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金沙往事

第6章 金沙往事

吃完飯李铖去了一趟醫院。

徐海還在睡，徐母看到他忙起身來迎。

怕吵到病號，兩人關了門到走廊說話。

“手術時間定了嗎？”

徐海當時是兩根肋骨粉碎性骨折，所幸沒有傷到心肺等要害，要等留院觀察之後才能确認開刀時間。

“定了，下周周二。”

李铖點點頭，安慰了她幾句。

走之前他留了兩萬塊錢。一開始她死活不要，直到李铖說他把徐海當親弟弟看，徐母才紅着眼睛收下，“等阿海好了我一定讓他還你。”

說完對着李铖深深鞠了一躬，說這次多虧有他，不然阿海在祿城無依無靠的，連能找的人都沒有。

李铖連忙扶住人。

徐海在十八歲那年一個人跑到離家幾百公裏的工地上幹活，辛辛苦苦幾個月，才領完工資轉頭就被騙子騙了，連點路費都不剩。

那時候李铖還在跑長途，在高速公路上瞧見他以為這人要自殺。

後來混熟了徐海才吐出句實話：“其實我當時是想碰瓷來着。”

“更別想！損人不利己的事少幹。”李铖擡手就給了他腦袋一下。

徐海傻樂，“這不遇到你了嗎铖哥。”

日子慢悠悠的晃過一個月，炎夏将臨，太陽肉眼可見毒辣了許多。

晚上，李铖的視頻放了快二十分鐘也不見有消息彈出來。

平常這個點宋然早發消息過來了，倆人慣常聊上幾句，然後宋然睡覺，他準備出門。

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另一邊的宋然苦不堪言。

不是他不想發，是條件實在太艱苦了。

今早上班時候臨時通知抽幾個老師去鄰縣搞調研，他們競成教育有意向在下半年開個分部在隔壁金沙縣。

宋然很不幸地被抽到了。

金沙是個旅游城市，旅游業相當發達，但教育發展不如祿城，教育機構也是寥寥無幾。公司嗅到商機，立馬就派人了。

下午跑了幾個城鎮，晚上馬不停蹄地回金沙古鎮歇腳，有些鄉道實在是崎岖難行，宋然挺了一下午，還是在回賓館的路上給颠吐了。

“沒事吧小宋？”離宋然座位最近的趙芸蕾遞過來一瓶礦泉水，關切地問他。

“沒事的趙老師。”

趙芸蕾剛剛幫他喊司機臨時停了幾分鐘車，吐完舒服多了。

“你再堅持一會兒，就快到了。”

宋然感激地朝她點頭。

趙芸蕾在公司時就對他十分照顧，人也細心，剛剛就是她第一個發現宋然不舒服的。

說話間趙芸蕾手機響了，接通後宋然聽見一聲奶聲奶氣的“媽媽。”

她心都化了，嘴上斥責女兒怎麽還不睡覺，心裏想得緊，恨不得立馬回去陪女兒。

宋然在旁邊看着，嘴角也挂着一絲笑。

“小宋哥哥身體不舒服，我們明天再跟他說話好不好？”

趙芸蕾一邊應付着女兒，頗為無奈地扭頭看他。

趙老師家的小寶寶今年剛滿五歲，被媽媽帶來上班的第一天，在烏泱一片大腿裏挑中了宋然的。

趙芸蕾說她鬼精靈，一眼就相中了公司裏最受歡迎的小帥哥，聽的宋然臉紅。

看着母女倆聊的起勁，宋然恍然想起自己今天忙得都還沒給李铖發消息。

宋然：你準備出門了嗎？

李铖回的很快：剛上車。

被旁邊的溫情場景影響，宋然也想向他訴苦，然後矯情的求安慰。

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只說自己今天出差，坐了一天車，有點暈車。

應該是開車不好打字，李铖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喂。”

從聽筒裏傳出的聲音顯得更加低沉磁性，不過并不失真，還是能令宋然感到熟悉的心安。

李铖問了他的症狀，想了一下說了一個牌子的暈車藥。

“效果很好，副作用也不大，到了以後你看看周圍的藥店有沒有賣的，沒有的話直接買藿香正氣水。”

宋然應了聲好，但是光是看到這幾個字都能想象到舌尖的苦味，他暗暗祈禱最好有賣暈車藥。

很幸運的，他買到了那個牌子，不用挑戰藿香正氣水的威力。

第二天依舊行程滿滿，宋然帶上藥上了大巴。

車子經過一排房子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盯了好久。

拿出手機拍照，然後發給李铖：“看，我們到你老家了。”

