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停電

停電

芸姐開始為阿傑辦理轉學去D市學校的手續,而阿傑偶爾也會收到來自同學的送別禮物。問他有沒有舍不得,他有時搖頭,有時會輕輕點頭,更多時候,是突然換了別的話題。

可是,孩子的表情總是不容易瞞過大人的眼睛,哪怕是稍縱即逝的。阿傑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留戀。雖然他嘴上說着等不及去D市,眼神裏卻寫着“如果朋友們也能一起去該多好啊”。

我這個大人則冷酷得多。雖然在C市也待了幾年,但好似也沒什麽舍不得的。我就像一只鳥,而無論是C市還是D市,都不過是我栖居的枝頭,飛到哪裏,似乎都沒什麽差,或許,哪一天又要飛走。

我唯一要告別的,是朋友小露。她性格大大咧咧,聊起天來也從來不會帶起凄涼的離別氣氛。她說,反正兩個地方離得也不遠,更何況手機那麽方便,她不愁找不到我。聊着聊着,小露有時會突然來一句:“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離開C市啊。”随即,又飛速補充:“不過,管想沒想到呢,你舒服就好。”

中午在食堂吃飯,小蘇剛端着盤子在我對面坐下,便掏出手機來刷,眉頭一會皺,一會翹起。突然,好像是賭氣一般,熄了屏幕,擡起頭來嘆了口氣:“D市合租真的好難找啊!”

“能接受養貓的房東和室友确實不多啊。不過壽司那麽乖——”

壽司,是小蘇家貍花貓的名字,也是她大部分表情包的主人公。對貓毛過敏的我,因為壽司的存在得以每天雲吸貓。

小蘇的眼神突然失了神采:“壽司他——走了。”

她将筷子放在盤子上,沒有聲音。

壽司是在聚餐那天晚上走的。小蘇的爸爸出門的時候忘了關陽臺的窗,壽司從窗口跳了出去……小蘇趕到後,在樓下開着手電翻來覆去地找,沒有找到屍體,也沒有找到壽司。

從那以後,陽臺的窗和卧室的窗,小蘇都固執地開着。然而,壽司至今都沒有回來。

“萬一是去哪裏玩了呢。”我盡量用不那麽糟糕的可能性安慰她。

小蘇有些疲憊地支起下巴:“希望吧。只要壽司還活着,哪怕再也不回來也沒事。貓有九條命呢,對吧?”

我本來想說“壽司跟你那麽好,不可能不回來找你”,想想又把話咽了下去。

小蘇看着我:“壽司不在了,咱倆可以合租——”

我搖頭:“還早着呢,壽司沒準什麽時候就回來啦。”

我知道,小蘇還是對壽司有挂念有希望,不然也不會現在才問我合租。她一向一時興起,又不好拒絕別人。

小蘇啜了口湯:“哎,但願。”

“那你呢?看到合适的房子了沒?”她問我。

我搖頭。

“要是有不錯的我發給你。”小蘇微微笑,好似剛才突然的低落不曾發生過。

這番對話過後,我也開始在摸魚時間刷租房信息。看到好幾個整租兩居室都很不錯,陽光充足,尤其是其中一個帶書房,很适合芸姐和阿傑同住。我收藏下來,打算什麽時候給芸姐看看。

可是不知怎麽,總覺得有些別扭,盡管分開本來是那麽理所當然的事。我現在,不過是暫時與他們母子同住而已。

這種別扭從何而來呢?

是舍不得嗎?

想到這,我下意識地搖頭,又不禁點頭,思緒又飛快地逃到別處。

——我的反應像極了百般留戀卻又不願承認的阿傑。

果然,大人跟小孩,在某些方面其實并沒有太大區別。只不過,大人更會僞裝,更擅長逞強。

突然,手機收到芸姐的消息:

“買點青菜和豆腐吧,冰箱裏還有肉,一起燒。”

是對上一條“晚上吃什麽的”消息的回複。

“再添一個菜吧,不夠。”我打字,抑制住了順便分享收藏夾的念頭。

“阿傑今天在同學家過夜。”

我猜,是那個跟他關系最好的、送他《哈利波特》的朋友。

“那做紅燒豆腐和青菜炒肉。”我執意做兩個菜。

“好。”

下班回家,推開門,屋裏氤氲着米飯的香氣。芸姐坐在沙發上,看我在廚房忙活,趁我不注意,跳着腳去盛了兩碗米飯。

兩盤菜上桌,我在芸姐對面坐下,才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我倆單獨共進晚餐。

氣氛怎麽這麽安靜,芸姐誇我菜做得好香之後,就只顧埋頭吃了。

一時空氣裏只有兩雙筷子運動、嘴巴咀嚼的聲音。

突然,芸姐放下筷子:“這菜适合下酒。”

我趕忙攔住:“不是答應了不做酒鬼?”

