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分岔口

大約過了一百年那麽久的時間,我感到自己終于可以張口了。

“我不認識他。”我聽見自己這樣說道。

“什——?”娜芙蒂蒂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我會冒出這樣一個答複,她大概還期盼着我控制不住自己在衆人面前大哭大鬧,不過畢竟是王後的儀态,她盯着我沉默了只片刻,便冷靜下來點了點頭,“你确定?”

“我真的不認識他。”我面無表情,感到自己臉上除了眼珠能動,其餘的肌肉都已變得僵冷如屍體,于是也只能緩緩眨了眨眼,幹巴巴地應道,“從剛才開始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你們會調查出這樣荒唐的事我自己卻不知道——沒有人引誘我或者慫恿我叛變,我想一定是陛下搞錯了。”

“當然,當然,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娜芙蒂蒂輕描淡寫地說道,“畢竟艾賽裏斯是大祭司家的兒子,你是我的侍女,你們兩個人又不是一個階級的,想發生交集也不應該有機會。”

我動了動嘴唇,有些茫然地附和她道:“所以一定是阿吞摩斯搞錯了……”

可能是站立的時間有些久,當下時刻我的四肢麻木不堪,它們似乎就要與軀幹分開,叫我如何調整站姿都不舒服。我想走開,可是沒有國王與王後的命令又不能走開,可是即便是軀體不得自由,我的目光早就游移到了別處,在這座宮殿裏随意找到了一處空白無人的角落直愣愣地盯緊了不放,內心深處只希望娜芙蒂蒂趕緊放我離開。

自從确認清楚來人是艾賽裏斯以後我就再也沒看他一眼,可我完全能感覺到他一直都在看我。

然而他一句話也不曾說過。

此時埃赫那吞開口道:“但如果艾賽裏斯真的與伊西爾索娅有所交集,我不得不懷疑他的所做所為是否被你們所包庇——”他嚴厲地直視烏卡爾,“他是你的兒子,是貴族子嗣,倘若只是對王後的侍女心生情愫,必定有許多種更為正統的方式處理這件事,但我這邊查到的似乎不是這樣——”

“——伊西爾索娅都已經親自否認了這回事,王後也承認這其中或許有所差錯。”阿伊朗聲說道,“您還認為是怎樣?”

“不能排除他受人指使。”國王毫不客氣地争鋒相對。

“受誰指使——我?烏卡爾?還是您的母親?”阿伊陰沉着臉道,“您似乎并不打算聽取當事者的說法,而且到現在也沒有問過艾賽裏斯本人的意見。”

“那就問一問。”娜芙蒂蒂和善地打了個圓場,然後轉向艾賽裏斯,“伊西爾索娅說她不認識你,那你怎麽說?”

傻子才會承認。

可還沒等他回答,我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嬰兒慘烈的哭啼,衆人都轉過頭去,卻發現圖坦卡吞掉到了地上——因為剛才一直摟着他的那只胳膊松開了,軟弱無力地垂到了床沿旁邊。而由于王室成員與朝臣們的争執轉移了這座幽暗屋室裏關注的中心,彌漫于空氣中的沖突與怒火鎮/壓得奴仆們都跪拜抑或匍匐在地上,沒有人注意到小王子正處于怎樣一種孤立無援的危險境地。斯門卡拉一直都僵直着站立在紛争圈的最外延,盡管聽見哭聲後率先反應過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想把弟弟抱起來,可直至事态發生的前一刻,他顯然也跟宮殿裏所有活着的大人一樣,忘記了自己身後兩個最柔弱卻也是最需要幫助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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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費了點力氣将圖塔卡吞小心翼翼地撈起來,而偏過頭瞧見身邊那條沒有血色的軟綿綿的臂膀時又愣住了。

“媽媽……”我聽到他嗓音顫抖地喊了一聲。

而泰伊也終于意識到了這一屋子人聚集在此到底是為了什麽,低低地喚道:“琪雅,我的女兒——”

可是她的女兒再也不會回應她了。

盡管彌留之際周遭環繞着許許多多的奴隸與侍從,并且應當到場的親人全都來到了身邊——母親、丈夫、兩個兒子,甚至是春風得意的敵人,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陪伴她迎接生命最後一刻的來臨。或許片刻以前這個女人還懷揣着一星半點對于陽世的留戀,也可能已經徹底放棄了希望,可沒有人知道,也再不會有人知道了。

這真是神明最後賜予她的莫大諷刺——琪雅王妃,當她将自己兩個兒子的未來全然交托到別人手上時,她的存在也似乎旋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于是沒有一點點預示,她的靈魂終究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向了死亡。

“我真沒想到你竟這麽深情。”娜芙蒂蒂對我說道,口吻中帶着不加掩飾的嘲諷,“居然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不認識他?你以為如果我一心想要砍掉他的腦袋,真的需要在大庭廣之下跟你報備一聲嗎?”

