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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陸象行要是站着不動任由她罵,蠻蠻反倒罵不出口。

她還沒忘那厮發火的時候,把她的手腕都掐出淤青了。

舊日的回憶扯出來,蠻蠻頓時幾分張皇,不敢再造次得罪了他,因此只将簾帷拉上,掩飾了手心和額角的濕汗。

“算了。不跟你說。”

陸象行見她垂着簾幔,身影單薄得宛如一根削去了一半的孤竹,有些疑心她是躲在裏頭哭泣。

這個尾雲公主帶了幾分嬌氣,他是知曉的,許是受不得任何委屈。

他沉吟之後,聲音往下沉了一些:“長安比你想的要複雜。”

關于這點蠻蠻倒是和他心有靈犀、不謀而合。

“人心鬼蜮”四字,蠻蠻也算領教過了。

她不置可否,和衣而卧,表示困乏了不願理人。

陸象行道她愛慕自己,情深似海,今日都使了這樣大的脾氣,只怕是失望透頂,滿腹委屈。

他的确,不是她心目當中所傾慕的那等說一不二的大英雄,或許在戰場上是,但在長安,就連他,也從來都不得自由。

她是尾雲公主,生于南國,長于鄉野,呼吸的是林間風,渴飲的是山泉水,無羁無束,來到長安之後,在被他所抛下的這一年多來,定然十分不好受。

當初,他為處理肅州脫逃的戰俘趁夜離開長安是為公事,但不可否認,陸象行存了更大的私心。

他厭惡這個被太後和陛下亂點鴛鴦譜,逼着他娶的尾雲公主,她兄長秋尼,是陸象行的死仇。

回長安以後,陸象行也對她深惡痛絕,她幾番引誘,不惜下藥,更是讓他感到這個尾雲公主心機深沉、不擇手段,絕非善類。

然而被他一次次粗魯地對待,她卻旗幟不改,仍然心意赤誠地要與他相好。

陸象行終于被她說服了,也許這個呆笨的公主,的确沒那麽多謀算,也并非別有所圖,她只是單純地愛他罷了。

這種綿綿的情意,似一汪水,無孔不入,沿他七竅鑽進來,令人愈發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面對。

他躲了一段時間,現在,卻仍不得不面對,是他有負于她的事實。

蠻蠻的肚子挺有出息,等到讨厭的陸象行離開了,才開始叫喚。

她決意不再裝,爬起來,用飯!

“快快快,小蘋!大肘子!”

小蘋端了一大碟子的硬菜,不止有公主親點的紅油酥皮肘子,還有手撕牛肉、醬鴨脍,蠻蠻吃了一口酒,便開始手撕肘子,吃得滿嘴都是香油。

小蘋也饞,本來沒那麽饞,但公主實在吃得太香了!她悄悄兒地咽了口口水,不動聲色地閉上了眼。

蠻蠻呢,看出她的饞相,撥了撥手指,撕下一塊牛肉來給她嘗:“要保持身材,你家公主一向吃得少,這不是懷胎了嘛,多吃點才有力氣生崽兒。”

小蘋驚異得一時忘了去接肉:“公主,您怎麽就知道,一定懷上了?”

蠻蠻掀開一線眼簾,乜她:“你不相信陸象行的能力?”

小蘋回憶起那日深更半夜公主凄厲的慘叫聲,忙不疊擺手:“不不不。”

“他天賦異禀,本公主也是胸豐臀大,再加上他吃錯了藥,漢人講的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不可能懷不上!”

小蘋倒是不懷疑公主能懷上,只是一次就有了未免也……

太巧合?

但公主充滿自信,小蘋也不敢再質疑。

主仆二人躲在廂房裏大快朵頤,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篤篤篤。

響起了一串敲門聲。

油光滿面的兩人一同支起腦袋瓜來,對視一眼,紛紛望向聲音的來源。

“意晚,你在麽!”榮國公夫人的聲音響起,“你沒來參宴,象行說你身子不适已經歇下了,我怕你餓着肚子,給你送了一些清淡的湯菜。”

蠻蠻抹了一把滿臉的肥油,嘴裏的一口香酥肘子皮還沒咽下,含含糊糊地應:“嗯!姊姊稍後,來了!”

榮國公夫人進來時,屋子裏還飄着一股肉味兒,但東西卻收得看不出一絲馬腳了,她心知肚明,只裝傻充愣,教侍女把飯菜放下,見蠻蠻坐在圈椅上喘着氣,她緩步輕易湊近:“怎了?”

蠻蠻撐得厲害,“唉喲”兩聲,靠住梨木透花雕的椅背,擺手道:“無事,許是餓壞了。”

榮國公夫人帕子絞在指尖,置于唇邊掩飾了一番,旋即放下來,端容坐向蠻蠻身側。

“今日武鄉侯家的娘子對你有些冒犯,意晚,你得相信,她只是性子躁了些,并無惡意。你若是有芥蒂,倒教我難做了。”

蠻蠻臉上笑吟吟的,像朵葵花,砰地裂開了。

心卻往下一墜,只感到這些人活得該是有多麽累。

榮國公夫人又嘆氣道:“陸象行是我的表兄弟,意晚你是他的妻子,也算是我的半個妹妹,我與你關系更為親厚,虞娘子卻是外人。所以只好來勸你,希望你多多擔待一些,能讓着她,便讓着她,不多計較,方才顯得咱們将軍夫人胸襟廣闊呢。”

蠻蠻不理解:“為什麽咱們關系親些,你就來我這裏說道?”