李铖正在打排位，這幾天單子多，等發車的時候他基本都在打。

結束一局後他點開，是一排灰白色的房子，金沙那邊的建築特色。

李铖認出了那幢房子，當年是一家冷飲店，現在變成餐館了。

高中的時候假期他曾經去那裏兼職過。

李铖記不清自己什麽時候和他說過自己的老家。

也許是哪次閑聊吧，他想。

放下手機，宋然靜靜地看向窗外，看着那幾幢房子漸漸被留在身後。

那年的記憶，好像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宋然無聲地嘆了口氣。

2006年，宋然上高三。

父母長達三年的離婚鬧劇終于在這年落下帷幕。

三年來兩人吵過無數次架，甚至還動過手，真走到這一步，反而平靜了。

宋遠華的手機一直在響，簽完字，這對曾經恩愛的夫妻沒有任何多餘的交談。

握着手機背過身，張筱聽見他對着電話那頭說別急，自己馬上就回去，聲音多麽溫柔。

國慶假期第三天，父親徹底從家裏搬了出去，那些搬不走的，全進了垃圾車。

父母在他面前竭力維持的和睦假象就像車上的那些垃圾一樣，雜亂地倒塌，然後一去不複返。

宋然在第四天清早踏上了去往金沙的列車，身上只帶了身份證和現金。

宋然去的義無反顧，古鎮裏還保留着原始的氣息，能讓他短暫地忘卻現實裏的一地雞毛。

沒人找得到他，也沒人認識他。

不想笑的時候他可以不笑。

就這樣，宋然卸下所有的僞裝在古鎮待了兩天。

第三天，他準備返程。

但不幸的是，他迷路了。

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宋然确信之前他沒來過這裏，無奈之下只好循着記憶往回走，但他一路上都沒有見到熟悉的景物。

走到一家冷飲店門口，他看見一個騎電動三輪車的中年男人正在拉客。

他走過去問路，男人暗道來活兒了，不住地搓着草帽帽沿，心裏在估量可以喊到多少。

衣服幹淨整潔，腳下的白球鞋一看就不便宜，男人又打量了他幾眼，突然伸出手拉他，用有點蹩腳的普通話說“小哥，一百塊錢，把你送到古鎮門口，”

“這裏到門口好遠的哩，看你年紀小給你算便宜點，收一百塊錢不過分噶！”

宋然聽不太懂他說話，但“門口”和“一百塊”他是聽清楚了的。

算了一下身上剩餘的錢，還夠，只是晚上到祿城可能要坐公交車了。

宋然說可以，但被男人扯着走路有些不舒服，他掙了掙，沒掙脫。

正想和男人說話，突然感覺自己左手被人拉住了。

一股不算小的力往後一扯，宋然被迫往後走了幾步。

“宰人也不是這麽宰的吧。”

一道聲音同時從身後響起。

男人一時不防，宋然從他手中脫了手，踉跄着往後倒，直到撞上身後的人。

宋然下意識扶住此人的手臂。

明明是下午兩三點，太陽高照，宋然手下的胳膊卻涼涼的，也不粘膩。

他回頭一看，看見一個男生，比他稍高些，把他扶穩後皺着眉抽回被宋然踩到的那只腳。

宋然一驚，連忙站正。

三輪車夫反應過來，箭步上前準備拉回宋然，卻被男生更快一步地避開了。

他把宋然拉到身後，男人見狀更氣，用方言破口大罵，“你這小娃別多管閑事，不然我下手可沒個輕重！”

男生沒動，也用方言回了他幾句。

車夫撸起袖子想動手，但他嗓門實在太大，把店裏的人都引出來了。

為首的看見是他直接大喝：“王老四你宰人宰到我店門口來了？！”

被叫王老四的男人見人多，邊走邊回頭用方言不幹不淨的罵人。

到這兒宋然大概懂了是怎麽個事，剛剛出聲的店老板是個年輕男人，身材偏胖但是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很和氣。

老板催促男生回去工作，說人太多了。

宋然向他道謝，老板擺擺手說不用，然後忙着進店裏去了。

圍觀的人也都散了，只剩那個男生。

“你從這條路走出去，到頭就能看見觀光車，三十塊錢能坐到正門。”

清冽的聲音讓宋然想起剛剛觸到的手臂，偏冷，但并不沉悶，很好聽。

宋然擡頭看着對方，很認真的對他說了一聲謝謝。

“沒事。”

說完他就轉身進去了。

宋然這才注意到男生還穿着店裏的工作服，淡藍色的，襯得人很挺拔。

想了想，宋然走進店裏，點了兩杯菜單上最貴的飲品。

“這一杯麻煩給那個男生，如果可以的話能麻煩你再幫我說聲謝謝嗎？”

宋然指了指人。

坐在回祿城的火車上，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家三口，小孩子鬧騰，年輕父親就把零食一樣一樣拿到他面前。

“少給他吃那些垃圾食品！”

此舉被旁邊的母親看見了，父子倆都挨了一頓訓。

心裏的酸脹感壓得宋然幾乎要喘不上氣，密密麻麻的仿佛有螞蟻在爬。

腦子突然閃過好多片段，有小時候他爸騎摩托車帶一家人去公園玩，他騎在爸爸脖子上的大笑，有住進大房子後父親第一次對媽媽動手時，他漲紅了臉對父親的質問，也有幾天前，漸行漸遠的那輛車和父親決絕的背影。

腦海中最後的片段是剛剛萍水相逢的那個男生，看着慢慢變遠的磚瓦房，宋然的眼眶還是不可抑制的紅了。

他呢？他會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