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懲罰世界
第46章 懲罰世界
玲珑樹心
“阿淮, 今天的太陽好大啊。不過,我很喜歡。我們一起曬太陽吧。”粉雕玉琢的男孩趴在桂樹下,身體枕靠着樹幹, 陽光穿過樹葉縫隙落到他臉上。
微風吹拂, 枝葉搖動,似在回應。
一片樹葉落到他的眼睛上, 又落到地上。
他睜開眼睛, 嘴角上揚露出微笑, 晶瑩明亮的眼球轉動, 看起來狡黠而純真。“阿淮,我給你吹曲子吧, 最近先生教的。”
“說實話, 我覺得他教得不怎麽, 不過爹娘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要——尊師重道, 否則……”
“我一定叫他屁滾尿流地從我家滾出去。”
他歪了歪頭,看向身旁透明的男孩,見對方面無表情, 便知道自己的話對方并不感興趣,深沉了臉色, 聳聳肩。
玉笛橫卧,清亮悠長的笛音從口中傳出。
聽見笛音, 庭院邊走動的丫鬟、仆役們都微微頓身, 轉頭看向庭院那棵桂樹下的小公子。身為奴仆,他們大多出身于貧戶, 沒上學念書過, 不懂高山流水是何物, 卻都能一致地感覺到笛聲的美妙和此刻心靈上的澄澈。
真不愧是雲游道僧都誇過的絕妙人物。金鱗豈非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這句詩,在簡府侍候的下人們都會背。
關于小公子的出生故事在白起縣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簡信是白起縣的富戶,經營一家酒館,他釀的南淮酒更是被天下無數文人學士題詩誇贊。夫人宋雲情更是在宮裏當過差的繡娘。夫妻兩人恩愛美滿、生活富足,什麽都不缺,唯獨膝下無子。
兩人多年求神拜佛,可依舊沒什麽結果。到最後,兩人都放棄了。簡信與宋雲情于庭院下立誓,哪怕此生無子無女,他們也會恩愛長久、生死不離。
話音落下,天空驟然風雲突變,陰森的濃霧掩蓋一切,一道金光從天際而來劈向了他們身旁的桂樹。剎那之後,一棵焦黑的枯木中生長出了一棵枝條挺拔的樹苗,它急速地生長着,四周發出燦爛的金光,似是天地間的唯一光源。
時間對于簡信夫妻倆來說是心悸的瞬間,但桂樹已經長至茂盛繁華之貌,繁花墜枝,綠蔭遮天。
天由黑夜又轉為白日,宋雲情終于吓得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她得到了有孕的消息。
天降金芒、枯木生長、繁花滿院……
這都是吉兆,而她的孩子又是在那天而來的。她相信,定是她和丈夫的信念感動了上蒼。後來,桂樹花開十月,待她肚中孩兒後才逐漸凋謝。
肚子裏的孩子帶着傳說與神秘降生,無數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懷中的嬰兒和院中的那棵桂樹上。
他沒讓她失望。
簡頌,字秋白。
少年天才,似有先知之能。任何事對他來說都在舉手之間翻轉騰挪。
天地異象後,簡家不僅是在白起縣出了名,更是拉着白起縣一起步達朝堂、承浴聖恩,伴随天地異象降生的簡秋白更是從小就有聖師之名。此生或在朝堂、或在鄉野都絕不是平凡的一生。
簡秋白從小就了解這些事,天之驕子性格中偶有桀骜不馴之時卻總能被父母勸服,他不易接近卻也不是嚣張跋扈之人,全身并無半點身為“未來聖師”的盛氣淩人之勢,反而對待下人平易近人、極好說話,他喜靜,不喜旁人近身照顧,常坐桂樹下吹笛彈琴,曲音不似人間樂……
在所有人眼裏,簡秋白都是一個完美附和他們想象的天上谪仙人。
阿淮坐在簡秋白身旁,伸手去觸碰對方的臉,手卻直接穿了出去。他怔了怔,莫名的愁苦起來,輕輕皺起了眉。
“小少爺長得可真好看啊,以後一定是南淮最好看的公子。”
“不止是南淮,依我看六國之中,誰也不會比小公子長得好看了。”
“你又沒去過六國,你怎麽知道沒有?”
“六國之人再出衆終究是人,而小公子是谪仙人,人還能比過仙?”
庭院轉角處兩個抱着衣服的丫鬟靠着牆悄悄朝院中張望,嘴裏竊竊私語,阿淮聽得一字不漏。
一曲畢,簡秋白歪頭向阿淮笑。
“你很好看?”阿淮問。
随着簡秋白長大,他總是能聽見那樣的話。但他從來都沒看清過對方的臉,像是一團迷霧,朦胧的。
“沒阿淮好看。”
“真的!在我看來,阿淮是最好看的人!不!精怪裏也最好看!反正沒誰能比得上阿淮!”簡秋白眨巴着眼睛,盯着面前透明的人,對天發誓般道。
面對阿淮,他每句話都是真話。
他喜歡阿淮。阿淮是最好看的精怪。
自他有意識起便能看見阿淮。除他之外,誰也不能看見阿淮。容顏絕世之人,一身白衣出塵,渾身虛無而缥缈。一眼含情,一眼冷心,蛾眉微蹙,便可索人性命。
阿淮很單純,像是一張白紙降臨在這世上。他像是幽靈一般跟在簡秋白身邊,又有時落到桂樹上消失不見。他是伴他而生的桂樹之靈,從他降生的那刻,他們就被緊緊地綁在了一起。簡秋白稍會走路時就走向庭院中的桂樹,拉住了阿淮的手,那是他們相識的初始。
他給他取名,淮南阿淮。他是他的阿淮。
簡秋白愛看閑書,特別是關于修行鬼怪一類的書籍尤為鐘愛。簡信、宋雲情夫婦不怎麽管他,雖然是父母,但因為當年異象和谪仙傳說,他們之間總是有着距離感,并在簡秋白逐漸長大後變得十分明顯。
簡秋白不止是他們的兒子,更是傳說中的谪仙、白起縣的神仙人物、簡家和宋家的大樹、六國的聖師……
*
九黎山上,一個穿着青衣的青年從後山石壁中走出,他五官俊朗,身形如松,臉上沾了泥土也不減損分毫俊美。他背着一個簡單的布包,手中拿着鐵劍。書生氣和俠客氣在他身上結合、相融。
“公子!等等我!”石壁後又有聲音傳來,對方氣喘籲籲,一句話後就是接連不斷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張柳拄着木棍來到簡秋白面前,臉上布滿汗水,身上也到處是淤泥,可見他們行這段路的艱難。
“公子,咱們幹嘛要翻九黎山回南淮啊?南淮國君不是邀你去皇宮講學嗎?”
