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2(二更)

12.12(二更)

沈沾也不跳腳,他還把這個當做情趣,對着她舉起雙手,投降似的。俗話說得好,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心裏支着杆秤,拿捏得很清楚。他向來養尊處優慣了,女人對于他來說都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心性高的女人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譬如白董事家的千金白莉莉,一開始也跟見到洪水猛獸似的躲着他,結果不出一個月,還不是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反倒變成他整天避着她了。

為着這事,白董事沒少難為他。

沈沾則不以為然。

他甚至覺得董靈成為第二個白莉莉是遲早的事。

但他就喜歡這股子新鮮勁。

“抱歉。”沈沾嘴上說着伏低做小的話,絲毫不在意面前子彈上膛的槍口,仍舊不死心,“對街的一川秋水新開張,董老板賞臉……”

他這話還沒說完,董靈不容分說道:“你知道我是生意人,不做賠本的事情,再說了,我董靈年紀輕輕,黃金女郎呀——”半明半晦的燈光下,慵倦的神色,“何必要把時間浪費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那放在我身上?”沈沾忽地欺身過去,兩指鉗住她的槍口,順勢握到自己手上,對着槍把聞了一口,上頭還殘存着她的餘溫,“香。”

董靈反手奪過槍口,煙視媚行,吐出來的話語卻刻薄:“別人碰過的,我董靈一概不要。”垂下眼睫,一字一頓告訴他,“我寧可養一個白臉,每天笑臉相迎伺候着我。”

她大言不慚,明明昨天還是她翻牆進去找顧清蘅,今天到了她嘴裏已經成了風水輪流轉。

人吶,總是太貪心。

從企圖得到他,一步步到現在,還是不知足,又巴不得他整天圍着自己轉,滿心滿眼都是她才好。

沈沾一時間怔住了,讷讷地沖她攤了嘆手,他自诩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雖然以前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也遇見過外國妞,三天兩頭和同學勾勾搭搭,打情罵俏,說到底還是有幾分花季少女的懷春小情态的,像董靈這樣一點兒都不在乎世俗禮節,簡直比自己還要放蕩不羁的,他還是頭一回遇見。

眼睜睜看着董靈上了電梯,不疾不徐的步伐,仿佛踩到他心尖上,“咯噔”一聲落了空。

董靈搬到租界已經是小半個月之後,家具都是偏蘇式的紫檀木,用她的話來說老氣橫秋,估摸着到了顧清蘅眼裏則成了古韻古香,她本來存了點金屋藏驸馬的心思,指望顧清蘅過來和她同住,按照她當時采辦家具的意思,她不拘這些小節,清一色的舶來品省時又省力。但是當她把新配的鑰匙串遞給顧清蘅時,顧清蘅卻沒肯收,要不說男人總是琢磨不透,以前在江東洲肯和她患難與共擠土磚房,現在又讓她一個人獨守空房。

所以她還是照樣三不五時的往文家班的四合院跑。

顧清蘅第一次正式登臺那天,大華戲院的票價都被翻了番得往上漲,噓頭十足,街頭巷尾連小孩都唱起童謠來,說他是文遠山的關門弟子,欽定的接班人。

鑼鼓喧天的熱鬧過後,戲臺上一扇花團錦簇的屏風,一襲胭脂紅的披風,鑲金祥雲,裏頭的戲服白描清透,濃稠的紅暈在上挑的眼尾邊。

舉手投足之間的身段綽約,扮得是《游園驚夢》裏的杜麗娘,一開嗓餘音繞梁。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呖呖莺聲溜的圓。”

大堂裏叫好聲此起彼伏,入木三分一折戲,實在讓人如癡如醉。

一折戲落下帷幕,一道洪亮的嗓子随之響起來:“董老板贈匾——”