那天從醫院回來路上,我倆約定:互相監督,不做酒鬼。林芸不能在失眠時灌大量酒水當安眠藥,李文瑤也不能在任何場所灌下大于一斤的酒。如果一周喝酒超過一次,那麽要吃一整盤拌折耳根。(我承認我很狡猾,沒坦誠我對折耳根的喜愛。)

她擺頭:“這周一滴沒沾嘛。”

說着,要跳起去拿酒杯。

我一把把她按下:“醫生說了要忌酒。”

她倔強地看着我:“醫生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快好了。”

“哪有?”我覺得她在狡辯。

“你也不是我。”她的目光不躲閃。

“我心疼你。”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想哭。

“……不用……不用你心疼。”睫毛忽閃了一下,搖到一邊。

我把眼淚收回去,在心上砸出一個個酸澀的坑。

我又忘了:她不想我對她那種“不一樣”的好。

沒關系,再過幾個月,我們就要分開了。

在那之前,我會努力收起自己溢出的情感,不再給她造成困擾。

可是……萬一收不起呢……那我還是……早一點離開比較好吧。

空氣不知什麽時候凝固的。芸姐坐在椅子上,臉偏向一側,而我站在桌子旁。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着。外面的天色暗了,誰也沒想起來去打開燈。

然後,我打破了沉默:“芸姐,我……過段時間搬走。等你,腳康複了。謝謝你的照顧。”

“嗯。客氣了。開燈,吃飯吧。”芸姐呼出一口氣。

然而,燈怎麽也打不開。

停電了。

“可能是電纜維護。”芸姐道。

“有蠟燭嗎?”我詢問。

“有,但是沒火,沒事——”

還沒等芸姐說完,我已經從口袋裏摸出火機,打了個響,火苗竄起來了。

蠟燭是客戶送的香薰蠟燭,斜對的兩個桌角各點一支。火焰照亮了芸姐的臉龐。

她借着燭光,瞥了眼我随手放在桌上的打火機:“很像你。”

她指的,是插畫上那個躲在蝴蝶後面的女孩。

我掏出另一只打火機給她看:“這個嘞?”

她怔了一下。

我遞給她:“送給你。”

她推辭:“我又不抽煙。”

我笑:“誰說火機一定用來點煙了?點蠟燭嘛。萬一再停電呢?”

她說也是,下次停電你大概不在了……

然後她把頭低下去,拿起筷子:“快吃,菜要涼了。”

我說要不熱熱吧,她說不用。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蠟燭的緣故,我們沒那麽容易沉默了。

燭光将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

芸姐好像很随意地問:“你呢,去哪裏點蠟燭了?”

我搖頭。

“跟那個人嗎?”她擡起眼睛看我,又飛快地垂下去。

“哪個?”

“那個男人。”她夾起一塊豆腐,落到碗裏就碎成了兩半。

“你怎麽也提他?” 我的影子顫了一下。

“搬回去跟他住?”豆腐被筷子尖一點點碾碎。

芸姐誤解了。

我搖頭。

芸姐不再問了,夾起一簇混了豆腐渣的米飯,送入口中。

“我不認得他。”我看着芸姐的影子伴随着她的咀嚼一下下跳動。

芸姐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以為她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

“那還留着你們的照片。”芸姐淡淡地說,目光落在桌角的蠟燭旁。

那次我将相冊帶回家,順手放到客廳的桌子上,芸姐一定是翻看了。

我将打火機舉到空中,再一次按下開關:“燒掉了。帶回來就是為了燒掉的,我不想照片随便丢掉被別人看到。就是因為這個才專門買了打火機。”

“真的?”芸姐突然擡起頭,語調輕快了起來。

“當然。估計現在灰燼都被風給吹走了。”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麽突然要走呢?”芸姐的眼睛裏跳動着燭火。

“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

我只是不想給她帶來困擾。我,不能夠給予她無法接受的愛。

“為什麽?”她又問了一遍,眼眸裏的火焰好像高了一點,“是不是我讓你不舒服了?”

“不,沒有……”我轉開視線。

“你都不看我,你怕我?”她的影子移近了。

“不怕……”像是要證明自己不怕她,我又移回目光。她的臉離我好近,眼睛裏的火焰快要将我燙傷了。我的臉燒得厲害。

“是不是阿傑那小子太吵了?”芸姐輕輕笑出聲,氣息落在我的呼吸上。

“不,他是好孩子……”我不禁又低下視線。

“為什麽,又不看我?”

“我怕我愛——”我瘋了。她眼睛裏的燭火幾乎将我撕裂了。

“怕什麽?”她緊盯着我說出輕快的三個字,而後,她的影子再次移近,落在我的臉上。

我的額頭一團溫熱——她溫柔地落下一個輕盈的吻。

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然後她開始吻我的眼角,吻我的眼淚,順着我的淚痕一直吻到臉頰、吻向嘴角。

輕輕地,她将一個濕潤的吻落在我的嘴唇上。

“還怕嗎?”她問,呼吸緊貼着我的唇。

我笑着搖搖頭,說我好愛你。

她說我也是,為什麽我們沒有早點發現呢

她吻得我更深了。

我們的嘴唇嵌在一起,又不斷彼此撬開。燭影搖曳,我倆仿佛也成了兩盞滾燙的燭火,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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