十六歲時,簡秋白的聖師之名越來越響,六國皆邀他入廟堂封官。簡秋白當然不能答應,便向天下宣稱游歷六國、宣講著述,至此離開南淮,到如今已有八年之久。
張柳是他在路上撿的一個半傻半瘋的少年,在尋仙問道方面竟有特殊的天賦和運氣,便被簡秋白收為書童帶在身邊。
簡秋白輕輕一笑,諷刺道:“天底下想見我的人多了去了,我難道都要見嗎?”
他這八年,對外宣傳游歷六國,實則探訪世上傳說之地,尋仙問道,宛若魔怔。
“哦,對哦,國軍也是人,公子是仙人,仙人和人很難相見。”張柳點頭。
“仙人?我可不是什麽仙人。真正的仙人……在很遠的地方。”簡秋白看向層疊樹林外的天,嘴角微微翹起。
随着簡秋白慢慢長大,他也慢慢看清自己對阿淮的心。
他喜歡阿淮,從一開始就注定的宿命。
是愛慕。
可是他也逐漸看清兩人之間的差距,一個是人、一個非人。他們之間連觸碰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對方面容不腐,千年萬歲後依舊少年容貌,而他呢?盡管身上有鬼神傳言,可事實上依舊只是個凡人。百年之後,枯骨如塵,他還會記得他嗎?
真是不甘心。
翻越九黎山就可以看見白起縣,只不過簡秋白的目的并不在此。
九黎山崖道路陡峭,踏上山壁一側,偏頭便可看見無際雲霧與深淵,山壁上什麽都沒設,只有一個腳印的凹槽。張柳抱着包袱站在山崖上方,彎腰低頭朝雲霧下望去,忍不住吞咽口水,雙腿打顫。
“公子!你別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山谷蕩出回音。
簡秋白不急不緩走在峭壁的凹槽山路上,目不斜視,山風吹起他的衣角,似是仙人迎風而立。
山壁環行,成一個旋渦模樣的山澗,穿過激流往裏走,裏面竟別有洞天。
雲頂天空、河中小島、草屋別境,他終于尋到了。
一只雀鳥不知從草屋的何處飛出,來到他身邊打轉,簡秋白擡起手臂,雀鳥落于手臂之上,叽叽喳喳發出人聲,“有人來啦!有人來啦!”
說完,再次飛回草屋。順着雀鳥飛行的軌跡,他看見了草屋後的山洞。
“來了就進來吧。”洞中傳出聲響。
簡秋白微躬,起身邁步前進。
越過草屋,山洞入口十分寬大,像是張大嘴巴的魚斜卧于地。
走進山洞之中,只見滿地的竹簡和泛黃的紙,一個披頭散發的老人卧坐在大石上,身邊一堆散落的竹筒,他穿着簡單泛黃的粗布麻衣,渾身散發着酒氣,一張臉被胡子和頭發遮擋完。聽見簡秋白朝他越走越近,擡頭,眉毛橫擋在眼上,渾濁的眼球發出攝人的亮光,粗聲粗氣發問:“有事嗎?”
青衣男子溫和地朝他躬身行禮,擡頭道:“求仙問道,為長生。”
待簡秋白從崖壁走上來時天已暗下,九黎山被濃雲遮蓋、樹林陰翳,各種聲音竟不絕于耳。所幸張柳是半個傻子,心思全在自己饑腸辘辘的肚子上,覺得又冷又餓,半點也未因外界而産生害怕的心思。
看見簡秋白的身影,他眼睛一亮,蹭的站起身,大喊道:“公子!人死了沒?”
對方并不回答,張柳向他走近,借着月光,發現劍依舊好好地被簡秋白握在手中,身上也沒沾血。
奇怪,公子不是來殺人的嗎?
公子不是沒去一個地方找東西,都要殺人嗎?
