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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秋意漸濃,木桑花謝盡,樹樹深碧淺墨色。
夜晚的涼風吹拂樹葉,發出簌簌的宛如鳥兒穿過林梢的清音。
鳳凰山歸來,國主秋尼大病了一場。
巫醫診治,說是恸徹心髓、傷入肝肺,故此一蹶不振。
蠻蠻焦急問,可能醫治。
巫醫回,雖能治标,但國主玉體已經傷及根本,再難回轉。國主心念王後,幾乎随之而去,這般的創痛,如離群之雁,是不能平息的。
巫醫甚至還帶了一個更慘痛的消息,他說,原本年富力強的國主,經此一事,只怕日後将以湯藥相吊。
這一席話,對于眼下正值戰機将發之際的尾雲,不啻塌天噩耗。
蠻蠻為了免使軍心動搖,壓下了此事。
但也從這一日開始,蠻蠻搬到了含玉宮居住,代兄長處理政務。
含玉宮封鎖極為嚴苛,每當蠻蠻理政之時,僅僅只有陸象行在旁研磨随侍。
他雖能對蠻蠻的許多棘手問題予以獨到的見解,但戰争一觸即發,陸象行眼下就是尾雲的主心骨、定心丸,每日交到他手裏定奪之事也多如牛毛。
蠻蠻看着奏折,不知不覺,已是深夜,口幹舌燥,信口吩咐了一聲:“庚。給我倒杯水來。”
稍候片刻,一盞溫熱的已經不燙的茶水遞到了蠻蠻手邊。
蠻蠻還不覺得有異樣,伸手接過來時,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一句什麽,動作一滞,還疑心是自己記錯了,擡眸時,瞥見陸象行幽深的墨色瞳仁,隐隐含着笑意,蠻蠻不自然地道:“我順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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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他似笑非笑地回望她清澈的瞳眸,“蠻蠻将我當作庚就好。”
将他……當作自己的侍衛?
有會把主人家勾搭上床的侍衛麽?
更深露重,案牍勞形之餘,蠻蠻不免起了遐思,微微臉熱。
只是思及如今的局勢和處境,思及王兄的病,所能的,也不過苦中作樂而已。
蠻蠻幽幽道:“我王兄失了嫂子,痛不欲生,雖有殺葉擦風的這一口氣吊着,還不至于徹底倒下,可身體卻已透支,若是蒼梧此時強攻,正是形勢大好。”
陸象行握住她手,将柔軟芳澤的小手含在大掌下,溫聲對她道:“還有我。”
蠻蠻信任他,眼下唯一能倚重的,也只有他。
可他,畢竟是上國人。
就算不做大将軍,他也還是上國百姓。
他是不大會同她留在尾雲的,蠻蠻心裏深谙這點,她想陸象行比她更清楚,只是誰也沒有說破。
這時,蠻蠻忽轉了一個話頭,同他眯眼微笑,手指飛快地從他掌中掙脫撤回,他的雙手合攏,卻撲了一空,正要再有所動作,蠻蠻凝着他的眼神,多了思量。
“陸象行,你不是一直以鳏夫自居麽?還在你陸宅的靜室裏供奉了你先夫人的牌位,當年你失了她時,可也曾如此痛不欲生?”
蠻蠻知曉這樣說很不光彩,可這麽久了,阿蘭始終是她心頭的一根刺,血漚爛了皮肉,依然疼。
那也是她,再向陸象行靠近一步的最大障礙了。
陸象行略微怔忪,因他沒有料到,蠻蠻突然問及阿蘭。
他心裏也明白,阿蘭對蠻蠻而言是難以釋懷的心頭梗,他已經發誓,從此不在蠻蠻面前提她。
他一句話不說,就是心虛,就是可疑。蠻蠻心想。
原本後悔心直口快了的蠻蠻,怒意上湧起來,但聲音卻很平靜:“不願說就算。我其實對你們的事,并不是很感興趣。”
陸象行與小公主相處這麽久,她的一颦一笑代表着什麽意思,他如今都能心領神會,她這般說,其實就是在意。
陸象行往前踏上半步,欲攬她入懷,但因蠻蠻察覺到他的動勢不得已作罷,他無奈地吐了口氣:“我說。”
蠻蠻看似不在意,不着急,耳朵卻輕輕地豎了起來。
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答案。
陸象行閉了閉眼,深吐納一晌,睜開眼時,目中褪盡了茫然無奈,誠意地對蠻蠻道。
“是。”
他絲毫不為自己做隐瞞,在蠻蠻面前說一些漂亮的假話。
“痛不欲生。”
蠻蠻立刻開始後悔,自己為何非要一時嘴賤,問他這樣一個問題。
可,倘若陸象行說不呢?
