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柔軟
第2章 柔軟
回去路上,小姑娘還是很生氣。
小臉板着,雙臂抱緊,抿着嘴,扭頭一聲不吭望着車窗。
鐘影給她調整了下書包肩帶,又低頭仔細檢查了下她左腿的石膏,擡起頭的時候,同前面開車的裴決道了聲謝。
醫院裏,高浩宇戰戰兢兢道完歉就被家長帶回去了。
最後那幾句對方家長過意不去,說改天上門致歉,被鐘影拒絕了。
一旁,秦雲敏看到裴決十分驚訝,好幾次想說什麽。裴決倒是沒多意外,視線對上微微點頭,叫了她一聲“雲姐”。秦雲敏想了想,沒多問,走之前和鐘影說給聞琰請假一周的事,就匆匆回了培英小學。
原本鐘影是想帶聞琰打車回家的。只是碰上晚高峰,又是醫院出發,手機軟件上排隊都要等五十來位。
裴決站她身後,沉默注視好半晌,才低聲說,坐我車吧。
語氣聽不出什麽特別。似乎今天碰見鐘影,于他而言,也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偶遇。
說着,他把鐘影落車上的傘遞到鐘影手邊。
看到傘,鐘影愣了下。
那會,她是有些窘迫了。
被裴決圍觀了不說,小時候的毛病又被抓住,她站他面前,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麽。
聞琰在他倆中間,仰頭來回瞧,見狀自顧自舉起手替自己媽媽接過傘,嘴上還挺客氣:“叔叔謝謝你哦。”
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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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決微微一笑:“不用謝。”
時間已經不早。
天黑了一刻鐘,雨也徹底停了。
路燈映在路邊積水裏,暈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聽到後座傳來鐘影的道謝,裴決沒說話。
後視鏡裏,她剛檢查完自己女兒打着石膏的左腿,擡起頭的時候,下意識挽了挽鬓邊早就有些亂的發絲。之前闖進他車裏,裴決就注意到了。
“幾歲了?”過了會,裴決問。
鐘影摸了摸聞琰頭發,笑容淺淡,眼神仿佛注視着什麽萬分珍貴的。
她同聞琰說:“告訴叔叔幾歲了。”
聞琰對這位施以善意的叔叔還是頗有幾分好感的,于是彎起嘴角,認認真真道:“叔叔,我今年六歲。”
“六歲……”裴決低聲。
聽到他不自覺重複的聲音,鐘影握緊手機垂眸不語。細長濃密的眼睫覆着,落下一層纖薄似霧的翅影。
很快,裴決笑容溫和道:“小學生?”
“一年級!”
說着,聞琰也打量起他。
“叔叔你是開飛機的嗎?”
裴決目視前方,後視鏡裏,他看了眼不說話的鐘影:“你怎麽知道?”
“你衣服。”
聞琰小嘴叭叭:“我們課上學過。”
“每個職業都要穿不同的衣服。”
“上課很認真。”裴決點點頭。
小姑娘健談,裴決是沒想到。
畢竟鐘影小時候性格文靜,人前話更少,和她說什麽就聽什麽——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
“還可以吧。”這個謙虛就蠻不謙虛的。
裴決:“……”
鐘影沒擡眼,這會聽到聞琰回的,忍不住彎唇笑。
窗外,鬧市區斑斓閃爍的霓虹光線透過車窗折射在她雪白的面頰,襯得鐘影眉眼如煙,神色沉靜。
收回視線的片刻,裴決又忍不住朝後視鏡看去。
想起她十五六歲還有點嬰兒肥,早上一邊吃粢飯團一邊往學校趕,兩頰嘟嘟的,過馬路的時候還跟着人群左右瞧,明眸善睐,唇紅齒白。
這會瞧着瘦了許多,雖然抿唇在笑,但下颌尖尖的,整個人顯得尤其清冷。
車子經過南州最大的商業中心堵了一會。
商業大廈頂部巨大的電子顯示屏正在播放迪士尼宣傳片。
畫面熱鬧,玩偶成群結隊,城堡上空,一簇簇燃起的煙花璀璨奪目。
“秦老師說我們春游去迪士尼。”
小姑娘一眨不眨看了會,回頭對鐘影輕聲說。
“什麽時候?”
“五月。”
這麽一想,時間也快了,聞琰開心起來,左腿跟着一晃,就被鐘影摁住。
聞琰繼續說:“媽媽,到時候我想買個迪士尼的書包……”
“好。”鐘影好笑,手背貼了貼聞琰溫軟細嫩的面頰。
母女倆在後座小聲說着話。
駛出鬧市區,進入狹窄蔥郁的街道,路燈沒那麽亮了,相隔也較遠。
夜色潮濕,偶爾樹梢落雨,在窗玻璃上滴滴答答,要不就是一陣急風敲打在車頂。
車子快到新月灣的時候,裴決忽然捂嘴咳嗽了一聲。
母女倆齊齊擡頭朝他看去。
“沒事……咳咳——”
他擡手擺了下,想要說什麽,但沒止住咳嗽。
這段時間排班密集,好幾條國際長線,費神又耗體力。本來這周是有休息的,但韓薇結婚,這周和下周的排班做了點調整。加上段啓淮老婆懷孕産檢,他又換了一次班。弄到最後,整個東捷航空全是單身狗在飛。段啓淮抽空就打趣,說他一個東捷航空的太子爺,活得清心寡欲不說,還整天累死累活。
不過飛行員排班十分嚴格,上飛機前會有各項身體檢查,體能訓練也是長期的。眼下看來,只可能是這一陣氣溫降得太厲害。就說今天這場初春暴雨,天一黑,氣溫馬上降到了五度左右,春寒料峭的。
聞琰探頭:“叔叔感冒了?”
