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生長在冬天積雪厚重的城市裏,十二月份時大雪已是紛紛揚揚,小時候卻從不會覺得冷,只覺得連綿的雪是好玩的,捏在手裏攢成了雪球被母親說幾句,他也只是吃吃笑着。

直到離開了這裏或者說被趕出了家,換了一個地方住,是個無風無雪的城市,可之後的冬天從未再暖過。

趙逢時曾聽過林瓷出櫃的傳聞,當時在那一圈子裏鬧得很大,他母親似乎還因為這個病倒了,他被趕出了家。他以為林瓷現下要回家是和父母重歸于好了,卻未曾想過他們坐車去的不是什麽公寓樓房而是一處墓園。

到了之後,趙逢時呆怔了數秒,随即看向林瓷,只見他半張臉都埋在了圍巾裏,柔軟的布料簇着面頰,暴露在空氣外的臉由冷風吹着泛起一絲絲微紅。

他們在蕭瑟的陵園門外買了一束花,林瓷捧着那束花,趙逢時猶豫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卻聽林瓷輕聲道:“從大門進去往右拐,我爸媽在第三排第二個位置。”

趙逢時吸入一口氣,那些氣體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滾進了肺裏,他攥緊了林瓷的手,哽着聲音道:“怎麽回事?”

他還記得的高三家長會時,他們站在門後,林瓷扒着門偷偷往裏望着,他回過頭對霍笑書說:“我爸和我媽竟然都來了,不用這樣吧。”

霍笑書把他拉下來,指着一處,道:“我媽也來了。”

“你媽媽看着好年輕啊。”林瓷感嘆了一句,随即扭頭看向趙逢時問:“你爸媽呢?”

趙逢時冷下了臉,一聲不吭轉身便走了。

林瓷盯着他的背影,皺起眉,“這人又是受了什麽刺激啊?”

不管是高二還是高三,幾場家長會趙逢時的父母一次都沒來。那天他也不是受了什麽刺激,他只是羨慕了嫉妒了,他站在角落裏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瓷跑向自己的父母,慢慢捏緊拳頭。

他曾羨慕的家庭為什麽會成了一寸枯涼墓地,趙逢時像是比林瓷更為傷心,他失魂落魄的走着,最後站定在了林瓷父母墓碑之前。

把花放下,林瓷低下頭,他緩緩解下圍巾,一陣風吹來身體打了個哆嗦。

趙逢時看着他跪下,膝蓋鑿在冰冷之上,他也緊跟着跪在林瓷身旁,與他肩并肩看着那寸墓碑。

他聽到林瓷說話,幹澀刺痛的嗓子發出的是因隆冬來臨,花開敗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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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和家裏人出櫃後,他們便好像變了,不再像從前一樣待我,媽媽生了一場大病,爸爸也不要我回家,我大概有三年沒回去,後來再回去時就是他們倆的葬禮。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媽媽在家裏咳得厲害,爸爸開車帶她去醫院,可他視力不好到了晚上就更模糊,汽車和卡車撞在了一起,他們在去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當場就死了。

我回來時他們已經被火化,我連最後一眼都沒看到,他們都不待見我,覺得是我害了爸媽。”

趙逢時猛地把林瓷摟住,緊緊扣在懷中,他聲音嘶啞,“別說了。”

像是在黑暗裏獨行的人碰到了燭火,林瓷攏着那撮火苗,哭似的說:“我好後悔,趙逢時我好後悔。”

那日他從家中離開,母親哭喊着他的名字,父親讓他滾,罵他不孝不知廉恥,讓他出了這個門就永遠不要回來,不要後悔自己做下的事。

他站在門口大聲說,我再也不會回來,我也不會後悔,永遠都不會。

之後便是再也不回頭,也無法回頭的陌路。

他沒了家,他好後悔。

不知道呆了多久,膝蓋都快成了一坨冰,趙逢時把林瓷扶起來摟在懷中,林瓷哭到身體發抖,趙逢時脫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林瓷身上,又把他的圍巾重新繞上去。

林瓷就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外頭,他呆站着不動,趙逢時擡起手用袖子替他細細擦幹臉上的淚。

他說:“回去吧。”

他說:“會好起來的,林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趙逢時一聲聲的安慰他,林瓷只是聽,他把頭磕在趙逢時的肩膀上,趙逢時緩緩吞吞呼吸,不敢有一絲躁動。

林瓷沒了回家的鑰匙,趙逢時帶着他去了附近的旅店,這片地方不算很大,又是年末旅店吃緊,他們也沒有預訂,此刻過去店內只剩下一間大床房。

趙逢時聽着前臺這般說着,回頭看了一眼眉梢都似裹着倦意的林瓷,他微微停頓輕聲道:“那就要這間。”

前臺驗了身份證收了押金,趙逢時拿着房卡,拉着林瓷的手往電梯裏走去。

房間在二樓,走出電梯林瓷就聽趙逢時說道:“就剩下一間房了。”

