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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微熱的觸感停留在眉心。

一切恍如昨日,從未變過。蠻蠻驀地鼻頭微酸,一股滾燙的淚意潮潮濕濕、淋淋漓漓地醞釀起來。

額間的花钿,在月夜下,被廊蕪底下的燈光飄過來淺淺地照着,愈發鮮妍。

陸象行将腰折得更低,随即緩緩地将蠻蠻抱起,送她步入內寝。

蠻蠻的寝宮不大,比長安陸宅那間她燒毀的寝屋規模還要小,但那張象牙床,卻是精雕細磨,哪裏的也比不上。

陸象行送蠻蠻回榻間,将她未着片縷的腳丫揣着,細致地放在懷中。

蠻蠻以為他這是要留宿,還沒想好言辭拒絕,臉頰先紅了個徹底。

但陸象行似乎沒有她想的那麽下流,也沒趁虛而入,趁熱打鐵,非得讓她獻出些什麽,把他為尾雲出戰一事,變成一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

他比她,更光明磊落。

“嘶。”

左小腿的腿肚教陸象行握住了,他不用任何力道地輕輕一捏,一股憋脹腫痛之感沿着脊骨竄上了後腦。

蠻蠻驚怔地望着他。

滿室銀燈杲杲,陸象行垂着眸,看不見底的眼中并無多少欲,只是替她緩慢揉捏着發脹發酸的腿肚,緩解她的肌肉緊張。

自懷孕月份大了以後,蠻蠻的腿肚子時常緊張抽筋,夜裏也睡不安穩。

“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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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地問他。

得到的回答是輕描淡寫的一句:“以前做侍衛時為你守夜知道的。夜裏,你翻來覆去睡不着,我問巫醫,他告訴我,懷孕的女子到孕末期會腿腫。”

蠻蠻面頰微微發燙,心忖着,沒想到陸象行也有細心的一面。

他指法利落,不像是初學者,替她揉按的幾下,每次都按對了穴位,勁往下沉,陷入皮肉經絡裏,沒過一晌蠻蠻腿肚的脹痛便有所緩解。

因為太過舒服,她的小手撐着身後的床褥,忍不住溢出了一道曼妙的嘤咛聲。

他豎起的雙耳将那一道哼唧聲聽得分明,嘴角微往上挑,并不言語。

揣進懷中的腳丫,沒幾下便恢複了溫度,陷落在火熱的懷中,有些沉湎不願離去的意思。

蠻蠻稍稍把眼簾掀開,謹慎仔細地望了望陸象行。

燈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照見了他疲憊的眼睑下淡淡的烏青之色。

蠻蠻頓時心裏輕輕一抽。想着他都是為了自己,才會出現在本與他無關的戰場上,數天數夜不眠不休,她沒一句關切的話語,卻在這裏享受着他歸來後的服務,實在是薄情寡義。

蠻蠻輕咬嘴唇,尾音往上撇:“陸象行。”

他擡眸,看了她一眼。

蠻蠻秀氣濃密的眉梢稍稍擰着:“你要不要,去睡會兒?”

“不用。”

他知,她這是下了逐客令。

但他還不想睡。

他幾日幾夜不眠不休換來的,就是早一點能見到她。

怎麽看小公主也看不夠,所以這時候好容易見了,他怎肯輕易被她說服去睡覺。

蠻蠻将嘴唇咬出了一圈淺淺的齒痕了,試圖把腳往回縮。

本以為他會牢牢抓住,像以前那樣,胡作非為,強勢霸道。但其實沒有,在她收回腳丫的一瞬間,陸象行并未有任何的強迫,任由她把腳放在床榻上,悄然背過了身。

蠻蠻低聲道:“我聽說了。你在前線大勝,贏了蒼梧。”

“嗯。”

這種以少勝多的不世傳奇,于陸象行而言,也實在顯得過于稀松平常。

蠻蠻心跳得飛快,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像是胡言亂語:“陸象行,其實你本不必被卷進這場戰争裏來的,你就、就這麽……”

“什麽?”

她知曉,他不願讓她心裏有負擔,才說也是為了大宣。

可蠻蠻如今非要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不可,她不想他明明也付出一切,背上很有可能的罵名,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險,最後什麽都得不到。

“就這麽喜歡我,是不是?”

