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友誼

第43章 友誼

童年時期的友誼似乎更加排外。

“最好的朋友”這五個字常常挂在嘴邊。

但是對陳知讓而言, 他只想和聞琰做朋友。

為什麽呢?今月問他。面對母親的提問,陳知讓說,因為聞琰是他見過的最勇敢、最善良、最聰明的孩子。這孩子似乎有點慕強——今月轉頭對丈夫說。鉑粵集團董事長陳寄年無奈笑。父親對兒子的理解有些不同, 思索片刻, 他對妻子說,或許可以說,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最想要的品質。

陳知讓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勇敢、善良、乃至聰慧。

病痛時常讓他在媽媽懷裏痛哭流涕,翻來覆去、徹夜難捱。而因為一身的病痛, 他會陰暗地想,為什麽自己要遭受這些,為什麽不是別人——所有健康的人都應該被詛咒。稍稍懂事些,陳知讓就清楚,自己不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更喜歡冷眼旁觀別人的痛苦與仇恨,這會讓他心情舒暢。

還是因為病痛,落下的課程總讓他接受全班的矚目。忘性大的老師會不記得他落下哪些課,于是, 站在講臺前、腦子空白的那幾秒鐘, 是陳知讓最屈辱的時刻。

聞琰是完全不同的。

她會對招惹她的所有人重拳出擊, 即使自己鼻青臉腫也沒關系,只要贏了就可以。誰敢嘲笑她, 就得接受她毫不留情的質問。她永遠一往直前, 永遠興致勃勃,永遠天真爛漫。沒人會不喜歡她——熱情的、開朗的、自信的、蹦蹦跳跳的獅子公主。

陳知讓想,他只想和聞琰做朋友。

因為和聞琰做朋友,是世界上最令人感到安全的事。

聞琰永遠不會背叛她的朋友。聞琰永遠在意她的朋友。

“陳知讓, 我們還是不要做朋友了。”

“做同學就好了。”

一年級下半學期,五一假期之後的體育課上, 聞琰和自己說——陳知讓的日記本記錄下了他成長階段裏最痛苦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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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也許是難受到了極點,陳知讓看着神情歉疚的聞琰,心裏居然無比平靜。

體育老師還沒有回來。

班長還在大聲維持秩序。

不遠處,夢夢和隔壁班的帥哥有說有笑。

聞琰感到前所未有的“獨立”。

不同于此前任何時刻,這是只能她自己面對、不能靠媽媽,更不能靠老師的時刻。

獅子公主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慢慢地,她注視陳知讓的眼神變得溫和。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了。

她對陳知讓說:“雖然朋友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幫助。但是我覺得做朋友更大的意義是快樂。開心才在一起玩嘛。可是陳知讓,我和你做朋友不是很開心,我會擔心你,經常擔心你,擔心你不舒服、不開心——說實話,你生日那天是我最不開心的一天。但我還是要裝作很開心的樣子。”

“做同學也很好啊。”

“也可以互相幫助、一起進步——你放心,以後學習上我還是會幫助你的!”

獅子公主有一說一,一諾千金。

初夏的日光帶着蓬勃的熱意。

頭頂的玉蘭剛開了一輪,白馥馥的一片,充滿生機。

陳知讓感覺自己待在陰暗的角落裏,沒有陽光,孤零零的一個人。

“為什麽不開心?”他低下頭,失魂落魄地問。

聞琰也低下頭。

總不能說有人弄壞了媽媽給她編的辮子?好幼稚。

過了會,聞琰低聲卻冷淡道:“你家一看就是很有錢的。”

“我家沒那麽多錢。”

“但是我很愛我媽媽。”

“我不想讓她給我做的東西被別人亂打量。”

陳知讓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少年時雖然天真,但也極其敏感。

于是,那天,回到家的陳知讓,餐桌上向陳家一衆發起靈魂質問。

“我家什麽時候破産?”他面不改色,冷酷道。

對面,他爺爺老來得子、備受家族寵愛的小叔差點一口噎死,看着他,目露驚恐。他爸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然後和自己妻子交換了眼神,沉穩地皺了皺眉,捏起勺子繼續不作聲喝湯,當沒聽見。

他的母親低頭忍耐許久,最後還是沒忍住,餐桌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陳知讓委屈至極。

他才是要掉眼淚的那個啊。

-

鐘影收到培英小學發來的五月迪士尼春游包裹清單時,正和程舒怡在琴行對面的商場吃午餐。

這邊新開了一家川菜,聽說很地道,專門成都請來的師傅,已經在本地招徒了。琴行有幾個老師過來打卡,說是确實不錯。索性今天上午沒什麽事,下午也不用去藝術團忙,兩人就來這裏排隊吃了。

程舒怡是喜歡吃辣的。

大學那會,他們幾個一起吃飯,鐘影還能接杯清水陪着吃,聞昭和宋磊是一點吃不得。不過聞昭是小狗性格,愛湊熱鬧,鐘影幹什麽,他也願意跟着一起扒兩下。

“你回郵件了嗎?”