對于阿蘭的死,他只是假心假意地難過了一下,難道蠻蠻就會滿意麽?
也不會的。因為那說明了她看上的人,是一個涼薄無情的男人。
這個問題,是沒有正确答案的,蠻蠻終于明白自己矛盾在哪兒了。
她的指尖撚着一枚筆杆,徐徐轉動,眼珠卻未曾動一下,似乎正在出神。
陸象行接過她掌中的狼毫,心知自己的答案未能讓蠻蠻滿意,只是:“夜色已深,蠻蠻,你懷着孕,不宜操勞,早些去偏房就寝,我在外守着。”
蠻蠻随他來到偏房,他将她送入內寝,便似要走,蠻蠻攔住他,纖纖玉指扯住他的衣襟。
于陸象行回頭之時,蠻蠻臉色微微發紅地道:“天天守着,你不要睡覺麽?”
陸象行詫異過後,臉上浮出一朵明燦的笑意:“我覺少,無妨。”
可蠻蠻不信,她充滿疑慮地道:“我聽人說,只有老人才覺少,陸象行,你老了麽?”
小公主氣人的本領一如既往,一以貫之。
只是苦中作樂,蠻蠻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她怕自己守不了,堅持不了,治理不了這偌大國家。
不待陸象行磨牙,她笑靥如花地将他往外一推:“我想起來,你好像比我大七八歲呢!陸象行,你果然好老!”
戰無不勝的大将軍,一生能容人輕蔑冷眼,卻容不下心上人的一個“老”字。
他臉色發青,咬牙瞠目,似乎要雄辯兩句,但看着細皮嫩肉、靈動俏麗,宛如三春之桃的小公主,他把關于自己不老的話,死死地咽了回去。
确實。
他老牛吃嫩草。
他不要臉。
但是,無妨!
蠻蠻困了,耷拉下眼皮,把擔着的心懸着,一臂推向陸象行,讓他出去。
陸象行被蠻蠻送出了門外,蠻蠻已經打了個哈欠,倦意襲來,眼皮直親吻了:“我去睡了,你自便吧陸象行。”
她不再阻止他非要守夜。
可陸象行聽着那一聲“陸象行”,卻總是疑心,尾雲公主最後那一句話,實則并沒有吐出那個若隐若現的“陸”字。
清早蠻蠻從睡夢中醒來,窗外已經不見了人跡。
小蘋送來了晴天霹靂的消息。
“公主,昨夜裏葉擦風強攻尾雲,已經開戰了。”
蠻蠻差點兒暈倒在地,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也許是王兄因為如茵的事情病倒,消息終究是沒能瞞得過蒼梧神出鬼沒的暗探,被送到了葉擦風手裏。
小蘋上前環住公主身子,扶住她,又道:“昨夜裏陸将軍便走了。小蘋本來想叫醒公主的,他走的時候說,公主這段時日操勞,臨盆在即,不宜過度勞神,難得公主肯主動入睡,讓我千萬不能把公主吵醒。”
突如其來的戰事,讓蠻蠻指尖都在哆嗦:“他還說了什麽不曾?”
小蘋回憶一番,一句句道來:“還說,戰事上的一切都交給他,他不會輸,請公主千萬一定要愛惜自重,不能再像之前幾日那樣夜以繼日地處理政務,讓小蘋千萬看着您。這仗一旦打起來,公主要面對的政事便少許多了,至少對于戰局布置便會少,陸象行他是這麽說的。”
因昨晚陸象行走得急,許多未能交代仔細,小蘋回憶起來,也似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話。
最後,她一握公主的皓腕,聲音變尖:“對了!陸象行還讓我跟公主說,關于他是陸象行一事,雖然蒼梧人很可能已經猜出,或是被細作識破,但尾雲這邊還是對外宣稱,他只是一個叫作阿木蘇的尾雲人。”
蠻蠻的臉色登時變得極為古怪:“阿木蘇?”
小蘋的臉色也變得古怪:“嗯。他是這樣說的。”
“阿木蘇?”
