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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蠻蠻手裏支着一根打草棍兒,漫無目的地走出了營地。

夜涼如冰,一輪明月斜照山頭,皓月銀輝籠罩着森然阒寂的樹林,不知不覺,蠻蠻已經不知道自己到什麽地方了。

起初她只是覺得不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離得越遠越好,一面走,一面垂着眸子,心裏痛痛快快地罵着陸象行,王八蛋不守信,不配當男人。

罵得直抒胸臆、酣暢淋漓,終于爽快了少許。

夜風吹來,身上一片寒涼徹骨,蠻蠻突然醒回神,擡起頭,只見周遭的環境變得已然陌生,頓時驚恐地哆嗦了起來。

這裏沒有蛩鳴,連飛鳥都絕跡,四下裏只有風吹幹草,發出的窸窣聲。

寒風灌着耳朵,在空蕩蕩的林中發出久久不絕的回蕩的聲響。

蠻蠻慌亂間,顫抖着小手拔腿就跑。

從那黑魆魆的不見五指的夜色深處,露出了一雙冒着精光的野獸的眼睛。

*

陸象行聽到小蘋那句“想不開”,血液倏然涼了半截。

那尾雲公主,嬌氣柔弱,像一朵漂亮的菟絲子花,她若果真因為她的爽約而去想不開了,那他……

陸象行來不及細想,一臂攥住了小蘋的胳膊,只将瘦弱的小蘋抓得肩胛骨仿佛嘎吱嘎吱響,疼得她眼淚汪汪,陸象行厲聲道:“你沒看到她出去麽!”

小蘋比陸象行更懊悔,心裏早把自己罵了一百遍了,兩行熱淚湧下來:“我……我太粗心了,沒看到……”

話音未落,陸象行已經得到答案,根本不再滞留片刻,疾步沖出了簾門。

小蘋淚流滿面:長安不是人待的地方,這裏的人沒有一個好人,要是公主這回香消玉殒在長安,我也不活了,就殉了主去了!

陸象行的心跳得很快。

也許就像當年鳳凰山大火,他單人匹馬沖進那片岩洞,懷着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在那片廢墟裏一遍又一遍摸索着少女的時候。

今夜,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快要沖出胸腔,竄到喉嚨口了,咽部的皮肉一寸寸發緊。

他發不出聲,思緒亂到連把副将喚醒都忘記了。

到營地上牽了自己的馬匹時,幸而虞信跟了來,陸象行才勉強找回一絲理智:“把左子骞叫醒,去找夫人!”

馬場外栖息着陸象行的騎兵,足足有四五十人,陸象行不願驚動那些長安人士,以免為蠻蠻惹來一些閑言蜚語,單這些人,分四個方向去找,左右不過是在山中,她不會離開太遠。

虞信抱拳:“遵命。将軍,夫人今日因您不來,很是……傷懷。她今日也不曾擊鞠,一個人下馬離開了馬場,之後,末将聽到了一些議論聲。”

那些議論的聲音,笑話着蠻蠻癡人妄想,而陸将軍從沒把她放在過眼裏。

陸象行大概能想得到。在第五安世提醒他之後,他就洞悉了蠻蠻這一年多以來在長安的處境,太後賜婚,骠騎之妻,依然無法蓋過“尾雲出身”四個字。

他大抵也是糊塗,才會忘記了人性的傲慢。

連他自己,亦複如是,更不用提那些與蠻蠻不相關的人。

陸象行策馬就近駛入一條山路,這山道崎岖狹窄,道旁都是蓬亂草深,因在冰天雪地的時節,草木水分不多,大多呈委敗狀,四散紛呈,只有一些終年常綠的林木,在月色下油光發亮。

他心亂如麻,腦中不斷想到那種柔軟明媚,似芙蓉沁芳、海棠醉日的臉蛋。

她總是溫聲軟語,怯生生的聲音,一道道甜絲絲的“夫君”,猶如魔咒一般,缭在他的耳邊。

倘或這次她真有不測,他難辭其咎。

身為她的夫君,未盡護佑之責,失約令她難堪,她定是對他恨急了。

一想到那樣喜歡他,拿命來愛他的尾雲公主,會對他露出嫌惡、憎恨的表情,陸象行便感到肋間一陣緊張,憋脹不适得很。

倚馬而望,林間樹木葳蕤,茂密叢生,可是上哪兒見那個嬌滴滴的尾雲公主?

正當陸象行一籌莫展,心一陣下沉之際,從那密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嬌呼聲。

“別過來!啊——”

僅憑一個聲音,陸象行瞬時血液沸騰,面色一喜,他立刻翻身下馬,取下馬背上的弓箭,沿着聲音發出的聲音疾行而去。

道狹草深,那驚慌失措的呼救聲近在咫尺之間。

風吹來,有熟悉的野獸的氣息,在此出沒。

陸象行心一陣凜,仿佛天地倒轉,時空漫溯,一切回到了三年前的鳳凰山中。

在看清,那長鼻拱開草葉,從黑夜中刺出兩片獠牙的野豬時,陸象行毫不遲疑,張弓便是一箭飛射而出。

箭矢正中野豬的身體,奈何那一身膘,皮糙肉厚,比頑石還要堅硬,這一箭只将它射傷,激怒了它,野豬發出了一聲慘叫。

瞬間它放棄了繼續追逐蠻蠻。

蠻蠻被一條橫過腳腕的草莖絆倒,人噗通摔進了荊棘裏,小手被刺劃得尖銳疼痛。

但來不及顧惜這一點點好皮囊,只要不整個讓那野豬吞了就好。

她爬起來準備繼續逃跑,利用灌木叢掩蓋身形,逼着野豬竄進叢林中,把它劃傷,好為自己争取逃生的時間。

她用打草棍兒乒乒乓乓一陣亂打給自己開路,身後的野豬卻愈來愈近,直到逼到,蠻蠻甚至能感覺到那冰冷而尖利的獠牙抵在自己後腰上時,野豬遽然而止,發出來凄厲的慘叫。

蠻蠻聽到聲音,從荊棘從中回眸。

月光如練,通幽而深邃的林中,陸象行一箭一箭,既穩又準,将那野豬的頭、頸、臀,每一個計劃之中的部位都射中。

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蠻蠻奇異般地不再感到害怕了,那根藏在心裏,繃得緊緊的弦,好像驟然地松了。