裴決把車停在小區門口,轉過頭笑道:“叔叔沒感冒。”
聞琰:“那就是着涼了。”
裴決忍不住笑:“......是。”
小區門口還布置着二月春節的燈飾,亮堂堂的。
光線照射進來,鐘影看着裴決,沒作聲。
記憶裏沉默寡言、也不怎麽見笑的陰郁少年長大之後變得溫和許多。
許久,她對他說:“上去坐一坐?”
“好久沒見了。”
她嗓音低低的,說話的時候視線始終落在裴決肩上。
裴決轉眼看向她,手上不自覺握緊了方向盤,注視鐘影的眸色陡然變得極深。
他們确實很久沒見了。
久到,今天的第一面,現在還印刻在裴決腦海。
面色蒼白,細眉微蹙,驚慌失措,又有些強自鎮定——和當年決然離開家時一樣。不過那個時候的鐘影,強得很,一聲不吭,頭也不回,說走就走。
這六年,他問過幾次秦雲敏,得到的回答都很模棱兩可。
就連聞昭去世,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打定了主意要和寧江的一切一刀兩斷,于是也将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聞琰似乎感覺到什麽。
叔叔盯着媽媽,媽媽不看叔叔。
只是大人間的暗流湧動,她暫時還不明白。過了會,聞琰低下頭,悄悄玩起書包肩帶上粘着的卡通小兔子。
粉紅色的小兔子被她捏着長腿跳來跳去。
十分規整的三室一廳。
玄關進來能看到緊鄰的練琴室。
鐘影的私人鋼琴工作室應該辦了好幾年了。裴決注意到為了盡可能讓出一點空間,玄關拆了置物架一類的格擋,高處的牆上能看到一些不是很顯眼的陳舊痕跡。
填充了隔音棉的門,瞧着十分厚重。只是常年開關,邊角磨損嚴重。房內是一片深色系的裝飾。上下和四壁都裝了隔音夾板,地板踩着也能感覺得出。空間不是很大,剛剛好。雙層緞面的窗簾靜谧合攏。一牆的金屬架子上放了幾層的琴譜。角落裏擺着兩盆半人高的綠植。
燈打開,半月弧狀的淺白光暈落滿整間屋子。
“裝多久了?”裴決問。
“五年……”
“——不是說和我一樣大嗎?”
聞琰坐輪椅上回頭,“媽媽?”
鐘影:“……”
聞琰掰着手指頭,頭頭是道:“元旦的時候,雲敏阿姨說這門年紀和我一樣大,問你要不要換,你說不要。雲敏阿姨又說過年往上貼幾張福,你也說不要,嫌怪怪的!”
鐘影:“……”
她明顯感覺身後裴決聽完笑了下,只是沒出聲。
鐘影推聞琰往前走:“記這麽清......”
客廳靠近陽臺的角落擺了個和聞琰身高差不多的書櫃。
不過裏面沒幾本書,迪士尼的玩偶倒是不少。分門別類,個頭從大到小,頗為講究。
裴決沒待多長時間。
聞琰進房間寫作業後,他喝完半杯溫吞蜂蜜水和一杯預防感冒的沖劑就離開了。
有些事過去太久。
久到無從說起。
他坐在桌邊喝水,蜂蜜的味道太甜,估計是平常聞琰喝的。
彼此問了問工作,又問了下近況,稀松平常的言語,娓娓說起,很多人和事就好像沒發生過、沒出現過。
比如,聞昭。
這間屋子什麽時候開始,沒了聞昭生活的痕跡——
裴決想問。
有一秒,就在鐘影起身給他找預防感冒的沖劑時,他腦子裏突然近乎卑劣地想,如果這時候提聞昭的名字,會怎麽樣。
可當鐘影轉身,朝他微微笑着說這藥琰琰也吃的時候,他又覺得沒必要。
他們都長大了。
不是當年、剛出校園的時候——僅憑嫉妒心和占有欲,就可以口不擇言、做出過分的事。
感冒沖劑微微發苦。
鐘影見他仰頭一口喝完,又笑着說琰琰喝這藥跟要命似的。
她說起她的女兒,目光總是柔軟。
裴決不知道如果換聞昭坐她對面,她是不是更柔軟。
應該是的。
裴決咽下嘴裏發苦的藥,腦子裏又冒出多年前的夏天,聞昭把她摟懷裏親,他身軀高大,完全覆住了懷裏的少女。鐘影小小一張臉,兩頰淡淡的緋色,發絲粘在嘴邊,雪白貝齒、烏黑一縷,唇色嬌豔,亮晶晶地微微抿着。
她仰頭朝他笑,眉眼致致,顧盼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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