求仙問道之路本就缥缈而虛無,路途艱險,過程也令人挫敗。簡秋白早些時候還會對那些人客氣一點,但發現大多數人都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後就變了态度。他沒那麽多時間和他們耗,他要看遍世間所有異書、求得世上所有異術。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張柳,我的目的不是殺人,只不過殺戮是為了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而已。有時候,我不需要使用這種手段。”簡秋白側頭微笑。
“他已時日無多,又何須我動手,反而應該謝謝我。”
張柳實在聽不懂公子在說些什麽,只能撓頭,“那我們現在要幹什麽呢?公子,我肚子餓了。”
簡秋白是在半夜歸家的。
十年過去,白起縣已經變了很多,連簡家的南淮酒館都被推倒重建,樓高數尺,似可摘星。不過簡家老宅依舊伫立在原地。
他走在被夜色鋪滿的青石小巷中,來到簡府老宅門口,擡頭,桂樹枝丫已高過院牆,花期已過,枝幹光禿,橫斜肆意地向外生長。樹枝最高處,阿淮閉着眼睛躺着,垂落的衣襟被風吹起,皎潔的月光穿透他的身體将樹籠罩。
他緩步前行,叩門。
“你是?”開門的老管家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遲疑地問,他瞪大渾濁的眼睛,身形頓住,不可置信道:“公子?你回來了!”
“公子回來了!”
“公子回來了!”
“快通知老爺、夫人!”
整座簡府一瞬間熱鬧起來,沉寂于黑暗的燭光再次被點燃,整座府邸燈火通明。這樣的熱鬧,怕是已經驚動了整個白起縣了。
簡秋白回來了啊。
簡家老宅在很久之前就獨屬于簡秋白了,他離開十年,通知他父母他回來的消息都得到白起縣的另一方宅邸去。
任旁人如何驚喜,在簡秋白面前争搶般地表現,簡秋白依舊面無表情。
“不要跟過來。”
他目光執着地盯着院中桂樹上睡着的人,繞過一條條回廊走到他書房前的庭院。放下劍和包裹,他向院中桂樹走去。
阿淮,我回來了。
他只在意他的目光。
十年過去,桂樹長得愈發高大,但曾經能讓簡秋白依靠、遮擋的大樹在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了。年歲漸長,欲念斜生,心境已然不似當初。
手撫上桂樹樹幹,一陣金色光芒從他手心蕩開。
樹上的人睜開了雙眼。
“簡秋白?”阿淮喃喃出聲。
“你回來了。”他立在簡秋白面前,十年過去,對方褪去少年時期的青澀稚嫩,面容雖依舊模糊卻隐隐能感受到他的變化之大,身形也高大挺拔,竟比他高出半個頭。
他因簡秋白而生,簡秋白一走十年,他也沉睡懵懂十年,心智一如從前,幹淨不染塵埃。
“嗯,阿淮,我回來了。”簡秋白笑容純淨。
“你想我了嗎?”簡秋白眼中光芒瑩潤,笑意盈盈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
“雖然你離開了十年,但對我來說只是睡了一覺而已,再次見你,一如昨日,談不上想念不想念。”阿淮誠實作答。
簡秋白臉上的笑容一僵,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我忘了,我的十年不過是你的彈指之間。阿淮,我覺得我們似乎一開始就很不公平,我們明明是宿命中的緣分,偏偏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懂愛,也不會愛人。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一直堅定地、執着着這件事,十年跋涉,每次夢裏見你,夢醒後對我都是一場痛苦的割舍,我從來沒忘記你。可笑的是,你根本不記得我的臉。千百年後,你或許會在睡夢中将我遺忘,而我?一捧塵土。”
阿淮沒有心,所以沒有情,他曾經以為他天性如此,後來學習了詭道異術才發覺了他的異常。桂樹的實體中有一個空心的洞,混沌的黑暗在其中游離侵吞。那應該是整棵樹的樹心位置,而樹心沒了。
阿淮缺了一顆樹心,所以七情六欲皆化為虛無泡影。
“不過,阿淮,我已經想到辦法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了。”簡秋白輕聲道,伸出手撫上對面人的臉。
冰涼的觸感在手中傳遞,柔軟的肌膚相貼。
阿淮睜大眼睛。
他怔愣地看着面前之人,擡手觸碰對方的臉頰,指尖緩慢劃過眼睛、鼻子、嘴巴……
“原來你長這樣,很好看。”他輕聲嘆道。
他的方寸之地就是簡府,所有人都贊揚驚嘆簡秋白的容貌,唯獨他從來不得見,也是遺憾。
現在看來,簡秋白的容貌遠超他的名聲。
“哪裏好看?”看他這樣,縱使自己并不應容顏自得驕傲,此時也忍不住開心起來。
他将自己的手貼合上阿淮的手,教他撫摸,“有鼻子有眼,阿淮心裏不失落嗎?我與凡人無異。”
阿淮眨了眨眼,視線慢慢在簡秋白臉上轉移,神色異常認真,搖頭道:“很好看,不需要有另一只眼睛了。”
“嗯,世上也只有一個阿淮。”
簡秋白順勢前進一步,另一只手也纏上對方腰間,手上用力,對方就撲倒他懷中。
像是投懷送抱。
他低頭看他,懷中人也慢慢擡頭凝視他的眼睛。
“喜歡是什麽感覺?你總是說我不喜歡你,可是在我見過的所有人裏,我最喜歡你。”阿淮道。
“可是我貪欲太重,不知足,我想要的不僅僅是這麽一點。阿淮,你沒有心,現在不會懂的。”簡秋白伸手捏了捏對方的臉笑道。
*
簡秋白回來那天,簡府裏多出了一位長相絕世的仙人。
仙人一身白衣,和簡秋白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不是在書房、卧室就是庭院桂樹下。
簡秋白并未向任何人解釋過仙人的來歷,他就像是憑空出現的。大家似乎都有着默契,并不去追問。因為他們心中早已有了猜想,仙人的出現不過是讓猜想變為了現實。
那白衣仙其實就是院中桂樹所化為的男子。
簡家公子從小就和那桂樹有解不開的緣分,他時常在桂樹下自言自語、舉止怪異,似乎樹下有大家看不見的人。
現在一切都有了解釋。
簡秋白離開十年,再次歸來,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不止白起縣的人來探望、拜訪,遙遠的皇宮甚至一道聖旨傳到他門口。
與此同時,簡秋白府中桂樹化形為絕世男子的消息也一同往外傳開。畢竟十年過去,簡府老宅早已被啃食成了一個到處有漏洞的木桶。
今夜月色明亮,像是自天際而來的華貴絲帛散落人間。簡秋白和阿淮坐在屋頂上,阿淮将頭歪到在簡秋白腿上,靜靜地聽簡秋白述說他這些年在外的遭遇。
一開始他的劍術只能應付普通的山賊,但随着殺人越來越頻繁,收獲的秘書越來越多,他的劍術精進到極高的水平。
“殺人?人為什麽要自相殘殺呢?”
