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酸菜汆白肉(二)

酸菜汆白肉(二)

小太監一手提着血跡斑斑的刀,一手擒着兇惡的毒禽歹獸,碧玉年華的少女不顧一切地吻住他的傷口,在晨間轉瞬的熹光中,交頸相擁。

惠妃娘娘一進屋,便見着這幅光景。

任是一貫沉着的惠妃,也不由地細眉上挑,沖喜來呼道:“傻站做什麽?趕緊把那畜生弄出去!”

孫喜來這才從錯愕中回神,上前接過張荦手中的扭曲猙獰的半截蛇身。

蘭芷緩緩移開,湊上迎春遞來的盆盂,嘩地吐出一大口血水。

惠妃忙吩咐琴姑給她拿水漱口,又知會宮人将張荦攙扶躺下。

前腳剛安置好,後腳太醫就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不得不說,惠妃來得及時,安排得也相當及時。

今晨一早,就有宮人來永寧宮禀報,說趙選侍不好了。惠妃趕去一看,織錦宮裝中藏滿了毒蟲兇蛇,可憐的趙選侍遭遇橫禍,當場斃命。

蘇貴妃表面上和和氣氣,給六宮姐妹送宮裝,其實不滿蘭趙二人得寵,暗藏殺機。

皇帝之前基本不召幸後宮,唯獨每月去蘇貴妃的長樂宮幾回,她才是六宮中獨一份的偏寵,兩個出身低微的宮女,憑什麽與她分寵?

惠妃看着慘死的趙選侍,顧不上兔死狐悲,反應迅速,當機立斷兵分兩路。

一邊派人去太醫院請最好的太醫;自己這一邊則飛快趕回永寧宮,企圖阻止蘭才人靠近有問題的宮裝。

她這樣做,一方面是出于代管六宮,本職使然。另一方面,蘭才人是她宮中之人,能與嚣張跋扈的蘇貴妃分寵,對她來說有利無弊。

蘭才人吸吮蛇毒,好在口腔內無破損,太醫診看過并無大礙。英勇護主的張荦小太監也在積極救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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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見場面暫時穩住,寬慰了蘭芷幾句,便領着宮人赳赳昂昂地往長樂宮走,準備拿始作俑者問罪。

光天化日,在宮中明目張膽地放蛇殺人,簡直是無法無天!

剛到門口,就聞見裏頭傳來嘤嘤啜啜的哭泣。

惠妃聽出了這我見猶憐的聲音,是蘇貴妃。

她沖在最前頭,也顧不上讓琴姑通傳,徑直擡手探向門簾。

才掀開一縫,便見一明黃外袍端坐上位,蘇貴妃正伏在他膝邊,哭得梨花帶雨。

是了,趙選侍是撫養六皇子之人,突然殁了,皇帝不可能一點消息沒有。

皇帝繃臉怒目,确有幾分駭人的架勢。

蘇貴妃一邊攀着他的膝,一邊啜泣解釋:“新來的沒關好馴獸房的籠子,那些畜生自己鑽到衣裳裏去的,嗚嗚——,臣妾冤枉啊。”

蘇貴妃作為宮裏頭一號寵妃,不僅衣食住行講究,還有個燒錢的愛好,就是馴養各類奇禽異獸,怪類毒物。

皇帝寵着,哥哥疼着,自然沒人敢管,甚至還有不少想要攀附蘇家的官員,投其所好,四處搜羅禽獸給她。

皇帝似乎對她聲淚俱下的解說并不動容,依舊虎着臉。

蘇貴妃如六月飛雪的窦娥,嘶嚎道:“嗚嗚,皇上如今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左右也是不要臣妾了,可憐臣妾一片癡心嗚嗚——,心已死,人活着也沒意思……”

她猛地一頭就要朝沉香木案上撞。

皇帝一把拉住她,“朕何時說過要你死?”

“哇嗚嗚——”蘇貴妃趴在皇帝懷中,哭聲顫得人心肝兒疼。

惠妃在門外靜靜看完這出大戲,苦笑一聲,笑她自己。

她在宮中二十多年,不是早就看明白了嗎?