她終于說了出來。

也許是因為背對着他,也背對着一室燈光,蠻蠻才得以脫口而出。

蠻蠻說完這句話以後,似乎能感覺到,背後有一方灼熱的溫度正在緩緩趨近,在靠近之際,那股灼熱宛如烙鐵一般,燙印在她的脊背,害她發着怵,打了個哆嗦。

男人寬大的手掌,貼住她腰際,緩緩地揉:“你知道。”

蠻蠻臉熱,想掙脫,說一句“不知道”,但,他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行動勝過了一切言語,蠻蠻想再欺騙自己都不能夠。

既是求來的,她怎能沒有回饋。

蠻蠻咬住唇:“看來我對你,還有點魅力,那就好。陸象行,你不會嫌棄我吧?”

他不知她在說什麽胡話,從身後鐵臂将她原本不盈一握、如今大了肚子柔腴豐滿的腰肢圈住,下颌貼向蠻蠻細頸,伴随說話時沉啞動人的嗓音,呼吸的水霧一絲絲一縷縷地滲入她的心跳裏:“蠻蠻。我喜歡你,很是喜歡。不,也許是愛,比喜歡要多很多,不信你聽。”

嚴絲合縫相貼,心跳宛如洪鐘,又急又快,不容忽視。

蠻蠻垂下眸,小手不安分地延過去,勾住了他腰間的蹀躞帶,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若即若離地抽着鎖扣。

他似乎并無所察。

蠻蠻壓低嗓:“我身上熱,你幫我把外衫解了。”

陸象行依言為她剝落那身淡雪青的團花衫,露出裏頭藕花色的百雀登枝圖诃子長裙,衣裙都是長安時興式樣,入目是灼眼的白皙膩理,宛如玉璧般姣好無暇。

燈燭光籠絡其上,塗染開一層淺淡的琥珀色,宛若流質的蜂蜜。

但外衫解了以後,蠻蠻仍然喊熱,他不知如何是好,便道:“我替你打一盆冷水來?”

不待蠻蠻回應,他便起身作勢要走。

蠻蠻沒見過這樣愚笨的,聽不出好賴話的男子,手心裏還勾着他的蹀躞玉帶,在陸象行雙足踏地起身之際,那蹀躞玉帶的鎖扣被他纖纖玉筍勾落,“咔嚓”一聲解散開來,沿着筆直修長的雙腿滑落在地。

陸象行的确是不解風情,但并不是傻子。

這一回,他終于忍不住心浮氣躁,呼吸急促起來,胸膛起伏着,眼睛明亮而熾熱地如兩束燈光照在蠻蠻身上。

逼得她愈加地不敢擡頭,只是作了亂的小手相疊着,叉着,不安地絞着,似乎在等待什麽。

繼而一只手落在她的肩頭,燙得吓人,只怕,比她臉頰上的溫度還要高。

那男人屈一些身子下來,從身後貼住了她,嗓音啞得似一根斷裂的琴弦:“蠻蠻……真的可以?”

都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卻還來問這種蠢問題,蠻蠻有一瞬間不想教他得逞了,她試手去拉扯自己的雪青羅纨外衫,誰知扯了半天沒扯到,回頭一看,那件衫子被陸象行食指一勾,扔到別處去了,正穩穩地挂在床尾,是她夠不到的遠。

有些人你說他不正經,他又裝成一張白紙。

可你要說他正經,他卻能輕而易舉地突破你的底線。

陸象行口笨舌拙到失去了片刻的語言能力,良久才終于恢複,急促地問:“你要我嗎?”

蠻蠻認了命,朝身後拍一拍,喚他上榻:“小心些,然後就立馬休息。”

她的小手正好拍在陸象行胳膊的舊傷上,疼得他沒忍住輕“嘶”一聲,吓壞了蠻蠻:“還痛着?”