“因為欲望,因為欲望大家走上了一條對立的道路,這條路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我想要活着,還想要強大。”簡秋白是不介意阿淮聽到這些的,從始至終,他在阿淮面前都是真實的。
他不想騙他。
“我也會死嗎?如果……”
“我會殺了他們。”阿淮話還沒說完,簡秋白就握住他的手微笑道。神色堅定。
“我會殺了他們。”他重複道。
這件事上,他已經一條路走到黑了。
丙寅日,宜嫁娶。
簡家老宅大門敞開,無數白起縣百姓聚集在街道旁,比肩接踵,紛紛伸頭朝簡府內探看。
紅燈籠高挂,府內無數穿着華貴的大人物在前廳穿梭行走,而白起縣的大老爺竟低眉彎腰地在旁人面前笑容谄媚。
聽說,不止南淮國的皇室派人來了,其他五國也派人前來見證,以示他們對簡秋白的敬重。
明明是簡家公子娶妻,但高堂上并不見簡家夫婦。他兩人和簡家族老一行人坐在下方左側。
不過,這還不算事這場婚事最怪異的。最怪異的是這簡家公子要娶之人,不是什麽公主小姐,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憑空出現的、為桂樹所化的男人。
不僅是百姓在議論,府中來參加此次婚禮的大人物們心中也忍不住。
“聽說當年簡師前往南淮皇宮教導皇子公主們,一見面,和安公主便說此生非簡秋白不嫁,不知她如今感想如何。”
說話的人是北方部落小國的使臣,當年他們向南淮求娶和安公主,被她大殿上當衆拒絕和侮辱,至今矛盾都難以調和。
“不牢使臣挂心了,公主三年就嫁與左相二公子,至今與驸馬恩愛情長,在京中傳為佳話。”
這邊争鋒相對,另一邊的幾個國家官員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簡師娶的是一個男人!沒有想到他竟好龍陽!”早知當年就不用美人計了,應該用美男計!
“簡師出生天降不凡,金光蓋世,繁花墜枝,傳言那男子就是當年那棵桂樹所化……”
簡秋白卧室,阿淮坐在銅鏡對面,他換上了一身紅衣,簡單的披發也被挽上戴冠。
銅鏡中,簡秋白從身後走來,一身正紅婚服,俊美無俦。
他将手搭在阿淮肩上,上身下壓,摟住簡秋白的腰,伸手拿起梳妝臺上的毛筆,輕輕蘸取石黛水墨,對鏡為其描眉。
“好奇怪。”阿淮皺着眉看着鏡中人。
“怎麽都好看。”簡秋白放下手中筆,擡起他的頭,輕齒輕點。
這是第一個由兩個男人舉辦的婚禮,所有的禮儀在他們身上都不适用。
阿淮沒有蓋蓋頭,簡秋白牽着他的手從卧室穿過庭院來到主廳。
偌大的院子被人擠得滿滿當當,院子似乎都變得狹窄。
兩人出場,熱鬧哄響的大廳陡然安靜了下來,莫名的氛圍向四周傳遞,連帶簡府門口的民衆都安靜了下來。他們緊緊盯着簡秋白身邊男子的背影,急切地想知道對方的面容。
或許是桂樹所化的精怪,阿淮并不會因為衆人的眼神而感到半分不适,他淡然地接受着所有人的眼光。
“成親不是要拜堂嗎?”阿淮問。
盡管他是精怪,但這些天裏也對凡人的婚姻程序的繁瑣有了大致的了解。
“我不信天命。”所以不拜天地。更何況他之後要做的本就是世人眼中的逆天之舉。至于高堂,宋雲情在簡秋白離開一年後便又生一子,對于現在的簡家來說,簡秋白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一個不可觸碰的象征,代表權力、金錢、地位。
兩人走入大廳,一旁的傧相喊道:“白起郡郎,簡氏望族,頌行德善,才貌兼備。”阿淮沒有來歷,對他自然也無法寫出什麽注解,不過簡單的虛假綴詞罷了。
簡秋白開口:“淮江之南,歸家遇雨。得見仙人,鐘情之至。”
“阿淮,能夠遇見你,是簡秋白此生之幸。”
傧相适時喊道:“天賜良緣、無雙佳偶!”
