頭青，萬玉珍跟他後和跟他前簡直是兩幅面孔，嬌滴滴的小姑娘都給熬成黃臉婆了。張萍霞卻不一樣，她丈夫早逝，一來沒有妯娌叔叔，她獨承一份遺産，二來身邊也沒跟個拖油瓶，整天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潇灑，從來不受柴米油鹽瑣事的蹉跎，久而久之，雖然四十多歲的年紀，她卻徐娘半老，仍舊風韻留存。

不像萬玉珍，壯得像大肚婆。

董榮覺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畢竟徐老板身邊的親信和他露了口風，說張萍霞這事，來求董靈就對了。更何況他董榮本來就是個潑皮無賴，他可從來不稀罕什麽臉面，要他跪着求人可以，但是你得把事辦了。

此時聽了董靈這話，董榮再也忍不住啐了一句“小赤佬”，拍拍膝蓋上的灰從地上麻溜地起來，“萬玉珍當初無家可歸，要不是我眼巴巴地把她當竈神爺供着，你還不能睜眼看世界呢！”

“你知道這叫什麽？天道好輪回，你好意思再擡萬玉珍出來，也不怕她半夜去敲你的門。”董靈倚在窗邊，依舊居高臨下的姿态，“徐老板替天行道，趕明兒我還要登門致謝。”

董榮走投無路，在董靈這裏碰了一鼻子灰，他腦筋一動，心中生出一計歪門邪道來。穿過一路上街坊四鄰對他的指指點點，他去找胡二麻子訴苦。董榮因為以前常常賒賭坊的賬，多少也算胡二麻子的老主顧了，胡二麻子見他來了，剛開始還笑面相迎，聽他叽裏呱啦片刻，原來是張萍霞今天在布莊得罪了徐晃的九姨太，九姨太非要鬧到徐晃跟前，一哭二鬧三上吊才肯罷休，這才有了後頭要送張萍霞當窯姐兒的事情。

胡二麻子頓時臉上笑意都淡了，皮笑肉不笑的對着他：“這事我可辦不成。”

董榮早料到胡二麻子會這樣說，眉梢一抖，谄笑道：“上回我在您這裏借利的時候，您和我提起靈丫頭的事，後來回去琢磨了，還是覺得靈丫頭配給誰都不如配給您。”

胡二麻子有過一瞬的動容，有意拿捏董榮，恍然大悟好像才想起來有這回事似的“哦”一聲，“她前陣子不是和顧家那小子在一塊鬼混麽？”

董榮被噎得啞口無言，支支吾吾起來：“女人嘛，到頭來還不都靠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一拍腦袋，“這事兒我給您打包票。”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戲碼，這是徐晃誠心對付你，至于九姨太麽，我以前見過她，打小給窯子裏紅牌阿姑當使喚丫鬟，三天兩頭一頓打，臘月裏連雙鞋沒得穿，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入了徐晃的眼，十二三歲就被徐晃接回家。”

胡二麻子心滿意足，也不再和董榮耍滑頭，“我估摸着，徐晃應該是為了程伍一的事，你想吶，當時程伍一都要被沉塘了，擱誰身上鐵定要去黃泉路了，偏偏被董靈救下來，還不知天高地厚的說大話。其實沉船案這事兒，徐晃心裏頭明鏡似的，他丢了樁這麽大的生意，說到底不就是為了洩個火。”

最後一拍桌子，敞開天窗說亮話，生怕董大癞子聽不懂似的，“所以說，只要給程伍一找個替死鬼就算交代了！”

結果這天董靈剛把董大癞子這座瘟神送走沒多久，胡二麻子又來敲了她的門。

董靈還當程伍一來找自己，慢慢悠悠才開門，門外的人倒是很有耐性，董靈已經察覺出不對勁來，門縫一開瞥到胡二麻子的衣角，他無緣無故并不會來她這裏找不痛快，又挑了今天來，無非是董榮和他說了什麽，想想也是，董榮得罪了徐晃，他也只有去找胡二麻子，說不定這倆人臭味相投，私底下還達成了某種協議。

