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暗衛9

暗衛9

虬枝盤曲的菩提樹下靜坐着一位僧人,身着绛赤色三衣,手上挽着一長串菩提子制成的念珠,他的五官深邃。鼻尖微鈎,顯然是個異域人,然他眉目慈祥平靜,低聲誦念佛經,是個實實在在的出家人。

僧人的左額角上有着一塊很深的磕痕,經長年累月下來,已經變成顏色稍深的痕跡。

此刻是黃昏景象,西移的落日灑下黃燦燦的餘晖,金光照耀下菩提樹的影子斑駁婆娑,随風搖曳,映在僧人的眉眼上愈發襯其無悲無喜,超然脫俗。

有小弟子進來說話,小弟子站在僧人身後,合手行了一禮,“住持,聖人求見。”

無人回答,小弟子靜候片刻默默退下返回禀告上門求見的宮人,“住持正在誦經,還請回絕聖人。”

佛寺是個佛法森嚴、衆生平等的地方,無論是宮人還是聖人都受到平等的對待。

李公公讪讪笑了下,“小弟子,麻煩你再去跟摩耶國師通告一聲,聖人有要事相見。”

在宮裏被捧慣了的李公公是個能屈能伸的人,平日裏一副笑眯眯的模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接連兩次碰壁他态度不免急切起來。

四殿下也就算了,他是皇子,李公公尚還沒有那麽大的膽子。

可摩耶國師算什麽,若不是聖人捧着他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大的國師府,聖人近年大力興建佛寺,可是給足了這些僧人好的待遇。

小弟子猶豫了下,雙手合十彎腰,“還請施主稍等。”

李公公點頭,臉上挂着殷切的笑,囑咐道:“還請小師父給摩耶國師帶句話,今日是上弦月,聖人有要緊的事。”

每逢上弦月,子母蠱發作的比以往都厲害。而今年恰好是第九年,摩耶國師說的第十年還差一年。

聖人身上種的是母蠱,大部分疼痛都被子蠱轉移,可即使這樣他還是躺在榻上不停呻吟,嘴唇顫抖,雙目渾濁無神,臉上的肌肉抖動明顯,口中一直叫着李公公,時不時抽動下身體。

守在養心殿外的宮人低頭屏氣,不敢言語,只恨不得是個啞巴是個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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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痛苦的呻吟一聲比一聲高亢,嘶啞的聲音如漏氣的風箱一般,聖人叫不來李公公,就開始咒罵,含糊不清,誰也不知道他在咒罵什麽。

月影高懸,李公公挽着拂塵一路緊趕慢趕,時不時擡起右手拭去額頭的細汗,走過蜿蜒曲折的回廊,他又猛地頓住腳,回頭一看,摩耶國師在後面不急不慢走着,如庭院散步。

這可把李公公急壞了,每耽誤一刻鐘他小命不保的可能就大上一分。他擔心的不是聖人,而是他岌岌可危的項上人頭。

他倒回去摩耶國師身邊來回走動,把他當祖宗對待,可又不敢催促。

還沒走進宮殿李公公就聽見聖人暴跳如雷的聲音,一聲聲叫着他的名字像是冤鬼索命,李公公彎腰快步走近,“聖人,聖人,摩耶國師來了。”

李公公在一旁腰彎得低,點頭哈腰姿勢做得十足,生怕聖人生氣。

“快,快,國師,子母蠱……”聖人根本不在意李公公,目光直直望向他的身後,那裏站着一位僧人,布衣布鞋,面容平平,在聖人看來無異于救命佛陀。

摩耶國師上前一步,雙手合掌于眉間,微微低頭,“施主。”

李公公識趣退下,出門後貼心将門帶上,左右掃視站在兩側的人,拂塵一掃,讓他們閉緊嘴巴退下。

“當初聖人病重,求于我佛門下,貧僧将唯一僅存的子母蠱贈與聖人。通過子蠱不斷反育母蠱,母蠱可保聖人至少十年壽命。如今,十年期将至,聖人頻頻動氣,母蠱已然無法壓制。”

燭火搖曳間,摩耶神情慈悲,面容清癯。

聖人一驚,驚恐萬分,拖着沉重的身子跌跌撞撞走到摩耶面前,“國師,真的沒辦法了嗎?”

摩耶不語,搖頭。

“會不會是子蠱太虛弱了,那,那如果把子蠱種到其他體格強壯的人身上呢?我還有那麽多皇子,一定會有辦法的對不對!”聖人雙手拽住摩耶身上赤紅的衣袍,似癫似狂。

在聖人看來,摩耶國師就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燭火一點一點燃燒,偶有霹靂爆裂聲響起。

摩耶用他那枯槁的手慢慢撫平被抓皺的衣角,不知是不是燈光太暗,聖人隐約間看見摩耶笑了下,望向他的目光滿含譏諷。

可待聖人再仔細看去,摩耶依舊是慈悲象,高深莫測的模樣。

“聖人。”摩耶搖頭,“子母蠱一旦種下是無法轉移的。母蠱死子蠱亦亡,母蠱感到不安掙紮時,子蠱只會更加痛苦。若要緩解疼痛,可取身種子蠱之人的心頭血飲服。”