那野豬吃了痛,發瘋起來,揚起四蹄兇神惡煞地撞向陸象行。

陸象行比它更兇神惡煞。

蠻蠻只看到那野豬竄向他時,跳得高高的,用獠牙去刺殺他。

她慌亂間喚了一聲:“陸象行!”

接着蠻蠻便似乎看到,那團跳得高高的黑影落在了地上,陸象行的身影快得她根本看不清。

野豬在地面匍匐、掙紮、反擊,可拼盡手段,依然奈何男人不得。

陸象行拾起地面的羽箭,屈膝跪住豬蹄,大掌按住野豬的後頸,眼風一凝,将那支箭重重刺進了野豬的頸部。

血液飛濺,再用力一攪,傷口豁開,血湧如泉。

不到片刻,那肥厚兇猛的野豬便一動不動了。

稍等,野豬屍身冷透了,陸象行從地面起身,朝着蠻蠻所在的荊棘叢走去。

冬季的草幹,陸象行取下腰間的火石,将她身旁的枯草點燃,火光明明滅滅,一閃一爍照見荊棘從中餘悸未消、胸脯激烈起伏的尾雲公主。

單薄纖細的身體,衣衫上滿是荊棘劃破的痕跡,小臉上也被割了兩道口子,滲出了細細的血痕。

陸象行邁入荊棘從中,一步,一步,朝着蠻蠻走來。

蠻蠻握着那根打草棍兒,眼珠失去了轉動的能力。

直至他來到身旁,接過她的打草棍,扔在了一旁,接着,蠻蠻便雙腳離了地。

她被他一只手便扛上了肩。

活像只人形沙包。

“……”

她還在期待被抱着回去呢。

“陸象行,你放我下來,我不要你救。”

不蒸饅頭争口氣,蠻蠻梗着一口氣道。

其實她心裏也知道,他不來,她今夜是兇多吉少,多半是要填了野豬的肚子。

可怎麽能這樣認輸呀!

陸象行帶她出荊棘叢,肩上的尾雲公主雖然嘴硬,但行動上并不抗拒,可見,也只是嘴硬罷了。

他微微翹起嘴唇:“我把你丢在地上,你又該罵我了。”

有過一次經驗了,他哪裏敢丢。

罵他,罵他不是應該的麽?

是誰答應得好好的,最後卻又爽約的?

蠻蠻踢了他一腳,這一腳,又中某個熟悉的部位。

陸象行吃了痛,“嘶”一聲,蠻蠻則如願以償落了地。

離營地不遠了,也出了灌木叢,蠻蠻腳下踩着柔軟的泥地,睨了他幾眼,看到他這一副冷冰冰像塊木頭的臉孔,心裏的委屈愈演愈烈。

終于忍不住,蠻蠻抱住了自己,坐倒在樹下,哭了起來。

那哭,還不似小孩兒嚎啕,哭得既隐忍,又委屈,抽抽搭搭的,聲音不響,但每一聲落在陸象行的耳朵裏都宛如雷鳴。

他皺着眉,朝她走了過去,蹲在她身側。

大掌握住他的皓腕,試圖将她的小手從臉頰上挪開,才挪開一條縫隙,她便狠狠甩開他。

陸象行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斟酌片刻,低聲道:“我并非刻意耍你,今日你更衣去後,陛下突然魚服潛行回到長安,秘密召我前去相見。”

蠻蠻哽咽,捂着臉蛋哼哧:“你騙鬼!陛下,陛下好幾個月都不在長安!”

“封禪之後,陛下于歸途中遇刺……”

陸象行正要繼續往下解釋,忽想到她尾雲公主的身份,刺客身份未明,不宜聲張,陸象行抿唇,咽回了那聲音。

蠻蠻哼唧着,不願聽他狡辯。

“別編故事,我不信!”

陸象行要撥開她的小手,令她露出眼睛。

誰知只要肌膚相親,她就劇烈地抵擋,又推又咬。

眼眸紅腫,軟嗓艱澀。

哭聲踉踉跄跄,自舌尖蜿蜒。

陸象行胸口一蕩,突生一股沖動,便似有股澎湃的血氣支使着他,将她兩只柔荑掰開,一低頭,炙熱的唇便抵住她的芳唇。

蠻蠻瞪大了明眸,像只炸了毛的貓。

陸象行的吻,比起她在營地旁那個跳起來夠到的,蜻蜓點水的吻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蠻蠻感到自己的舌頭仿佛都要被吸到他的嘴裏去了。

又燙,又熱,心如小鹿亂撞。

眼眸撲扇了兩下,睫羽沿着他的鼻梁擦過,如燈籠草的絨毛,觸感細膩溫婉。

她睜開眼睛,周遭火光隐隐,照着他俊美的面容,高起的眉骨,深邃的雙目,挺拔的鼻梁,健康平整的皮膚。

喉結伴随親吻的深入,上下地滾動,潤如玉珠,這絕美的男色,好看到讓蠻蠻色令智昏的地步。

小蘋的話躍入腦海。

如果帶得走,如果能把孩兒的爹打包一并帶回尾雲國,其實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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