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如意

第34章 如意

來的路上, 裴決想過很多種鐘影看見他時的反應。

開頭确實如他所料,和平常一樣的幾句寒暄。

可他只猜中了第一步。

瑩光流轉的珍珠安靜地躺在妹妹的鎖骨上,溫潤細膩。包廂燈光更亮些, 他挨得近, 能看見她雪色肌膚上緊貼着的一顆顆珍珠落下的細碎光澤。

伴随氣息起伏,那一點光澤好像被賦予了生命, 花蕊般輕盈。

裴決松開手。

不意外地,看到了鐘影通紅的耳朵。

他低聲笑了下。

有件事他始終不敢确認, 不過眼下,他好像又可以确認了。

妹妹心裏是有他的。

可有他,和喜歡他,距離還是遠。

裴決不作聲坐着,目光落在鐘影通紅的耳朵尖,神情思索。

他想要鐘影的喜歡,可他也親耳聽見過鐘影說——“永遠不會喜歡裴決”。

沒多時,秦雲敏和她的男友匆匆趕了回來。他們笑着道歉, 說一時忘記了時間, 然後便說起停車場遇到的熟人, 似乎鐘影也認識,很快, 三個人就聊了起來。語速都有些快。場面一下熱鬧。聞琰喝到了她的西瓜汁, 那個叫周崇岩的笑著作勢要同她搶,一大一小鬧得不可開交。

聽秦雲敏說,周崇岩似乎是聞昭的好兄弟,裴決發現, 他幾次瞥向自己的眼神都帶着點打量和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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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裴決都忍不住好笑地想, 你們這些體育生,是不是只會把心裏想的寫在臉上。

裴決不想否認自己揣度中帶有的惡意——的确如此,從聞昭和鐘影談戀愛開始,每分每秒,他都是滿懷惡意的。

見他沉默坐着不說話,鐘影轉頭看着他說:“今天還喝酒嗎?”

臉上的神情是裴決熟悉的關心。她是真的關心他,但裴決可不只想要這些。

他沒立即說話,只是凝目注視她,視線慢慢落在鐘影的脖頸。

于是,在他的沉默裏,場面也漸冷。

秦雲敏的視線在他和鐘影之間徘徊,表情猶豫。周崇岩似乎看出裴決對鐘影的影響,皺了下眉,可待要開口卻突然懵神頓住。裴決想,應該是桌子底下被秦雲敏用力踢了腳。因為他都感覺到桌面細微的晃動了。

真是不合時宜。

裴決起身,笑着說:“我出去抽根煙。”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僅僅一串項鏈的出現,就會讓他這樣失控。

大概是界限又模糊了。

他又變得貪婪了。

三月份遇到,他就有過相似的感受,然後在自己冠冕堂皇的承諾裏,規規矩矩了一陣,再後來,就是鐘影來到他的琴房——不過那晚鐘影走後,他在琴房待了整整一晚。

弄丢妹妹的噩夢、永遠不會喜歡裴決的咒語,好像一直在靈驗。

裴決無力地想。

可每當這麽想,他狡猾的妹妹就會向他丢來煙霧彈。

真是狡猾。

可是他又能怎麽辦。

他只能被輕易就相信他的妹妹牽着鼻子走。

假期游人多到數不清。

停車場确實很擠。

只是飯點到了,進出的車輛并不那麽頻繁。

空氣裏彌漫着塵土的幹燥氣息。

比起前些日子春末的陽光明媚、雨水清澈,入夏的這兩天,實在有些渾濁。

裴決在外面點了根煙,打開車門坐進車裏。

他很少抽煙,只是在情緒控制不住,或者急需鎮靜的時候,才會使用這種手段。煙草的氣息比空氣還要渾濁,它們侵入肺腔,張牙舞爪,讓他短暫地抛去思緒。

秦苒走得實在突然。

裴新泊給他發來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公教三樓上理論課。看到信息他整個人恍惚了好幾分鐘。下秒就訂了最早一班飛機回寧江。只是那天天氣不好,飛機延誤,不然,裴決想,他是會和鐘影一起到家的。如果這樣的話,他就不會讓鐘影獨自一人面對那些。