正好她有幾分打了退堂鼓,便長籲一口氣道:“不如等好了再來,反正也不着急。”

蠻蠻這一句話,被陸象行含進了唇舌間,他的吻,猶如那夜骊山腳下,自野獸的手底下将她救回時,他突如其來霸道的吻。

曾經那一個吻,令她芳心搖曳,不能自持。

如今這一個吻,炙熱剛烈,不輸那夜,蠻蠻的心境卻再不似當初。

無論如何糾纏,也沒了那股銳意破竹的勇氣和甜蜜,雜進了些許苦澀來。

陸象行應該也知道,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只是眼下這場已經壓在了弦上的男歡女愛,與那無關,無需想得太過複雜,只要閉上眼睛,沉淪眼前就好。

蠻蠻的身子容不下旁的姿勢,只能将肚子靠在內側的牆壁上。

牆壁是光滑的,帶有冰涼的感覺,好在是夏夜,并不覺得難熬。

一下起來,她的臉蛋也貼向了牆壁。

那種充盈之感,讓她眼眶也沁出了潮熱。

“陸……”颠簸中,她喚着他的名字,一聲一聲,長長短短,似是哀求,似是迷亂,“陸象行。”

陸象行。

原來,我還是喜歡你。

沒有法子繼續自欺欺人的那種喜歡,原來當初離開長安的恨,也是喜歡的一種時态。

原來我從沒有一時一刻忘記過你。

陸象行從身後摟住蠻蠻,将她從牆壁上解救下來。

蠻蠻被他抱着,擡起濕氣蒙蒙的眼睛,能看到陸象行流暢的颌面。

他靠過來,将下巴點在她的顱心,蹭了蹭,鐵臂摟她摟得更緊,喑啞的嗓音喚:“蠻蠻……”

垂下面容,在她汗津津的發絲間輕嗅一口,薄荷梨花的芬芳鑽入鼻中。

此時的帳中,已滿是薄荷與佛手的清氣,被一股更濃烈的沉麝味道蓋住。

蠻蠻無力地仰靠在陸象行懷中,肚子有些墜墜的,怕會不适,但試着掂了掂,情況又似乎尚好,蠻蠻便松弛了心弦。

她要說話,回應他的沉嗓呼喚,陸象行碰過她的臉頰上,又是一串串如雨點的吻,綿綿密密地往下落。

在她如今濕漉漉的臉蛋上遍地開花。

蠻蠻這時才想起一個問題:“不會有人聽見吧?”

她忘了讓小蘋她們今夜都不要過來了。

陸象行一笑,捏了捏她發絲底下掩埋的兔子耳朵:“我方才分神去聽了,外邊無人。”

說完,語調又頗有些暧昧地向着蠻蠻湊近:“只有我倆。”

他帶着酒酣飯飽的餍足之感,蠻蠻的臉紅得像瑪瑙,又似一團西邊沉墜的火燒雲,濃麗而飽滿,引人垂涎,陸象行親了親她的臉蛋,嘬出一團響亮的聲音。

再沒有哪一刻,比眼下更讓他知足、快活了。

“蠻蠻,我真高興。最高興的不是打了勝仗,原來是你。”

其實他不必說,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已經告訴了蠻蠻,他此刻真的高興,像陷進了蜜糖裏。

蠻蠻想,她終于解脫了。

她轉過眸,在陸象行懷中,方才的雲情雨意已經冷卻了一半兒,陸象行卻還未察覺,沉浸在暗暗的竊喜與滿足之中。

“陸象行,我……我有話相同你說。”

陸象行立刻将她放好,自己也正襟危坐,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好。”

蠻蠻捧着肚子,道:“這個孩子是你的,以後,他也會認你為父。”

陸象行聽得此言,恰似一只腳踏進了雲端,如馮虛禦風,飄飄然不知所止。

蠻蠻垂落一條玉足在榻邊,一晃一晃的。

聲音有片刻遲疑。

“你現在幫助尾雲拿回了遙和城,是尾雲的英雄,我想,王兄應該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非常信任你,會把手底下的兵馬都交由你調度。”

這一點,陸象行也不否認。

回來之後,他不可避免地先見了他并不大想見的大舅兄秋尼。

秋尼如今對陸象行就差點兒五體投地高呼萬歲了,并且,他适才說的那一番話裏,也似是有意任命他為尾雲戰時的大将軍。

當時陸象行歸心似箭,并未與秋尼過多交談,便快步來到了秀玉宮。

來到秀玉宮之後,突生一種近鄉情怯之感,他沒有試圖打破岑寂,推開她的宮門,也不曾試手敲她的窗扉。

他告訴自己,倘若冥冥之中他們還有緣分的話,請讓小公主自己推開窗,令他得以聊慰相思。

聽蠻蠻說起,他颔首以示承認:“你哥哥秋尼,或許是有這樣的想法。”

蠻蠻聽如此說,心便松了許多。

好在哥哥不是完全昏庸,他知曉為尾雲打算這點,總不是真的無藥可救,現在尾雲上下可用之人不多,陸象行是唯一能和蒼梧國掰手腕的人,且奇襲蒼梧,兩日就奪回了失守的遙和,這種不世奇功放在任何一國都是值得君王擢拔重用的。

王兄以後應當不會為難陸象行,也不會在軍事上指手畫腳了。

蠻蠻沉吟着,提起:“尤墨。這次突襲蒼梧,你可曾見到尤墨?”