僧人是一副寬仁平和的模樣,說這話時緩慢轉動手心的菩提子,灰撲撲的目光直視聖人,像是要把人心望穿。

——

這是暗五保護主子的第八年,繼害主子被刺殺後第二次犯錯。

暗五時常聽暗二與暗三罵他是根木頭,說他遲鈍不通事理。但其實不是暗五不懂,是他心裏自有一番堅持的道理。

由繡娘一針一線織出來的床帏自然是極好的,針腳細密整齊,圖案精妙絕倫,暗五的目光漸漸落到撕扯處的地方,那是昨天晚上主子受不了用力造成的。

暗五不懂,他明明動作已經很輕了,為什麽主子還是很疼,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麽男子的身軀可以如此的軟,腰如此的細。

時間已經來到卯時,暗五亢奮的思緒才慢下來,只是他的心還是跳得很快,或者說從一開始他的心就跳得很快,撲通撲通的,他看向緊縮在他懷裏的人,又怕這心跳聲将主子吵醒。

可是他剛有動作,懷中的人就纏了上來。

暗五無聲嘆氣,他覺得自己很奇怪,他有太多不懂的事情了,他想他可能需要去問一下更有經驗的人,比如暗二。

但在去詢問暗二之前,暗五有個更重要的事情。

他做錯了事,需要去暗堂領罰。

不知不覺,昨夜的事浮現眼前,暗五的記憶力素來很好,他閉了閉眼,努力将那些不該有的東西忘記。

暗五輕車熟路回到暗堂,坐在外面值班的是個老熟人,他向暗五打招呼接着跟他說今天執罰的是暗衛長。

暗五點頭謝過,過去那麽多天,暗五換回了一身豎領黑衣,本來是習慣性想戴面具的,可又想到他已不是暗衛了。

說來也奇怪,暗五次次來暗堂受罰執罰的人都是暗衛長,不合時宜的,暗五想起暗二說過暗衛長心理有問題,特別喜歡鞭抽別人,力道是往死裏面打的。

今日暗堂裏沒什麽人,破空的鞭打聲異常刺耳。

從身形辨認,暗五認出這是他之前外出做任務的搭檔暗九。

“你已經不是暗衛了。”暗衛長站在黑影下對暗五說,他頭擡了擡,與暗五直視。

“嗯,我做錯了事。”

暗衛長不再說什麽,他示意其他人接手懲罰接着轉身去一排排鞭子中尋找。

暗五不再看他,黑鞭自身側揚起,身為暗衛的警覺心讓暗五想要避開,暗五忍住了。

第一道鞭子落下來,暗五眉間動了動,沒有吭聲。

他在心裏默念着未完成的鞭數,殊不知身後的人看他的目光漸漸變得不對勁。

還差最後三鞭,不去看背後的皮開肉綻,暗五僅僅是臉色有些蒼白,他一向是很能忍痛的。

暗五心中的不自在漸漸消失,他心想還是當暗衛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錯了可以受罰,不用心中糾結。

如果他還是暗衛,他明年就可以辭職了。

暗五的身形比例極好,寬肩窄腰,身高腿長,黑衣緊緊包裹着有力的身軀,暗衛長的目光變得放肆,他停下手中的鞭子朝暗五走過去。

暗堂裏的其他人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

“如果你跟我認錯,最後三鞭就可以免掉。”暗衛長來到暗五面前,面具下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目光掃過他緊抿的薄唇,最後突兀的落在微散開領間的痕跡上。那會是怎麽造成的痕跡,暗衛長再清楚不過了。

他心中生起巨大的怒火,就像自己獨占為私有的寶物被人觊觎玷污,暗五不應該這樣的。

暗衛長怒極反笑,想要去将那抹痕跡擦去,暗五警惕望着他,避開他伸來的手。

“不需要。”這不是暗衛長第一次這樣問他,都還差最後三鞭了,暗五靠自己就能抗過去。

“呵。”

越想越無法控制自己,暗衛長雙目變得猩紅,忽然朝暗五動起手來。

暗堂沿襲着舊制,一直沒有擴建。

狹小的空間裏,暗衛長與暗五打鬥起來,一拳一腳都不留餘地。

暗五是知道自己武力在暗衛長之上的,師傅曾經說過他如果不帶感情的話就是一把最鋒利的刀。

汗滴順着下颚流下,暗五呼吸有些沉重,要是他沒有帶傷,暗衛長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他不明白暗衛長為什麽突然會這樣,但暗衛長直接動起手來他就不打算問了,打就打,無非就是一死。

扯動了背後的傷,暗五格擋的手慢了一瞬,就挨了重重一拳,他背靠在牆壁,腰身弧度緊繃,肌肉線條明顯。長睫微擡,随着呼吸一顫一顫,黑眸是墨染的黑色,仿佛什麽事都無法牽動他的感情。

暗衛長最喜歡的是暗五這雙眼睛,其次才是他的身體。

不過瞬間,兩人再次對打起來。

“把他們分開。”一道冷中帶着啞意的聲音響起,陰沉沉的,壓抑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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