而他自己,也不會被一個咒語困住多年。

至今他仍然想不明白,為什麽世上會有鐘振這樣的父親。

老天爺為什麽不下個雷劈死他。

靈堂過于倉促。

他的母親哭到崩潰,癱軟得根本起不來。他的父親沉默得好像一尊雕塑,陪伴在母親身邊。陸陸續續有接到消息的熟人趕來,匆忙又驚愕。他們站着、坐着,悄聲言語,說着過往的舊事,嘆息着眼前的悲劇。

只是他找不到鐘影。

他擔心得要命,手機上的信息還停留在前兩天。兩人閑聊,說起臨近的暑假,鐘影和他說,和聞昭約好了一起出去玩。去海邊。他看着信息冷笑,但還是和顏悅色、佯作訓誡道:“少點戀愛腦。”鐘影回了個溜走的表情。

問了許多人,才知道鐘影去找她爸了。

鐘振在醫院取死亡證明。

他至今記得那天傍晚陰沉的天氣。山雨欲來,病房裏腳步走走停停,空曠的走廊外,鐘影蹲在牆角,像頭瀕死的小獸,渾身發抖,神情漠然又恍惚地聽着裏面傳來的說話聲。

裴決記得說話最多的是鐘影的大伯。

隔着一扇門,他已經開始操心自己喪妻的弟弟後半生怎麽過。

“……那邊怎麽說?要結婚嗎?要不去那邊?孩子幾歲了?”

一開始裴決還不明白“那邊”是什麽意思,後來他就明白了。因為鐘振壓低聲音煩亂道:“還有好多事呢。影影大學還沒畢業……倒是沒提結婚——哎,這什麽時候……你們別說這個了。”

“盡早打算嘛。你在這裏工作也不成啊……裴家不是打算搬研究所了?你跟過去?你成嗎?這麽些年,誰不知道……”

說着,另一道稍顯年輕的聲音加入——

“爸,這你還煩?當然成了!他倆從小情投意合,影影以後就是要嫁過去的。二叔到時候肯定不會吃虧!說不定還能拿點股份。”

鐘影似乎受不了了,她慢慢站起來,整個人都抖得不行。她站在門邊,推門的手都在發抖——

“滾。”她嘶啞着對裏面的人說。

“都給我滾——”

鐘影發了瘋一樣尖叫。空寂的走廊裏,沾血的泣音,觸目驚心。

一瞬間,裴決感覺自己被利斧鑿開,五髒六腑都在淌血。

有那麽一秒,他幾乎就要沖過去,手握得死緊,好像已經決定做什麽——無論如何。但看到鐘影從未有過的、瘋了一樣的背影時,他還是沒動。

他仿佛能夠看見,如果此刻自己出現,鐘影破碎自尊就會化作更為鋒利的刀片,一刀刀刺向她痛苦不堪的內心。

他只能站在原地。

又有那麽幾秒,他開始恨自己——恨自己同她一起長大。

他成了她背負的恥辱、臉上響亮的耳光。

悲恸欲絕的鐘影歇斯底裏:“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裴決——以後——永遠——也不會喜歡裴決!”

“帶着你們的如意算盤給我滾——”

-

外面似乎陰了下來。

雷聲隐隐。

裴決發現這會進出停車場的幾輛車身上都帶着雨水的痕跡。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他掐滅手裏煙,再次回到包廂。

秦雲敏在說他們幾個小時候的事,裴決跟着附和了幾句。鐘影笑起來。在寧江,她的成長時期确實有一段相當美好的天真爛漫。裴決記得很清楚。

校慶上臺表演鋼琴獨奏,裴決坐下面給她鼓掌,與有榮焉。回去同秦雲敏說起,秦雲敏說這是我妹妹,于是非要鐘影關上門給她單獨彈奏,以示親疏。裴決無語。運動會長跑第一,見他不信,鐘影得意地說咱倆比比?秦雲敏看熱鬧不嫌事大,說裴決你倒退兩百米才算公平。他還真倒退了。結果當然是妹妹贏了。不過他覺得這沒什麽。櫻桃樹後來沒再結果,連帶着花也不開了,裴決說要不種點別的?秦雲敏說種花吧,只要不結果,都好。她是被鐘振上次的架勢弄惡心了。于是,選來選去,鐘影就種了山茶花。他陪她跑了不知道幾趟花鳥市場,出謀劃策、擔任苦力。

只是沒等山茶開花,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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