鐘影照例接了杯水,牛肉片過水篩下一層紅油一層辣,放進嘴裏還是很香。

程舒怡搖頭。

過了會,她點開手機,又去看舒爾曼那封廣而告之的、關于賽制改革的郵件。

黑金字體十分亮眼,屏幕上折射着光。她低着頭,語氣遲疑:“十月要去趟香港,整整一個月的培訓和預選……哪有時間。”

鐘影不解:“琴行肯定沒問題啊。你和主任說。他巴不得你去,回來就給你牆上貼好——入圍舒爾曼國際音樂大賞預選賽。”

“備婚呢。”程舒怡擡眼,好笑瞧她。

鐘影手上動作微頓,點點頭:“幾月份?”

程舒怡:“宋磊在定十月的酒店了。還蠻緊張的。”

其實還想勸一勸。鐘影覺得這兩件事要說時間上有多沖突,那是不可能的。可她畢竟不在程舒怡的位置上。就像這個吃到嘴裏的菜,她是要過水的,所以也不會清楚,直接放進嘴裏,是什麽滋味。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和我說。”鐘影笑着擡頭。

程舒怡也笑:“放心。還有我閨女。我心愛的小花童——哎呀,想想這個我就激動,恨不得馬上結了!”

鐘影忍不住笑出聲。

西圖瀾娅餐廳實在火爆,吃着的功夫,外面又開始排隊叫號。

特有的叫號方式,鑼鼓喧天的,又吵又鬧,很難不引人注意。

鐘影擡頭,朝外望了眼:“過來就排隊了,怎麽還在排?”

程舒怡似乎沒什麽心思,筷子在碗裏點了點,随口:“商家策略吧……你覺得好吃嗎?”

“好吃。”鐘影笑着點頭。

程舒怡放下筷子:“我覺得一般。”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一聲疑惑請教:“程小姐,哪裏一般了?”

兩人一愣,一個擡頭,一個扭頭,就見陳寓年笑吟吟立一旁。

他一身西裝革履,細節方面精致又出挑,自帶的矜貴氣質,像極了高門大戶出手闊綽、洋洋灑灑的公子哥。在這熱火朝天的市井裏,分外惹眼。

陳寓年身後,跟着一位瞧着像是經理的中年男人,他神色緊張,手正往兜裏摸,似乎在找小本。

見程舒怡愣着不說話,陳寓年擡眼向鐘影微一颔首:“鐘小姐。”

鐘影點點頭,也去看程舒怡,小聲勸道:“要不給他個好評?”

程舒怡:“……”

“可能我吃慣了。感覺确實和一般川菜沒什麽不同,随口說說的。陳先生不要在意。”程舒怡重新拿起筷子,面不改色道。

陳寓年看着她被熱氣熏紅的側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頭吩咐道:“這桌免單。”

經理像是早有預料,點頭如搗蒜。

鐘影睜大眼:“……”

程舒怡無語:“……陳寓年。”

她都要說有錢了不起——但未免太幼稚、太矯情。

見陳寓年聞聲朝她望來,好整以暇的神情,程舒怡默默白眼:“謝謝你了。”

陳寓年欣然一笑。

原本以為這就算完,誰想腳步聲剛離開幾秒,人又回了來。

這下,就算原先沒瞧出什麽,鐘影也琢磨出那麽點意思了,換她放下筷子,撐着下巴饒有興致瞧着對面一站一坐的兩人。

陳寓年指了指程舒怡,對經理說:“以後這位程小姐來、帶朋友來,都免單。”

經理想了想,謹慎地拿出手機對着程舒怡拍照。

鐘影忍不住笑,趕緊伸手捂住臉。

程舒怡臉上已經不是紅可以形容的了,她似乎有些窘迫,也似乎很想笑。她站起來,哭笑不得的語氣:“陳寓年,你沒事吧?”

也許是家世過好,即使被人當面指着鼻子說,陳寓年也只是施施然一笑,寬大道:“體檢每年都做,也沒什麽急性病症,應該是沒事的。”

程舒怡:“……”

“程小姐還有什麽吩咐嗎?我這邊還有兩家新店要去看看。”

陳寓年微微一笑,脾氣很好的樣子。

鐘影感覺自己臉要笑僵了,伸手過去拉了下程舒怡。

程舒怡洩氣似的坐下,擺手:“走吧你。”

後半段動靜有點大,前後已經有幾桌望來。

程舒怡有些愣神,好一會不知道在想什麽。

鐘影不作聲笑着瞧她,半晌伸筷子給她夾了道菜,語氣拉長:“說吧,怎麽回事?”