牌匾被人舉在高凳上拉開來,墨跡未幹的狂草,豔與天齊四個大字。

董靈堂而皇之進後臺的時候,顧清蘅正坐在鏡面前,一副靡顏昳麗的模樣,還真是颠倒衆生,吹灰不費。

所有人都識相地給董靈騰地方,還不忘把門帶上。

董靈氣定神閑走到他椅子背後臺,替他一一卸了流光溢彩的頭面,動作輕柔,對上鏡中人的桃花眼:“顧先生今兒是真驚豔,亮一亮嗓子,臺上,臺下,勾了不少王八蛋的魂兒,我也是一個。”

黃澄澄的夕陽照進來,顧清蘅摁住她覆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下一瞬她已經穩穩當當跌坐在他膝上,他微微低了低眼,分明是有些不高興,朝她鼻子上刮了下:“你是小王八蛋,那我成什麽了?”

隔着一層薄粉,連帶着他的喜怒哀樂都愈發臉譜化了。

董靈定定地望着他,目不轉睛地:“戲子無情,打祖輩師爺管仲那時候起,喊了上千年了,祖宗的規矩你也敢變。”

将人摟到懷裏,穿過她的指縫,和她十指相交,附在她耳畔開口:“這可是你說的。”

“篤篤——”有人敲門,董靈慢條斯理從他身上起來,整了整袖口,“進來。”

來人是大華戲院的葛掌櫃,額上急得直冒虛汗,吞吞吐吐道:“外頭來了一幫地痞小流氓,也不知道是怎麽買到票混進來的,說是顧先生嘩衆取寵,雇人來捧場,顧先生的小師兄看不過去,和帶頭的人起了争執,鬧得一發不可收拾呢。”一陣捶胸頓足,“年初剛換上水曲柳的桌凳,現在都打了水花。”

董靈當時就不樂意了,顧清蘅準備起身被她一把摁住,風口浪尖上,他出面只會火上澆油。

“老天爺叫我遇見你,”董靈忍不住唏噓,這才對着葛掌櫃擺手,“去保安處找程伍一,叫他調派人手過來!打今兒起,汴京城誰再提顧先生的出身,誰就要倒大黴。”

程伍一果真夠義氣,得到消息不到一刻鐘就帶人過來,把大華戲院圍得水洩不通,還把警察署的署長請了過來,铐子一緊,該逮得統統逮進去,大華戲院的鬧事風波才算平息。

至于鬧事的人,雖然沒查出個所以然來,董靈卻心知肚明,算算日子,離蘇行舟登臺還有小半個月,憑空出了個顧清蘅珠玉在前,必然壓他一籌,不好好在戲本上費心思鑽研,歪門邪道一套套的,依董靈看,什麽行舟先生,早晚得撲街。

晚上她在興豐樓給顧清蘅辦了慶功宴,樣樣都鋪張浪費,要知道,上回于輝做生日宴都沒有這個排場。文家班上上下下都有座,等文遠山喝得爛醉如泥被一群師兄弟擡走,保安處和警察署的人又來敬酒,三教九流,一應俱全。

霓虹燈下,十字街頭,董靈和顧清蘅一起坐在黃包車上,報了租界的地址。

“顧清蘅。”董靈鬼使神差喊了他的名字,帶着些宛轉的戲腔。她今天酒沒沾幾滴,倒是顧清蘅喝了不少,董靈半邊腦袋搭在他肩上,聞着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發梢撓過他的頸窩,癢癢的。

“我是個商人,很多事在我眼裏只有利弊,沒有對錯。從生下就注定奔波命,我肯定一輩子都免不了俗了。要是我有一天無憂無慮,我才不要什麽大洋,”大話說得天花亂墜,生怕被車夫聽了去似的,貼在他耳朵邊,甕聲甕氣道,“我寧願去汴京大學念書念到六十歲,管保那些個教授都羞得無地自容。”

“所以呀,你安心唱戲。”一遍遍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颔,車水馬龍的鬧市,她卻覺得意外的安心,“我從見到你第一眼開始,就覺得你和這世上的人都不一樣,你那麽純粹一個人,這些苦你都不要嘗。”

顧清蘅眉目一動,生平頭一回旁若無人般笑得和煦,指腹在她腕骨上頓了頓,将她柔弱無骨的指尖裹到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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