林瓷一頓,“嗯”了一聲。

“房間裏只有一張床。”

又是一聲細微的應答聲,趙逢時聽了便繼續說道:“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嚕不說夢話不磨牙連翻身都少。”

林瓷側耳聽着,心裏那部分的發麻發緊因趙逢時的話而消去了大半。

用房卡刷開門,小旅館的房間裏有一股悶出來的黴味,趙逢時讓林瓷站着不要動,他走至窗口拉開了玻璃窗,風迎面刮入,他穿的單薄打了個哆嗦,憋着噴嚏鼻子酸澀。趙逢時捂着臉等着房間內的黴味散去,重新拉上了窗。

林瓷感覺到風聲漸停,房間內慢慢暖和起來,他的圍巾被輕輕拉開,林瓷不由仰起了頭,冰涼的手指碰在臉上,林瓷神情動了動。

林瓷脫下了外套和圍巾坐在床邊,聽到了電視聲,不知道放着是什麽,有好多人在笑,音量小了一些,又聽趙逢時說:“餓了嗎?想吃什麽?”

“我都可以。”

林瓷想不出要吃什麽,他身上冷,頭也有些疼,沒什麽胃口。

趙逢時叫了外賣送到房間裏,是附近的黃焖雞,量還挺多味道也不錯,趙逢時把雞腿還有幾塊沒有骨頭的肉都通通夾到了林瓷碗裏。

他是欺負林瓷看不見,林瓷說就吃三塊,他硬是放了六塊進去,飯也時不時的偷加些,林瓷就覺得這頓飯怎麽吃都吃不完,吃到最後都撐了。

“我實在吃不下了。”

趙逢時瞅了眼林瓷碗裏的米飯,啧啧嘆道:“林瓷你浪費糧食啊。”

林瓷不說話,趙逢時就把他的碗給拿了過來,“給我,我還沒吃飽。”說着便把剩下的幾口米飯都給吃了。

林瓷不敢吭聲,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他覺得心很慌。

趙逢時到底要做什麽?他此刻是什麽表情?他在想些什麽?

只是簡簡單單透過語言是無法去了解的,林瓷什麽都不知道,他在原地旋轉躊躇,他好像看見啊。

吃完了飯,趙逢時把幾個外賣盒子收起來,他怕放在房間裏有味道就那到了外面丢進了樓道裏的垃圾桶中,外頭比屋內冷了許多,他出去時沒穿外套,小跑着回來的。林瓷聽到他的聲音,下意識的站了起來,停頓了兩秒又坐了回去。

趙逢時走進來問他,“明天想去做什麽?”

林瓷搖頭,“沒想好。”

趙逢時笑了,倒也是豁達,“沒事,明天的是明天再去想。”

他們在床上靠着坐了會兒,趙逢時換了幾個臺,才找到個相聲類的節目,那裏頭正好放到報菜名,林瓷側耳聽着笑着說:“這個還沒你說的順溜。”

趙逢時說:“要不我改行做相聲演員吧。”

林瓷微微蹙眉,他想象不出現在趙逢時的模樣,只回憶着以前,他想到高中時候那個有些陰沉說話刻薄的少年趙逢時,搖了搖頭說:“還是算了吧,挺奇怪的。”

又聽了會兒,林瓷覺得累了,趙逢時替他翻出了換洗衣服,牽着他的手去浴室,帶着他認了一遍裏頭環境,又說:“你要是有什麽問題就叫我。”

林瓷紅着臉“嗯”了一聲,趙逢時替他拉上了門。

把花灑打開,熱水流了出來,林瓷脫去了衣服走進水聲裏,溫熱的水澆在臉上,他閉上眼,手指慢慢覆在眼上。

柔軟單薄的眼皮被摩擦發紅發熱,林瓷吸了吸鼻子,不小心嗆入了水,他的手扶着牆壁,身體半蜷劇烈咳嗽了起來。

一聲聲的咳嗽沒有停歇,就聽到了趙逢時的聲音,他喊着林瓷的名字,拉開門一臉焦急。

林瓷猛地一震,轉過身去,頭發上的水珠濺在了趙逢時臉上,趙逢時關上了花灑,水聲沒了,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和林瓷的咳嗽聲。

趙逢時扯下挂在架子上的浴巾裹在林瓷身上,半扶着輕拍他的後背,林瓷趴在他的臂彎裏喘息,身體逐漸平靜下來,他聽到上方傳來的聲音,趙逢時問他:“你怎麽了?”