宴席結束後,簡府的門就關上了,像是将世間紛擾都隔絕在大門之外。
婚宴結束,但婚宴帶給所有人的震撼及咂摸并未消除。
第一,細數六國百年,這是第一場兩個男人的婚禮,并且其中一人身份不凡,可尊國師。
第二,那個名阿淮的男子……容顏絕世,世間少見。仙人臨世,此話并不誇張。兩人站在一起,世間似乎找不到再同他們一般匹配的人。大堂內容貌昳麗的男子與女子并不少,在兩人面前卻也毫無光芒。
第三,也是最重磅的一個消息。從出生到現在都被六國注視、觊觎并争奪的簡頌,在婚宴上宣布将與愛人隐居于世,不再過問廟堂之事,只願做一對平凡之人。
簡秋白說到做到,成婚之後,關閉簡府大門,任誰求見都将其拒之門外。
有人想借曾經安插在簡府的線人探查一二,卻一無所得,整個簡府變成了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只能進不能出。
外界風雲暗湧,裏面的人卻一無所知,因為他們正惶惶不安于府內發生的一切。
翹巧是宋情雲乳母的孫女,相比于簡秋白,她才真正稱得上自小在宋情雲身邊長大。
簡秋白回來後,宋情雲見他身邊無人,邊自主将翹巧送給了他。
翹巧做開始是高興的,對于她們這些奴婢來說,最好的前程就是攀上主子,更何況她攀的還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貴人。
但她很快就後悔了,因為簡秋白看見她的第一面就想殺了她。最後反而是那個桂樹精怪開口,她才撿回一條性命。
簡秋白大婚後,簡府封鎖大門,她才知道她到底入了怎樣的無間地獄。
天還未亮,房間漆黑,她卻不敢點燈,摸索着下床,穿好衣服再背上裝着錢財珠寶的包裹偷摸打開房門。
皎潔的圓月高懸于空,中心庭院的桂樹往四周無限生長,濃蔭将房頂遮蓋,墜滿枝頭的桂花散發出馥郁的花香。它頂端花枝搖曳顫動,似乎勾得圓月也變換了形狀。
瑩潤皎潔的圓月慢慢黯淡無光,中心開始旋轉扭曲逐漸化為一個黑洞……
只看了那詭異的月亮一眼,翹巧就被吓得收回目光,兩只手一只捂住嘴巴,另一只捂着心口。
相比于桂樹的詭異瘋長,整座簡府的其他綠植都已化為幹枯枝丫,光禿禿的,不見半點綠色,像是所有生機都被那棵桂樹吸了去。整座簡府也變得死氣沉沉,像是荒廢多年般的模樣。
翹巧覺得這裏實在是太詭異了,她不能再待下了,她會瘋掉的!簡秋白哪裏是仙人轉世,明明是滅世妖魔!他瘋了!
她要離開這裏!
她躬着腰繞過簡府前院來到了後門,臉上露出笑容,雙手摸了摸包袱裏的東西,吞咽口水,呼出一口氣,慢慢挺直腰背向木門走去。
雙手按住木門,她用力往前推。
木門紋絲不動。
白色的紋路光亮在黑暗中十分耀眼,它開始劇烈閃動,然後彙集到翹巧掌心位置。
“啊!”灼熱的劇痛從掌心傳至心間,她難忍地尖叫出聲,整個人往後仰退,重重地跌落在地。
天上的漩渦睜開了眼睛,将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然後又一瞬恢複原樣。
“喂,你沒事吧?”旁邊陡然出現一個聲音。
翹巧轉頭,十幾歲的少年滿身是血歪頭朝她問話,他身後又有好幾個下人正擡着滲血的草席往左邊走。
張柳!
張柳是在簡秋白大婚後出現的,通常有他出現的時候,意味着又有數具屍體會從外面運進府中,簡秋白會對他們做一些很可怕的事,再将他們埋入桂樹下。
桂樹就是這樣一天天妖異起來的。
它根本不是什麽仙靈,而是肆虐生機的妖樹。
她白眼一翻,徹底驚吓過度暈倒在地。
“張柳大人,她怎麽處理?一起埋了?”有人小心翼翼問道。
跟着張柳做事,見識了簡秋白的手段,他們根本沒有逃跑的勇氣。現在已經能為主人着想了。畢竟,在哪裏都是為奴為婢。
張柳用衣袖擦拭臉上的血,皺眉思考,道:“公子的妻子不想讓她死,那就是公子沒讓我把她殺了,嗯……把她丢到桂樹下吧。”
阿淮坐在走廊的臺階下,注視着張柳帶人将屍體埋入土中。
他攤開手掌,掌心一根血線顏色愈發鮮豔。
他的力量又強大了。
一個女子被丢在他腳下,他擡頭,癡傻少年昂了昂下巴,“你的”。
“簡秋白呢?”他問。
“不能說。”少年誠實開口。公子有交代,關于他的事,未經允許不能告訴他的妻子。
張柳走了,阿淮仍舊坐在原地,擡頭凝望天上玄月。那是簡秋白意象的凝結,化為月亮控制整個空間。
他無處不在。
阿淮知道簡秋白要做什麽,逆天改命,以凡人之身修道,永壽恒昌。
可是,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妖魔與神仙。他就是一個異類般的存在,簡秋白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阿淮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天氣涼,躺在地上不冷嗎?”他低頭看地上的女子。
對方無動于衷,依舊裝死。
過了會,她快速睜開眼睛,雙腿彎曲跪在阿淮面前,上身伏地,“砰砰砰”地磕頭。
“桂樹仙大人!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就是一個卑微奴婢,我心不好吃,你們別殺我!別殺我!求您了!”
“求您了!”女子聲音凄厲,似乎帶血的尖刀已經架在她脖子上了。
“我為什麽要殺你?”阿淮問。
“求您了!求……你、不殺我?”翹巧擡起頭,額頭紅腫。
“我為什麽要殺你?”
“嗝”
翹巧認真凝視桂樹妖的眼睛,心道,你長得确實不想會殺我的人,可是簡秋白會殺我啊。
她繼續掉眼淚,“您不殺我,我估計也難逃一死,簡公子一定會殺了我的!您幫我求求情好嗎!我再也不逃了!”