前鋒乙丙丁戊己辛壬癸的臉色都非常精彩。
陸象行對他們面面相觑一同說不出話來的态度感到萬分奇怪。
“怎麽了?”
辛上前,搖頭嘆道:“陸公子,阿木蘇在尾雲話裏,是笨蛋、木頭的意思。”
陸象行的雙目流露出些微愕然。
他的思緒一瞬轉回千山,回到那年被阿蘭救起的夏日,蟬聲如沸裏,她淺笑盈盈地對他說:“那我替你起一個,叫阿木蘇好不好?”
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宛然如昨。
從那以後,陸象行便默認了阿木蘇這個尾雲名字。
他以為他的名字同她的阿蘭一樣,都是尾雲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雖然普通了一些,但寓意是美好的。
原來,在他心裏已經無限美化、升華,到今天,已經變成了真善美的象征的尾雲少女阿蘭,也會像小公主一樣促狹、捉弄人。
陸象行咽部一陣緊張,哭笑不得。
在衆人的圍觀之下,他拂過眉眼:“只是一個化名罷了。我們繼續議事。”
他們見他似乎是不在意,便舒了口氣,這“阿木蘇”的名頭已經打出去了,要是改名,就得“臨陣換将”,是兵家大忌,也會對軍心有所動搖。
壬将輿圖展開,癸熟悉地形,開始對陸象行分析戰局。
“葉擦風從來不服輸,所以末将推測他一定是會從遙和突破,将軍,我們應當固守遙和,只要守住遙和,擊退蒼梧,我們就勝了。”
壬的想法,也是大多數人的想法。
陸象行不以為然:“尾雲面臨的是亡國之戰,蒼梧要進攻的是月亮城。尾雲即使僥幸贏下遙和,也無法阻止葉擦風兵分三路,從秀麗、煙雲二城進發,十則圍之,五則攻之,蒼梧的兵力五倍之于尾雲,葉擦風勝券在握,絕無可能僅僅只是貪圖遙和這一座城池。”
陸将軍是身經百戰的戰神,由他統領的軍隊,還從未嘗過敗績。
尾雲自上而下都信服他的安排。
陸象行令乙丙丁癸、戊己辛壬兵分二路,分別駐紮秀麗與煙雲城。
“那将軍呢?”
帥帳之中,衆人異口同聲。
“三日後,我從遙和出發,後方襲擊蒼梧王都——太歲!”
陸象行掣出腰間銀雪劍,寒芒一閃,那鋒利無匹、吹毛斷發的劍刃直至輿圖中央,描有五角朱砂的蒼梧都城。
帥帳中所有人聽得此言,無不振奮精神,抖擻起來。
孤身縱馬,奇襲王都,這是何等氣魄!
若是旁人說來,只怕要被嘲諷一句後生狂妄,竟敢誇下如此海口。
可偏偏說這話的人是陸象行,陸象行只要說,他們就信!
陸象行整頓旗鼓,于星夜疾馳回到王宮。
敵我懸殊,是陸象行一生未遇的難題。
此戰就連他也并無超過五成的勝算,在閃擊太歲之前,他給自己預留了三日的時間,去看一眼蠻蠻。
倉促離別,沒有驚動她,不知她又得知自己不告而別,心頭可曾有怨。
月亮宮中此時卻是一片喧嘩。
因為公主突然臨盆了。
陸象行踏足宮闱,便聽說了這一消息,霎時猶如一盆涼水從頭兜到腳跟地傾注而下。
蠻蠻的産期應當是在下月,怎會提前了如此之久?
分娩本就是極其痛苦的過程,早産對于孕婦而言更是九死一生,陸象行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怪手給攫住了。
“蠻蠻!”
他将馬匹扔給宮門的守軍,狂奔向含玉宮。
慌亂不安的心,刺痛得密密麻麻。
蠻蠻正在生死關頭,也許是近日過于勞累所致,這個等不及的孩兒竟然要提前出世了。
從下午吃了一點糖水後身子便開始不舒服,剛開始只是覺得肚子墜墜的,後來,她便開始宮縮了,劇烈的疼痛下,蠻蠻失手打碎了一件琥珀琉璃盞。
琉璃盞碎裂的響聲驚動了含玉宮的宮人,小蘋一馬當先沖進來,目睹的便是公主因為疼痛而匍匐在地,身體痙攣的情景,小蘋年紀小,從來沒見過婦人生産,看到公主流了許多羊水出來,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跑去找穩婆。
宮裏上上下下都陷入了一團亂麻當中,人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候偏偏無處着力的感覺,讓人心底格外不安。
蠻蠻腦袋漲漲的,存有一半的意識,被擡到了産床上。
穩婆來了,很快命人将産房布置得密不透風。
一盆一盆的熱水往裏打,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出。
“公主早産了!”