“洗澡嗆到了水。”

林瓷說完這句話似乎是不好意思了,默默低下頭。

趙逢時笑了,擡起手順着他的後腦勺濕了的頭發輕輕撫着。

就這樣裹着浴巾半摟着出去,林瓷整個人都像一塊燒紅了的炭,又紅又燙。

他的手碰到了床邊,就立刻拉住了被子坐進去,手臂卻被輕輕攥住,趙逢時說:“頭發還是濕的,我給你吹幹。”

“不了,你……你把吹風機給我就行,我自己可以的。”

趙逢時也不強求,“也行,那你等一下,我把衣服給你。”

林瓷抿緊了嘴,聽到窸窣聲響,還有一聲輕笑,他肩膀收緊,不知道趙逢時為什麽要笑,心裏一團亂,怪得很也慌得很。

正在這時腳踝突然被拉開,他一震,整個人都掙紮了起來,喊道:“你……你要幹嘛?”

“幫你穿你的海綿寶寶啊。”

趙逢時像是找到了什麽樂子,臉上盡數都是戲虐笑意。

“不用了,我自己來。”

林瓷嗓子發緊,他蜷着腿,披在身上的浴巾掉了下來,皮膚很白,收緊的肩膀能看到突起的骨頭,後頸緊緊繃着像只驚弓之鳥。

趙逢時那點戲弄的心思一下子就沒了,他收回了手,“我不逗你了,你自己穿吧。”

林瓷不知道此刻趙逢時是不是還在看着自己,他縮成一團,拉扯着被子蓋在身上,腳背繃緊,盡量讓自己的幅度小一些。

他穿着衣服,趙逢時則去拿來了吹風機插在床頭,按下開關,熱風緩緩吹出。

林瓷聽到聲音,朝他伸出手,趙逢時捋了一下林瓷半濕的頭發,把打開了的吹風機遞到他的手裏。

他一句話都沒說,就站在一邊看着林瓷舉着那笨重的黑色吹風機。

過了片刻,他上前輕輕拿開,手指在林瓷的掌心裏刮了一下,林瓷往後縮,趙逢時道:“頭發幹了。”

林瓷感覺到趙逢時的情緒似乎變得不高了,他猶豫着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發頂被碰了碰,林瓷立刻仰起頭,就聽到趙逢時說:“早點睡吧,我去洗澡了。”

他的眼睛很漂亮,此刻無聲的撇向那聲音之處,神情像是執拗,趙逢時緩緩沉下眉,無聲無息附身而下,唇與唇只離半寸,在呼吸交融之前擡起了頭。

趙逢時去洗澡了,林瓷蜷在床上手腳發冷,他聽着那淅淅瀝瀝的水聲,心裏不由自主就會想着趙逢時,可困意泛濫,他縮着身體卻不甘心就這樣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之時邊上的被子被掀開,他發着冷顫聽到趙逢時的聲音,“睡了嗎?”

林瓷閉着眼哼唧了一聲,他說:“好冷啊。”

趙逢時說了句,“你等等。”随後從床上下去走到門口把空調溫度往上調,又走到櫃子前從裏頭拿出來一床被子壓在了原本那床被子上。

他在床邊站了會兒,問:“好些了嗎?”

林瓷嗚了一聲,“暖和一點了。”

趙逢時點點頭,又想到林瓷看不見,便出聲說:“那就好。”

他掀開被子重新躺進去,那床果然是很大的,兩個人躺在上頭中間像隔了一條楚漢河界,連指頭都碰不到。厚厚重重的被子壓在他身上有些悶,他仰面躺着,伸出手去把燈關了,視線昏暗下來,趙逢時閉上眼聽着邊旁林瓷的呼吸聲。

隔了許久,就在趙逢時昏沉睡去時,便覺得耳邊熱乎乎,他聽到林瓷的聲音,細微的低落的像是大雪天裏凍壞了的小動物,林瓷往他身上挨近,小聲道:“我還是冷。”

“哪裏冷?”

“腳……腳很冷。”

也不知道是誰先越界的,在厚重的往下壓的被子裏一寸寸試探而行,冰冷的腳小心翼翼碰了一下那團滾燙的熱,林瓷低聲說:“你身上好燙。”

趙逢時沉默了幾秒,伸出手拉住了林瓷的胳膊,在被子裏摸索着把人一點點往自己臂彎裏攏,林瓷任由他這麽做着,直到身體貼在了一塊,他在心裏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也許是真的太冷了,他便控制不住的想要去碰碰那團火苗,依偎着光取暖,讓自己有一種錯覺,好似他已經能重見光明,已經站在了陽光底下。

他往趙逢時的懷裏靠,在混混沌沌的黑暗裏,他的身體蜷曲成了一小團,後背的覆着沉沉的力道大概是趙逢時的手。林瓷呼吸輕緩,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即将睡去的時候,他聽到趙逢時模糊輕語,“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喜歡你?”

那句話像是從遙遠混沌的另一頭傳來,在荒蕪宇宙裏,一顆燃燒的行星撕開了夜。

斑駁的光在眼前盛開,他一動不敢動,蜷曲着匍匐在那片溫暖裏,他小心翼翼的呼吸,把那一聲呓語在心裏颠來倒去琢磨了數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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