“簡秋白也不會殺你的。你為什麽要離開這裏呢?”
這裏的每一處都在簡秋白的掌中,要殺一個人易如反掌。
翹巧瞪大眼睛,沉默片刻,結結巴巴開口,“因為……我想家了。我想回家,我娘親估計很挂念我……我不想待在這裏!”
“我不想呆在這裏!”她猛地站起身,弓腰捂住臉崩潰大吼。
“你們都是妖怪!你們殺了好多人!你這個妖怪!啊啊啊!我想回家……”尾音帶着哭腔。
“我沒殺人。”阿淮反駁。
“可是你吸食了他們的精氣不是嗎?否則短短數日你怎麽能生長得這麽高大?”她瞪大雙眼,猛地靠近阿淮,惡狠狠質問道。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你就是兇手!”
“算了,我和你說什麽,你們都是手上沾滿鮮血的瘋子。”她嗤笑一聲,表情悲哀。
“簡秋白并沒有殺人。”江淮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解釋道。
他起身,向對門的屋子走去。那是簡秋白的卧房。
他側頭,“跟上”。
話語解釋不清,那只能讓她看清真正的事實了。
翹巧躊躇不前,最終冒着大不了一死的決心跟了上去。潛意識裏,她是相信這個樹妖的。如果他要殺她,她不會活到現在。
簡秋白的房間正對着桂樹,這幾天的數具屍體也是源源不斷從外面運進他的卧室再埋入樹下。
阿淮推開門,簡秋白的房間很大,翹巧覺得整個房間幹淨整潔到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她跟着樹妖阿淮一路往前,對方停在書桌旁的山水畫前。只見他手心聚起一股銀白色的光芒,然後手心貼近畫幅。
黑紅色的光芒爆發,似乎是另一股力量,兩者相沖。
巨大的旋風從畫中沖出,翹巧被那風吹得身子歪斜,擡手遮住臉。
眼前的畫中山水旋轉扭曲,然後逐漸放大。
“這是哪裏?”
陰森狹窄的岩洞,他們站在碎石小道上,兩旁的水道臭氣沖天,石壁上幹枯的屍骨被一把鐵鏽般的劍死死釘住。熏人的臭味從四周撲面而來,她緊緊捂住口鼻。
剛剛她明明站在房間裏的啊……
“畫中玄機,是空間幻術,事實上你依舊在原地,只不過看到的是他人布置隐藏好的另一般景象。”阿淮為她作答。
他繼續往前走。
翹巧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她忍住惡心,指着牆上幹枯的屍骨,道:“他殺的?”
“不是。”阿淮搖頭。
穿過狹窄的岩洞,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祭壇呈現在她眼前。
擡頭望,祭壇頭頂通向天空,似乎無線高遠,又似乎咫尺之間。祭壇由圓形石壁包裹,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線條。登上祭壇的階梯只有一條道路,旁邊就是由白骨堆成的小山。
祭壇上,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像。
那是樹妖的石像!
旁邊似乎站在一個人,又似乎站在許多人。
翹巧想仔細分辯那人的背影,但只看一眼就感覺自己腦中有無數聲音在響,頭痛欲裂。
“啊啊啊啊啊!”
“我帶她來這裏,可不是讓你殺了她。”
阿淮的聲音響起,翹巧猛地松了口氣趴倒在地。
“我不是說讓你別來這裏。”簡秋白的聲音從祭壇上傳來,空曠而幽遠,撞到石壁上形成回音。
“我想來見你”阿淮向前走。
那日拜堂成親以後,阿淮便沒再見過簡秋白了。
鼻尖的屍臭味讓他皺了皺眉,他看向路旁由屍骨壘起的小山,又将視線落到祭臺上站着的身形單薄的人。
“拜堂之後不應該是洞房花燭夜嗎?你為什麽不來找我?”他問。
祭壇上的人沉默了。
“跟上”阿淮對翹巧說,然後繼續往前走。
路過白骨成堆的小山,他停頓住腳步,“這些人已經死了很久了,最久的一具屍骨死了百年之久。他殺不了他們。”
那這些天埋在你樹下的血淋淋的屍體又是從何而來?翹巧壓住心中的疑問,捂住嘴讓自己不問出聲,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跟在阿淮身後。
“阿淮,別過來!你為什麽不聽話?”破除禁制、闖入畫中。
簡秋白此刻聲音有些慌亂和無奈。
他們踏上臺階,翹巧依舊忍不住好奇地張望,祭壇之上,黑袍将男子高大的身軀包裹,數具白骨置于地上,似乎形成某種圖案和紋路。
怪異得很。
阿淮來到祭壇上,黑袍人後退。
直到他站在巨大的石像前,退無可退。
阿淮走到黑袍人身後,看了眼石像,伸手拉住黑色衣袍,“值得嗎?”
終于,黑袍男子緩慢轉身面對阿淮,黑袍落地,露出簡秋白的臉。
翹巧驚惶地睜大眼睛,捂住嘴努力使自己不發出尖叫。
簡秋白現在的模樣還能稱為人嗎?他和那些枯骨的區別在哪裏?多了一層爛皮嗎?