能站在頂端的,哪有真正嬌蠻無腦之人?蘇貴妃專橫跋扈,不過是仗着有跋扈的資本,一次又一次地彰顯自己在後宮中獨一份的優越感而已。

她竟還奢想自己這個替皇帝打理後宮的妃位,能左右蘇貴妃?

惠妃的腦中浮現那個,主仆二人在熹光下拼死相護的畫面,感嘆自己,大概是一大清早被兩個奮不顧身的傻缺年輕人搞懵了。

她掀門簾的手松下來,再沒力氣了。

她選擇了自己在宮中花費二十年歲月修煉的處世準則,轉身離開了長樂宮,一聲不響。

*

惠妃通知趙選侍的家人入宮殓屍,賞銀二十兩喪葬費。

‘選侍’在後宮夠不上什麽正式的品級,原沒有這麽多,惠妃惜她苦命橫死,且撫養六皇子無功勞也有苦勞,酌情多給了些,她的父兄又是哭訴又是磕頭,千恩萬謝地離了宮。

忙到下午,才得空到後院。

兩人在院角的石桌上對坐。

蘭芷挽袖沏茶。

惠妃将宮人們都支遠,“長樂宮新來的太監做事大意,将貴妃精心飼養的寵物放了出來,驚擾了蘭才人。”

蘭芷垂着頭,默默将沏好的信陽毛尖遞過去。

蘇貴妃養個寵物能養出響天動地的‘冤情’;而趙選侍芳華入宮,最後草篾一席橫着出宮,來去都是這麽無聲無息。

可見,同人向來不同命。

今日,要是張荦沒有舍身相救,蘭芷也跟趙選侍是一個下場。要是惠妃請的太醫晚到一步,張荦也該橫着出去了。

而蘇貴妃,在皇帝面前撒嬌賣慘,哭鬧一通,然後她依舊是那個蘇貴妃。

蘭芷嘆息道:“人命在這宮裏,可真是輕賤。”

惠妃默默望着眼前人。

想起那個明明跪在她腳下,卻揚言可以幫她調和與湘王關系的小宮女;想起那個自己泥菩薩過江,還要拉迎春一把的蘭才人;想起那個願意為一個太監吸吮蛇毒的蘭芷。

惠妃撩起眼皮,“本宮可能理解,湘王為何會高看你一眼。”

“高看談不上,宮裏像我這樣的人,應當也不少吧。”

這話不假,剛入宮,不知宮內炎涼,誰不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還當是走親戚串門子,見到了高門頭紅房子,新奇又興奮。

“可能是吧,但多半沒有好下場。”惠妃這話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在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誡蘭芷。

“其實本宮的出身,與你們沒什麽不同。”惠妃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哪能每個人,都和蘇貴妃一樣,有那樣顯赫的家族蔭庇。”

惠妃确實是平民出身,在宮裏謹慎當差,認真做事,憑借自己高出常人的處世智慧,趨利避害,一步一步,從一個低等宮女,走到今日的位置。

這樣的惠妃,是令人感佩的,亦是令人豔羨的。

可蘭才人,似乎并不是那麽羨慕。

惠妃眸光一閃,鳳眼睨向蘭芷,“蘭才人與本宮廚房的小太監,好似關系不一般。”

她特意加重字音,強調張荦如今是她小廚房的人,嚴格算起來,已經跟蘭芷沒什麽關系了。

今日惠妃先是及時出手她,現在還苦口婆心地促膝長談,蘭芷看得出來,在惠妃的生存法則中,于此事上已為她盡力,算得上是有幾分将她當自己人了。

惠妃畢竟代管六宮,蘭芷不介意再與她親近幾分。她們倆本就沒有根本的利益沖突,若是能站在同一個陣營,對蘭才人來說有利無害。

況且惠妃這般火眼金睛之人,恐怕早就看出端倪,跟聰明人就沒必要裝糊塗了。

蘭芷抿了口茶,形容局促,“他欠了我東西,暫時還不能死。”

惠妃嗤笑,顯然對她的坦誠很滿意,打趣道:“聽上去,不像是什麽能還得清的東西。”