回到王後宮中後,我的意識終于一點一點恢複到正常的狀态,可心情卻是五味雜陳。我望着眼前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女人,竟覺得從來沒了解過她——正如我不了解艾賽裏斯一樣。

以前我總是暗暗自诩,覺得自己與旁人相處一段時間,直覺總能夠給出一個正确的答案,告訴我對方是怎樣一個人,或許不是十分精準,但起碼不會出現這麽大的偏誤——就比如我知道娜芙蒂蒂有一副語無倫比的狡黠頭腦,但從來沒想到她會直接将我推出來。

她不會叫我丢了性命——這似乎是一位主人最仁慈的恩賞,可我仍在心裏把這叫做背叛。

可事到如今我沒心思跟她在這一點上進行無謂的争辯。“我不是為了他,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啊,明白了,你也要面子。”

“你早就知道艾賽裏斯是什麽身份,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質問她,身體因氣憤而微微發抖,“我從沒想過要背叛你,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他是誰,我一定會跟他斷了往來,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像個傻子一樣——”

“——我很高興你終于有了自知之明。”她冷哼了一聲,不由分說打斷我道,“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被別人當作傻子,當初就不該沖昏頭腦與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交往甚密,無論他是奴隸、自由民還是貴族後裔——哈,現在我倒有點希望他把你弄懷孕了,這樣一來,起碼你可以抱着孩子去威脅他——如果是個男孩更好——”

我高聲大喊道:“我早就說了,我與他什麽事也沒有——!”

“——我不允許你這麽跟我說話。就算我見過你還沒換牙時的可笑樣,那也只能說明你侍奉我的時間比別人長一點,苦勞比別人多一點,并不代表我生起氣來就不會掐死你。”她厲聲回敬我道,“而且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私底下都說了些什麽,他确實慫恿你了,不是嗎?你自己抱怨過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是你自己給他亮出了可乘之機——這說明我多一些警惕也完全沒有錯,別表現得只有你自己委屈不已。”

我閉了閉眼睛,喉頭處像憋着一口氣,十分之難受:“是他告訴你的嗎?”

對方停頓片刻,終究嗤笑道:“你可以高興一點了,你的小情人還沒這麽卑鄙無恥。只不過他可以裝成灰頭土臉的樣子讨好小女仆,我就不能派出眼線去王宮外面晃蕩了?”

我一時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盯着她一動不動地愣怔半晌:“你是不是從來沒有信任過我?”

“別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伊西爾索娅,看來戀愛真的把你搞得腦子都遲鈍了不少。”她厭嫌地說,“你不也不信任我嗎,否則又怎麽會被艾賽裏斯趁虛而入?但幸好你膽子小,既然沒有邁出那一步,那我暫且還能原諒你。”

不知怎的,我現在倒是逐漸冷靜了下來:“你先前硬要我去查那些背叛者的事也不是認真的吧?反正你和埃赫那吞早就派阿吞摩斯去做了。”

她雲淡風輕地“嗯”了一聲。“那只是為了讓你沒時間再跟艾賽裏斯見面——他們那邊獲得的訊息不需要再加以更新了。就讓他們認為我與琪雅互不相容,而你早已心思動搖,倘若不是這樣,今天這一場我們也贏不了。”她面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微笑,“況且鏟除奸細這種事我也不能真的指望你,只不過我也想給你留個機會——萬一你順藤摸瓜果真靠自己發現了艾賽裏斯的身份,我也不用來當這個惡人了——可惜,你确實沒那麽聰明。”

“既然你早已心知肚明,又為什麽要順我的意思放過他們這一馬?”

“你難道不知道我從來不順別人的意思嗎?放過他們只因為我想這麽做。”她不屑道,“反正他們也輸了,更何況沒有真正犯事就沒有證據,有王太後撐腰,埃赫那吞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只能各退一步,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說着她又打量我一眼。“況且說不認識他的是你自己,我可沒逼你。自己說的話要算數——等琪雅下葬帝王谷後,我們就要前往新都了,但可別想那幫老東西和他們的小崽子會一道去阿瑪納。既然你都自己與過去做出訣別了,那就這樣吧——艾賽裏斯埋在底比斯的塵土裏,而你前往阿吞神的新世界,這對你對他都是最好的結果。”

我沒想到離開底比斯之前還會再見到艾賽裏斯,因此踏出王後寝宮大門沒幾步卻看到他直挺挺杵在那裏時,我的心情幾乎跟撞到了幽靈一般,一時間還以為是幻覺。

他現在穿戴得與當時在琪雅宮中別無二致,那精致绮麗的長袍着其身上顯得一派道貌岸然,合适是一回事,而陌生又是另一回事。那天我光注意他這張面孔,現在才意識到他亞麻色的頭發已經修剪過了,不再那麽淩亂無章,沐浴在太陽光下都泛起了微微的光澤。

盡管很想這麽做,但我明白現在确實再也不能指着他的鼻子怒喝他膽敢跑到這裏來——對方是将軍兼大祭司的兒子,我有一萬個理由需要向他折膝行禮,而沖上去破口大罵的理由卻一個也找不出來。

權衡再三我決定折中,于是在原地站定,一動不動地對他怒目而視。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躊躇片刻還是走近了些。“你要揍我嗎?”他如此問道。