她真是不理解漢人的這些行事作風,人難道不應該都向着和自己的親的人麽?這個夫人,莫不是以為她好騙。

“……”

榮國公夫人的神色也很精彩。

這種人人因約定俗成而心照不宣的相處技巧,深深植根在漢人的血液當中,根本無需明言,都能意會。榮國公夫人是第一次見有一個人理解不了的,也不知是她真傻還是充楞。

過了半晌,榮國公夫人凝滞的臉色才終于松緩了一些,曼聲道:“意晚,這個叫親疏有別,我們會自謙。”

蠻蠻很好學:“就是大家都不管對錯,只批判和自己關系更親更好的那個人對嗎?”

“嗯,是,”榮國公夫人回應了一句,仔細忖度,發覺被蠻蠻帶到溝裏去了,便又忙不疊來找補,“不,對錯還是重要的。不過些許小事,我們心寬能容,所以選擇不計較。”

但蠻蠻的關注點與榮國公夫人壓根不在同一條線上,她幽幽地點了下腦袋:“我懂了。這麽說,夫君也是因為我和他更親,所以才說我。這叫‘自謙’。”

“……”

榮國公夫人感到與她無法溝通。

雖然這一趟榮國公夫人跑來同她說這些讓她不痛快的話,但蠻蠻心裏頭的一塊郁結卻解開了不少,豁然開朗。

見她眉目舒展,绀黛色的眉彎一點點熨平,她快活了,榮國公夫人卻不那麽快活了。

她湊近一些,道:“我說的,你明白就好,更何況,虞娘子和象行自小青梅竹馬,差一點兒便約定婚姻了。這樣的關系,也實在沒必要為着區區一塊青金石鬧了龃龉。”

蠻蠻剛放下的眉結,重新皺了回去,果然。榮國公夫人這回暢快了。

蠻蠻扭頭問道:“他們……他們很要好?”

榮國公夫人掩唇,仿佛因為脫口而出說了什麽不應當說的話而懊惱,見蠻蠻這樣問,索性也不掖着了,愀然坐直了些,道:“虞娘子從小啊,便對象行有好感,她今年也有雙十年華了,本該早些定親的,陸家和虞家也都有這樣的念頭,可惜當時虞娘子的母親不幸了,她為此必須守孝,便耽擱了。這一耽擱,便是三年。象行娶了你,她卻仍未嫁。”

原來她沒看錯,虞娘子果真對陸象行有情。

剛剛平複了一些的心境,如一塊巨石投入湖中,濺起大片水漪。

“意晚?”

榮國公夫人試圖喚回她的思緒,喚了幾遍,蠻蠻方才回過神。

她緩緩起身,送榮國公夫人出門,雪膩似酥的臉蛋上已看不出什麽端倪,一出門,但見院落裏梅花長勢正好,素雅高潔,瓣瓣晶瑩似雪,雲垂煙接。

榮國公夫人讓蠻蠻停住腳不再送,和藹地撫一撫蠻蠻散亂的雲髻,姿态優雅而娴柔:“明日擊鞠大會,我讓二郎準備了一塊更好的和田玉做彩頭。意晚,今天那塊青金石,就過去了吧。”

蠻蠻心頭耿耿,絕非是為了那塊青金石。

也不知怎的,一想到虞子蘇和陸象行有過一段暧昧,而且兩家人都樂見其成,差一點兒便成了好事,她心裏便針刺似的不舒服。

咕嘟咕嘟,一股酸水兒直往外冒。

好容易等那夫人走了,小蘋安排的醬肘子都冷了,她趕緊端出來,請公主繼續品嘗,蠻蠻這會子卻已經沒有一點食欲了,看了一眼便撂在身旁。

“陸象行是什麽香饽饽,一個兩個的,都喜歡他!”

小蘋驚訝:“除了虞娘子,還有誰喜歡他?”

蠻蠻差點兒口不擇言“我啊”,幸得按捺住了這股沖動。

只臉頰漲得通紅,睨了眼好奇地探究過來的小蘋,轉過了身子不願理人了。

小蘋忍住笑意:“這肘子公主不吃了,小蘋可拿去全吃了呀。”

“吃吧吃吧,撐死你!”

當公主的都這麽煩惱了,侍女也不知道來開解兩句,一心惦記她的肘子,真不貼心!

小蘋啃起了肘子,吃得天靈蓋又酸又爽,嘴裏含糊地道:“公主,有別的人喜歡陸将軍有什麽不好嘛,咱們可是有一天要回尾雲的,要是惦記上了這裏的什麽東西,也帶不走!”

蠻蠻心下一想,也确實是這樣。

為什麽要喜歡陸象行?

不,她才不喜歡他。

她只想和他生一個孩子,然後,把孩子帶回尾雲國,培養成尾雲國的大将軍,只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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