兩人相談甚歡間,喜來火燒眉毛地上來禀報。

“娘娘——,禀娘娘,張哥哥他、他喝不進去藥了。”

蘭芷騰一下站起來,又不得不止住腳步,怕在惠妃面前有失分寸。

惠妃對上她焦急萬分的眼,“趕緊看看去吧。”

*

死寂的黑暗中,張荦氣喘籲籲地追尋着一個缥缈的背影,時而覺得這背影即将消失不見,時而又似乎能聞到她發上飄來的桂花頭油香。

他像是溺在水中,胸中壓抑喘不上氣,手腳并用也覺得跑不開。他沒有放棄,使出吃奶的勁兒奔跑,朝前一個猛撲,抓住了一只冰涼的手。

那是一只比數九寒天的冰坨子還凍的手,能一下叫人打出寒戰來,可他沒有放開,只想緊緊攥牢。

他把那只捂進懷中,他的胸膛炙熱,他蓬勃的心跳在那手掌心下,躁動得像是要蹦出來。

漸漸地,他感覺懷中的手有了溫度。

那溫暖的手輕輕軟軟,撫摸他的胸膛,掠過他的肩膀,在他的頸間摩挲。他情不自禁閉上雙眼,忽覺唇上一熱。

他似乎親了什麽人。

張荦猛一下驚醒,眼前是他房間床上的粗麻帳頂。

還好,虛驚一場。

他又一個激靈,因為他感覺到,自己手中确實攥着一只冰涼的手。

他迷迷糊糊地側頭,是蘭芷。

“醒了,便吃藥吧。”

方才蘭芷見張荦似乎夢魇了,還非要抓着她的手,就把宮人都支了下去,這會兒也不必顧忌什麽主仆之別,拿了藥碗,遞給張荦。

張荦眼珠無神地翻轉,動了動僵硬的脖子,難受地又要睡去,“你怎麽在這裏?”

蘭芷沒打算回答,端着藥碗,只想着趕緊讓他喝藥。

太醫叮囑過,銀環蛇毒是劇毒,好在吸毒及時,蔓延進血液的毒不多。能把這碗藥喝下去,小太監的命,就算是撿回七八成了。

張荦看着眼前的人,又憶起蘭芷埋首在他頸間的畫面,虛弱地嘀咕:“為什麽救我?姐姐——”

這聲‘姐姐’喚得虛軟無力,反倒顯出幾分纏綿勾人來。

蘭芷急得想打人,她操心別人的小命,當事人不僅不急,還有心思調戲她?

“趕緊吃藥。”

張荦沒有要接藥碗的意思,撲閃着扇羽般的睫毛,雙眼朦胧将閉不閉。他雙頰通紅,兩瓣薄唇幹裂,渾身燒得跟個火爐一樣,動彈一下都艱難。

蘭芷長嘆一口氣,直接用指腹拭掉他額角的汗,放柔聲音,“來,聽話,吃藥。”

張荦難受地眯着眼,好似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了,只是迷迷瞪瞪地嘟囔:“為為什麽?為什麽救我?”

第二次了,重生以來,這是張荦第二次奮不顧身地救蘭芷。

若是沒有張荦,被板子打得皮開肉綻的是她。

若是沒有張荦,被蛇毒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也是她。

蘭芷凝望着這個脆弱得将要破裂的生命,失神道:“你既拿我當姐姐,我如何能不管你?”

然後,她拿小勺,一口一口,仔細喂他。

重生以來,蘭芷一直表面上對張荦聲色俱厲,可也沒真正做什麽事報複他。

因為他才剛進宮,十三四歲,報複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太監,跟欺負小孩兒一樣,并不會有快意恩仇之感。

但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她心中恨的怨的,只是那個高高在上又冷血無情的司禮監掌印,那個被冷情的王宮打磨得同樣冷情的張荦。

從不是眼前這個與她共苦難,同艱辛,對她好得純粹的小太監。

她被怨憤和仇恨蒙蔽了雙眼,差點忘了曾有個小太監,在這清冷的深宮中,用自己并不怎麽寬闊的肩膀,給予她安全感,用自己卑小的身軀,給她頂起一片天。

為她純粹,為她柔軟,為她溫熱。

她差點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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