我坦誠道:“我不敢。”雖然說很想。

“那天如果不是琪雅殿下猝然薨逝,我确實打算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便最後王子們歸王太後撫養,我也會找你攤牌。”他心平氣靜道,“你完全不必否認自己認識我,這不是你的錯。”

“……我這麽做不是為了你,只是因為我想要這麽做。”我冷冷道,“更何況,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害我——畢竟我不了解你,不是嗎?我只想要保全我自己。”

他嘆了口氣。“完全理解,你沒錯。”他直視着我的眼睛,“但拜托別把我想得那麽陰險下流,請你相信,一開始我們的相遇純屬偶然——那時我與父親吵架了,他要求我今後也成為大祭司,成為阿伊的追随者,可說實在的我只想做個雕刻家,所以離開家出去生活了一段時間。那天你撞到我自報家門以後,我就認出你了——其實我們小時候在阿伊大人的府上見過幾面,我想你你肯定已經不記得了,雖說所幸如此,但顯然娜芙蒂蒂還記得我,所以先前我不能冒險在國王與王後跟前露面——與你見面真是件危險的事。”

我幾乎要被他氣笑了。“你不必這樣一五一十。反正你的任務已告一段落,也沒必要覺得我危險——不過我們今後也沒什麽機會與必要見面了。”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輕聲問道:“你還是要去阿瑪納,是嗎?”

“不然呢。”我反诘他道,“莫非你還以為你成功了,我真被你說動了,從此背棄我的女主人,放棄光明輝煌的無量前景不要,留在底比斯跟你一起參拜舊神嗎?”

他凝視我片刻。“這不是你的心裏話,伊西爾索娅,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得自由一點,不要完全被王後束縛了人生。”

我回敬他道:“難道你現在不是在左右我?”

“是,因為我可能與你一樣,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對方直言不諱,“當時我父親知道我與你有往來,他與阿伊要求我利用這個契機打探娜芙蒂蒂的行為動向,我答應他是因為我想要這樣做。我與他,與阿伊、霍倫海布将軍他們一樣,一直都是舊教的絕對擁護者,我信奉這世間所有偉大神明,我堅信埃及不應由唯一的一位神掌控主宰一切,過度狂熱必将招致毀滅,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真理——你也分明清楚這一點不是嗎,我覺得你不該站在他們那一邊,你會被阿吞神灼熱的焰浪燙傷的——而我只是想幫你。”

“真有意思,你憑什麽說出‘想幫我’這種話?”我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不由嗤笑道,“我覺得你早就沒有什麽立場了。”

他沉默了一會。“我還欠你一條項鏈。”終是這般道。

我愣了一下,停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心裏卻泛起一股十分不好受的酸楚感。“不用了。”最終我惡狠狠地回絕道,“你還想害我嗎?你讓我戴着象征阿蒙神的項鏈去阿吞神的休憩之所,倘若我能有幸不遭天譴,那我只希望這懲罰能降臨到你的頭上。”

他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安靜了半晌卻露出些許凄楚的苦笑:“我發誓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也沒有。”我只覺得眼眶有些幹澀,于是眨了眨眼,卻愈發感到難受不堪,“而且我不僅沒想過,也确實沒有做過。再見吧艾賽裏斯少爺——不,很高興以後不用再見了,願你的阿蒙神賜予你一顆真誠的心,畢竟從前我未曾看到你擁有過。”

說罷我便從他身邊走開了。

自那三天以後我們整裝離開了底比斯。出發的人馬簇擁聚集在一起,浩蕩猶如一片喧鬧不堪的海洋,而這海洋席卷着舊王城裏大半的珍寶財富與鼎沸人聲,即将在君王的帶領之下以一種無限盛大的形式邁向沙漠的中央——那裏已然建立起嶄新而輝煌奪目的阿吞之城,那是太陽普耀之地,富裕、智慧與歡樂凝聚成就的人間天堂,那裏才是埃及新時代的象征與未來延展的源泉;而底比斯的歲月已經過去,它将成為一抔黃土,灰塵飄零,腐朽頑固者堅守的無望無用的老邁城池,等待着它的只有漸行漸近的冰冷與死亡。

我擡頭往前觀瞻時太陽光似乎過于刺目,周遭都是趨近于白亮之色的純粹光明,以及金銀珠翠與斑斓絲綢交織而成的光怪陸離。我凝望國王與王子、王後與公主、朝臣祭司與百姓奴隸,所有人都面朝同一個方向行進,他們的眼中充盈着太陽賜予的輝光,熱忱與衷心昭然于世,這光景完美得給人一種趨近永恒的錯覺。

但錯覺終究是錯覺。臨行前我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底比斯,只是因為怕看見什麽不想見到的往昔,但我心中清楚地知道,我可以不去看它,但這世上有光即有影,那被光鮮表面踩踏于腳下的陳舊事物沒那麽容易默默老去。或許,總有一天,它将卷土重來,而此時背離它的人——包括我自己,無一能夠幸免于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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