程舒怡擡頭,也笑:“沒什麽。就是一朋友。”

“挪車的朋友?”鐘影回想道。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這麽一交鋒,胃口倒起來了。程舒怡埋頭吃菜,一邊說:“你還記得上個月團裏彙演結束我們去鉑粵酒店慶功嗎?”

鐘影當然記得。

那天裴決喝多了拉着她游湖,當然,記憶最深刻的,當屬那間憑空冒出來的琴房。

“後來不是說領導敬酒嗎,我就躲了出去。給你發微信來着。那會正好碰到,聊了幾句。順便感謝他送花——”

說到一半,程舒怡話音微頓。

她趕緊擡頭去看鐘影。畢竟送花的事,她壓根沒和鐘影提。

不過鐘影似乎在走神,程舒怡打量着叫了她一聲:“影影?”

鐘影視線看向手機,點開和裴決的聊天,笑着重複:“——聊了幾句?”

見她沒在意後半句送花的事,程舒怡心下微松,笑道:“随便聊了幾句。”

這話說的。

随便聊幾句就全給免單——一字千金啊。

鐘影擡眼好笑觑她。

程舒怡低頭吃菜:“愛信不信。”

鐘影:“……”

指尖在裴決的聊天界面停留太久,冷不丁的,一句空白語音就發了出去。

等鐘影回神,裴決已經來問:“影影?”

鐘影笑,索性拿起手機回他:“我剛剛手滑。”

信息剛過去,程舒怡聽着她帶笑的說話聲,擡眼便瞧她眉眼瑩瑩,神色溫柔,直覺對面不簡單,正要問,鐘影手機又是一串信息進入的提示。

“要春游了。”鐘影看着瞬間滿滿當當的屏幕,笑着說。

程舒怡大概知道培英小學每年的春秋游陣仗有多大,“今年去哪玩?”

“迪士尼。”

程舒怡樂了:“每年都有迪士尼。果然孩子最愛。”

鐘影點開秦雲敏發到每位家長郵箱的包裹清單,清了清嗓子,念道:“一套幹淨的換洗衣物、兩雙輕便的鞋子——括號:運動鞋最佳。再帶一雙拖鞋,舒适即可——”

“拖鞋?要住一晚?”程舒怡問。

鐘影點頭:“對。這次好像是有幾個家長資助的。”

程舒怡咂舌:“敢情今年塞了不少富二代。”

鐘影笑:“培英的國際部還是不錯的。”

兩人研究了會聞琰春游的物品清單,準備離開的時候,西圖瀾娅餐廳又送來果盤。程舒怡簡直哭笑不得。鐘影算是看明白了,但也沒多問。

回到琴行,裴決發來信息:“我剛落地。你什麽時候下班?”

鐘影想了想,反正下午不用去藝術團,琴行這裏今天也沒什麽課,正好去超市把聞琰春游的東西買了,便說:“下午沒事,一會去超市。”

這句發過去,界面上方顯示了好一會的“正在輸入中……”

過了會,裴決問她:“可以一起嗎?”

鐘影看着這句話笑。

沒等她說什麽,裴決正經補充:“好久沒逛超市了。”

鐘影:“……”

鐘影便也假模假樣回他:“那你來我這裏是不是太遠了?我記得栖湖道就好幾家超市。”

另一邊,裴決看着信息也笑。

他坐在駕駛位不起身,像是忘了一會的安全檢查。

段啓淮回來兩趟,見他還是盯着手機,只是這會不得了,笑上了,便湊過去——

“影影?誰啊?”

冷不丁一聲,裴決按下屏幕,換上一副尋常神色,不過眼底笑意依舊。

段啓淮打量一眼,莫名瘆得慌:“你別這麽笑。我都掉雞皮疙瘩了。”

裴決:“……”

他這話不假。裴決平時見人并不帶笑。他也不是什麽好相處的性格。話不多,業務精湛,所以有時候多看人一眼,別人只會懷疑是不是哪出了問題。哪像這會,如沐春風,見誰都很順眼似的。

乘務長正巧過來,聽到這句,好奇:“怎麽了?”

“你們裴機長談戀愛了。”段啓淮摸了摸手臂。

乘務長張了張嘴,對上裴決毫無波瀾的一張臉,忍不住:“我靠。”

裴決:“……”

見他開心的不像假的,段啓淮收正神色,認真問道:“誰啊?哪裏找的妹妹?”

要不說這人神呢。

後半句要多神就有多神。

裴決看着段啓淮,忍不住笑起來。

段啓淮真是被他笑得頭皮發麻:“你說啊,別光笑——哪裏找的妹妹?”

裴決笑着說:“從小找的妹妹。”

段啓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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