一張臉半邊腐爛發臭,另一邊幹枯可見白骨。一雙手沒有屬于人的血肉,只有硌人的骨節。
阿淮摸起來很不舒服。
“你……為什麽要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現在的模樣。”腐爛空洞的眼球轉動,看起來十分恐怖滲人。
“你為我付出這麽多,我不應該不知道,也不能裝作不知道。秋白,我不是傻子。”
“拜堂成婚,我們已經是夫妻。我應該來尋你。”縱使他沒有愛人的心,卻也知道一件事——此刻簡秋白的所有苦難,皆因他起。
“還有,我來幫她向你問一個真相。”
“阿淮……”簡秋白回望,滿心複雜情緒撞入對面波瀾不驚的眼瞳。上揚的嘴角又失落地彎下。
“你想知道什麽?”他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女子身上,冷淡疏離又充滿了死亡的威壓。
簡秋白七年前就不能算活着了。
十年游歷探訪仙妖異事,前三年皆無所得。終于,轉折點來了。
他在陳國邊境的靈留山脈發現了一座隐居“仙門”,“仙門”主修靈體,弑殺好争鬥,門中人人以天下共主自居。在簡秋白看來,都是一群瘋子在妄想而已。不過似乎正适合他。
他加入了仙門,正式接觸到修行之術。
最初,一切都正常,練劍、煉體、打坐、吐納……
簡秋白很有天賦,遠超他人。他的師傅不忍看見這麽一個天才種子被平庸的修行所耽誤,于是将他引薦給門主,教他正式踏入靈修之路。
所謂靈修,便是抛棄□□,專注于靈魂的修煉,以達到亘古留存的生命境地。
雖然道路和他預想的不一樣,但目的也算一致。
只不過,他還是高估了他們。
抛棄肉身,便要割肉分食,終身泡在血池內“靈修”?
這都是讓他成為口糧的說辭吧。
察覺不對,他準備離開,但對方早有準備。他們将他抓住,撕毀他臉上的□□,并叫出了他的真名。
“簡秋白,真是等你很久了。”
自那日天地變異景象發生後,簡秋白出生便被世人認為谪仙,尊敬之至。他們則是把他當做天賜至寶,無上良藥。喝其血、吃其肉!他們的靈修之路一定能夠邁上真正的通天路途!
這群人執着地盯着他身上的沒一塊血肉,生機全被堵死,竟沒有出路。
他當真做了他們的血肉神藥,承受着刀片一寸存深入肌理的痛苦,被困在陰暗惡臭的血池內,生不如死。
不!他不能死!
就算是死!也不應該是這個死法!
阿淮……
靈修煉體……
走投無路,他竟在血池中進行了分離肉身與靈體的修煉。每承受一次割肉之痛,力量便會加深。
他在承受痛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睜大着眼睛看清吃他血肉的人的臉。他要殺了他們!
他在血池中力量一天天強盛,于是在他們又一次割他血肉時進行反殺。
人死在他手裏,他卻感覺不到愉悅,心依舊沉甸甸的。
從血池出去,他将門中所有人都屠戮殆盡、一個不留。鮮血染紅了門派大殿,沃沃血流浸染每一寸土地。紅得刺眼,他們的鮮血相比于血池裏的顏色更加明亮鮮豔。
簡秋白彎了彎嘴角,離開。
他在一條小河邊清洗身體,凝視水中醜陋的倒影良久。任誰看見這副幹枯白骨、模糊血肉都不會想到是簡秋白。
他撫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臉,悲哀地想,幸好阿淮無法看清他的模樣。
所謂福禍相依,正是因為有了靈留仙門的經歷,他才邁過數年修煉的過程,掌握了強大的力量。
此後的路途中,伴随着容貌的恢複,殺人這件事逐漸得心應手。
拿到無數的靈物、秘籍,他構建起一條解決阿淮無心與延長他壽命的解決之法。
用生死逆轉的祭祀術法逆轉他的生命歷程,或者徹底放棄肉身修鬼道,兩者都能讓他生命在另一只意義上變長。
擁有長久的生命,他有無限的時間陪伴在阿淮身邊,去尋找那顆七竅玲珑心。
或者?造一顆心?
挖出深埋地底的白骨,堆積于祭壇下,施用逆天之術使其複活,以其身體為器皿重建一顆血肉靈心。
可惜,都失敗了。
他們長出了血肉,卻沒有生命,像是失去意識的傀儡,擁有□□的玩偶。
此消彼長,禁術的施用讓他的身體一天天破敗下去,又變成了當年的醜陋模樣。他穿着一身黑袍,用幹枯醜陋的手挖剖開屍體的胸膛,缺什麽也沒得到。
沒有心,沒有一顆心髒在生長。
他在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撞向無望的南牆。
翹巧咽了咽口水,慢慢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後退。
殺人、白骨、挖心……
瘋子。
她下意識捂住自己心口,感受心的跳動,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很好看。”阿淮擡手撫摸簡秋白幹枯坑窪的臉,粘稠的血肉粘上他的手。
逆轉祭術失敗後,他明明可以重新将屍體上的力量收回,卻将他們埋入桂樹下,将自己的力量供他吸食。
是自暴自棄,是瘋狂,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
都是因為他。
世間人人都是粉紅骷髅,人皮之下白骨并無什麽分別。他見過他最好看的一面,自然也不在意他現在的模樣。他們是聯系生死、不可分割的,他總說他沒有心不懂得喜歡。但世界上除了簡秋白,他又在意過誰呢?