果不其然，胡二麻子意味深長地盯着她看。

董靈面不紅心不跳的，還沒等胡二麻子咧嘴，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徐晃還真去找你了？”

胡二麻子來的路上想得清楚，他對付起女人來可裝着一肚子的渾水，董靈這小姑娘的路數在他面前還不夠看的，他做好了萬全之策，唯獨沒算到她竟然會提起徐晃。

一時間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

董靈背着手狠心掐了一把腕，眼眶裏凝着淚，朦朦胧胧看人，不情不願的口吻：“他說要八擡大轎，風風光光娶我回去做十六姨太。胳膊到底擰不過大腿，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她自己聽得都禁不住起雞皮疙瘩。

胡二麻子身形一滞，一開口已經想着搪塞董靈：“是這樣的——”剛開始要是只有程伍一沉塘這件事的話，他倒可以從中迂回一下，他雖然平時不着調，大事上卻拎得清，董靈讓人瞧得新鮮是沒錯，可是這新鮮也只是一陣的，就像眼前，女人說到底不也就是那麽一回事。

“我才想起來，有點事沒來得及處理，得回去一趟。”

胡二麻子這理由找得忒蹩腳，董靈也不戳穿他，甚至硬着頭皮去撈他的袖口，一邊回想着萬玉珍以前對董大癞子說話的強調，有意嘴上不饒人：“你以前和我說的話，還當真麽？”

胡二麻子扪心自問，他可不是色迷心竅的人，利害關系分清楚之後，巴不得離董靈遠遠地才好。

就這麽糾纏了許久，董靈使足了勁，擺明了不肯放過他這個冤大頭，胡二麻子“哼”一聲，他當然不願意當冤大頭，總算甩開董靈，三步作兩步逃跑似的走了。

董靈裝模作樣沖着他的背影喊兩聲，毫不猶豫地關上門。

她覺得自己好歹也算重活一世人，以致于心态都有些朝佛系發展的趨勢，樂天知命起來，胡二麻子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她終于忍不住笑出聲，腰都有些站不直：“孬種。”

攤開掌心，赫然一塊石英表。

這還是胡二麻子賺第一桶金，在汴京城淘回來的。

轉機發生在沉船案的三日之期即将到達的前一晚。

董靈正和程伍一坐在江東岸邊上，手上抱着一罐燒刀子酒，程伍一說實在不行連夜坐船一走了之，董靈沒搭理他這話。

直到萬籁俱寂裏“撲通”一聲，江東湖面上濺起一大片水花，董靈循着聲音望過去，程伍一已經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董靈也沒閑着，轉身回去拿了一件毛毯出來。再等程伍一輕而易舉把人撈上岸，竟然是劉嬸子家的狗蛋，雖然是夏夜的湖水，卻也凍得狗蛋直打顫，一張臉也慘白得厲害，水花還沒擦幹，又“哇”一聲哭出淚花來。

董靈看這孩子哭得實在委屈：“誰欺負你了？”

狗蛋一矮身，從毛毯底下鑽出來，往地上一跪，對着程伍一：“伍一哥，是我害得你，”稀裏嘩啦的眼淚珠子砸下來，“我要害死人了。”

程伍一還沒反應過來，董靈蹲下來，毛毯蓋到狗蛋肩上，攏了攏，嚴嚴實實地，問他：“為什麽？”聽不出起伏的聲線，“為什麽要去鑿船底？”

“我只是想吃串糖葫蘆。”狗蛋想起兩天前伍一哥要被沉船，他害怕得不得了，到處打聽董靈的行蹤，在窦掌櫃的茶樓見到董靈，他手上捧着董靈抓給他的瓜子，沉甸甸地。

狗蛋咬了咬唇，一五一十都告訴董靈，“九姨太說了，這件事辦得漂亮，就給我買江東洲最大的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