“尤墨”這二字一出,陸象行的笑意霎時凝固在了唇角。

“蠻蠻……”

他喚了她的乳名,皺起眉,并不大想與她談論起旁人。

尤其是在剛剛經歷一場酣暢淋漓、情濃意甚的魚水之歡的時候。

蠻蠻聽到旁人談起戰事,覺得不好,如今尾雲上下只怕都沉浸在揚眉吐氣的快意裏,沒有幾人還記得為國征戰,卻被生擒蒼梧的尤墨。

就算還記得,他們談起尤墨時,如今也是拜高踩低,全然不記得當初尾雲國無人可用時,只有不通武功的尤墨站出來,選擇出任檀山副将,他本不應當被尾雲人遺忘到如此境地裏。

眼下只怕尾雲國上上下下,除了國師,就只有自己一人真心記挂尤墨的安危。

在她心裏,他不是蒼梧的戰俘,不是合該被聲讨的罪人,他也是勇士。

蠻蠻握住了陸象行的手踟躇着道:“我知道這事可能有些為難,所以我想求你,既然你能大勝蒼梧,安然無恙地回來的話,那你能不能,把尤墨也一起帶回來?”

陸象行臉色凝固,半晌,他皺着眉把手臂從蠻蠻的桎梏中抽回來,望着他清麗如玉,潮紅還未完全褪盡的臉頰,他嘎聲道:“蠻蠻,你當真以為,奇襲蒼梧就那麽輕易,我安然無恙地回來,那麽便宜嗎?你從未擔心過我是否受傷,你只是怕我受傷了,就不能再替你搭救你的‘墨哥哥’是不是?”

蠻蠻有些生氣:“你怎麽能這樣想!”

陸象行頭也未擡,目光落向別處。

他的聲音裏有些自嘲:“那你當初為何中斷了婚禮呢,嫁給他不是兩廂情願麽?”

好好地,他突然陰陽怪氣起來,蠻蠻被嗆得氣息不平,扯着眉頭道:“陸象行。剛剛不是還很好麽,堂堂上國骠騎,你不能吃幹抹淨了就不認了。”

她不說這話倒還好了,一說,陸象行的半邊身子似跟着僵硬了。

錯愕地轉回眸來。

“所以,”他近乎艱難地,一字一字地往外吐,聲音充滿了跌跌撞撞的踉跄,“剛才是個交易?”

不待蠻蠻回話,他就固執地下了論斷,啞嗓道:“你只是想我救他,所以犧牲自己,和我做交易。”

他明白了。

一切霍然而解。

他之前還想不透,為何前後蠻蠻對他态度轉變如此之快。

原來,原來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她心心念念之人,被蒼梧擄掠而去,她求旁人無用,才會對他谄意逢迎。

蠻蠻怔怔的,不知他突然抽什麽風,錯愕道:“你胡說什麽?再說就算是交易,你為我尾雲國擊退了蒼梧,奪回了遙和城,我也應該對你好,不是麽?”

“不需要。”

他要的,從來都不是這種好。

他要的是心,尾雲公主的一顆愛他的心,可是,她有麽?

陸象行悲憤地一扯被蠻蠻坐在身下,适才用來墊底的皂色衣衫,胡亂地一披,籠在身上之後,他起身下榻。

蠻蠻心跳急促,燭火裏,他回眸一眼。

“公主犯不着作踐自己。你不這樣做,我也會應你,我陸象行才是天底下最賤最可悲之人。”

說完,在蠻蠻的詫異之中,他攏上衣衫頭也不回地出了她的寝宮。

“陸象行!”

她喚他,他也沒回來。

風撲滅了廊蕪下搖晃的宮燈,蠻蠻睜着因為出了太多淚水而發澀的眼睛,凝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大步消失在門外漆黑的夜色當中。

醋精大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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