那聲音一遍遍地往外傳揚,王宮上下亂作一鍋粥了。
蠻蠻好像自有意識起,從未在皮肉之苦上受過如此之重的酷刑,就像一把剪刀在肚裏反複翻絞、戳刺,疼得她身上汗如豆出。
“啊——”
一陣劇烈的收縮疼痛過後,蠻蠻脫力地靠在枕上,心想着,我死了,讓我死了吧……好想解脫。
兩側的産婆摁住她的兩膝,還在不遺餘力地為她鼓勁兒。
“使把力!公主,就快要出來了!公主,看到頭了!”
蠻蠻根本不知道如何用力,她全身已經浸泡在汗水裏,也失了力氣。
意識蒙昧間,她恍惚地念念有詞:“陸象行,你人呢?好痛!”
“公主,加把力,孩子頭出來了!”
又是一陣鼓勁和催促,蠻蠻只覺得身子好像被人一刀劈作了兩段。
在最後一陣激烈的痛意折磨下,蠻蠻支起了汗津津紅彤彤的頸子,昂首奮力。
“哇——”
仿佛只過了一瞬間,又仿佛過了一聲那麽久,一道響亮的啼哭聲,在萬衆期待中亮了相。
陸象行的腳步剎在産房斑駁的門窗之外。
那一聲震耳欲聾的嬰孩哭泣聲,讓他的心溫暖地顫了一下。
“蠻蠻。”
他低低念着那個名字,再也克制不住,沖上前見她。
尾雲人并沒有男人不能進産房的規矩,陸象行進來以後,她們只是讓人重新盡快地合上門,避免産婦受風。
蠻蠻已經脫力昏迷了過去。
她靜靜地躺在産床上,巴掌大的小臉,潮紅一片,布滿了晶瑩欲滴的汗珠。
陸象行甚至一眼都沒來得及看自己剛出世的孩兒,克制不住內心的發抖,他掀開了羅帷,坐到蠻蠻旁側。
她面如白紙,水眸輕阖,像是睡着了般安詳,呼吸輕盈得似一場落雪。
身後的産婆抱着已經洗幹淨,用襁褓裹好的小嬰兒,喜氣洋洋地朝着陸象行走來:“恭喜将軍,是個千嬌百媚的小千金呢!”
剛剛出生的小嬰兒,哪裏能看得出什麽千嬌百媚?穩婆這樣的人物,是慣會讨喜話的。
産婆将嬰兒放到母親身旁,嬰兒像是哭累了,這會陷入了睡夢。
肉嘟嘟的柔軟小手抵在嘴巴旁邊,像是格外有安全感。
“雖然月份是早了一些,但好在足重,将軍和公主都不必過于擔憂,慢慢調養着,一段時間後總會好的。”
陸象行輕輕“嗯”了一聲,終于舍得從小公主身上分一些眼神來,給他剛剛出世的小丫頭。
小家夥的臉蛋比蠻蠻還要紅,渾身的皮肉像是晶瑩的,能看到皮囊下細若蛛絲的血管。
她安睡着,又乖,又可愛。
陸象行忍住想碰一碰女兒的願望,一只手握住了蠻蠻纖細的柔荑,将她雪白的手背送到唇邊,薄唇淺淺地吮了一下。
“公主如何了?何時會醒?”
他雖看的是蠻蠻,一瞬也不舍得移眼,問的卻是身後負責為蠻蠻接生的穩婆。
穩婆也拿不準,她只管幫人把孩子生下來,至于剩下的事,要看專門伺候月子的人怎麽說。
她只得汗顏答道:“公主體弱,身子骨纖細,孩兒又未能完全足月,因此,這一胎生得很不容易,公主現下是用力過度導致昏厥,至于何時醒來,只怕是要過幾個時辰的……”
陸象行與蠻蠻十指緊扣,心裏充盈了幸福。
原來圓滿之外,更有圓滿。
蠻蠻。
從今以後,他們也為人父母,是小丫頭的阿耶和阿娘了。
不容易,我們蠻蠻懷了大半本,終于卸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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