“秋白,我是你的妻子,我很喜歡你。”
“無論有沒有那顆心,我都是阿淮。”
或許是這兩句話起了作用,簡秋白身體顫動起來,他低垂着頭喑啞着聲音沉沉道:“阿淮,我很想和你長久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阿淮捧起他的頭,額頭輕觸,淺淺彎了彎眉眼,“會如你所願”。
簡秋白終于敢用手觸碰阿淮的衣服,他握住手中的衣角,張開雙臂将對方攬在懷中。
翹巧可沒有為兩個男人相擁而感動的心思,她縮在角落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腦子裏想的都是如何逃出這個地方。她才不會聽信這個醜陋的魔鬼的話。她将臉埋進雙膝中,小心地擡頭就對上祭臺上死透幹屍的空洞雙眼,黑洞周圍爬滿蛆蟲。心裏惡心,胃裏犯嘔。
——轟隆!
地動山搖,整個山壁發出轟鳴聲響,堆成小山的屍骨堆垮塌,無數斷骨向四周滾散。
——轟隆!
祭壇上,石像陡然碎裂,無數碎石恍若從天空降臨擊落在地,将地上撞出一個又一個坑窪。數道亮光從石像中迸發出,然後照射到石壁上。石壁的符文也發出黑紅暗光,将射來的亮光吸收,撼動整座石洞的光波形成。
“啊啊啊啊啊啊!”
搖晃得厲害,翹巧弓着腰努力穩住身形,剛松一口氣就再次被晃倒,頭砸中地上的碎石,臉上血跡斑斑,痛得說不出話來。
“救我……救我……”她用手撐起上半身,望向樹妖的方向輕聲呼救。
一陣輕柔的風将她卷起、包裹。
風消失了。
“咳、咳咳……”阿淮跪倒在地,他全身虛幻,全身覆滿紅色裂紋,身體像神像一般發出各色光線向四周射出。
“阿淮!阿淮!”簡秋白跪在他身側,神色焦急,卻束手無策。他甚至不能靠近他。
他想造神便為阿淮立碑修神像,現在外界有人卻借助神像與阿淮一體而施術來反制他。石壁、祭壇、他,三者力量在此刻合一想要清除外界的入侵力量,但所有的反噬都會回到阿淮身上。
但是如果什麽都不做,他十多年的籌謀就将毀于一旦。
有人背叛了他。知道他所有的計劃、蒙蔽掉他的眼睛、刺向他的弱點……
“阿淮。”
神像碎了,但阿淮不能碎。他說過,他會殺了所有危險他的人,包括他自己。
簡秋白站起身。
“起”,所有白骨懸浮升空。它們越靠越近,最後合成一把玄色骨劍,劍身上還挂着血肉,充滿邪氣。
簡秋白升至半空,張開雙臂,眼神銳利看向骨劍。劍氣在空中發出烈烈風聲,然後猛地穿過簡秋白的身體,然後釘在牆壁上發出刺耳鳴叫。
——轟!
無形氣流從簡秋白身上爆發出來,石壁“铛”地一聲,壁上符文化作粉涅飄落在地。
旋風從地底升起,阿淮身上金光大盛将整座石洞覆蓋。
“咳、咳”簡秋白抱着阿淮倒在地上,懷中人身上的裂紋消失,但身形幾近透明。他微張着唇,皺着眉頭,十分虛弱。
簡秋白擡頭,他們已經回到了簡府的小院。阿淮的桂樹真身被貼滿黃色的符紙,數根木劍插在地上,圍城圈将大樹圍住。
桂樹花葉凋零,只剩幹枯的軀幹。他們倒在廊道不遠處,入目四周都站着持劍兇煞的黑衣衛士,屋檐房頂上站着各色衣袍的人,簡家的人站在人群後方一臉驚惶。
九黎山上的老頭換上了幹淨的白袍,手拿浮塵,仙風道骨。張柳站在他身後,态度恭順。
簡秋白掃過每一個人的臉,都很熟悉。
何德何能,天下六國的人都在場。
“簡秋白!你修習邪道、以人祭祀、危害天下百姓,今天我們就要替天行道,滅了你這妖孽和這棵妖樹。”
“十幾年前,上天降下警示,你卻和這樹妖篡改天意,哄騙天下生靈,如今真相大白,準備好受死了嗎?”老道左邊的中年男人大吼道。
他本是靈留仙門的小弟子,數十年都不得入道修行,下山回家,再上山只見靈留山門血流成河,山林泥土染紅……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他一躍成了靈留掌門,讨伐簡秋白的主力軍。
“簡秋白?簡秋白怎麽會是這副模樣?”
“妖孽!”
簡家紛争四起,他們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院中那個醜陋的枯骨,那竟是簡秋白的真實模樣?
當真是妖孽啊!
阿淮起身拉住簡秋白的手,擡頭直視衆人,聲音清冽,“你是靈留門人?”
“是、你、你要如何!”被兩人盯着,他回想起靈留山門的慘狀,氣勢弱了下去。
“原來還少了你這條漏網之魚。”簡秋白出聲,随後一股黑色玄火在男人身上燃起,他還未來得及掙紮叫喊就化為塵煙消散得一幹二淨。
“簡秋白!你!”所有人驚呼,心中的狂妄消失,恐懼再次圍繞上心頭。
紛紛後退幾步,抱團集聚。
面對阿淮不解的神色,簡秋白搖頭笑笑,“靈留的所有人都該死,我殺的人都該死。”
他望着屋頂的衆人嗤笑道:“你們之所有沒有死,不就是因為我手下留情了嗎?”
有弟子大怒,“簡秋白!你欺人太甚,你強闖我們我們師門,偷盜秘籍,殺我師長,其罪當誅!”
“強闖?不是你們聽聞我的名聲邀我上山講學嗎?偷盜秘籍?我和你們交換的東西不夠多嗎?你們既然不給我只能拿走抵償了,殺人只不過是順手的事。還有,當誅?你有那個命殺我嗎?”
“找死!”
黑色玄火再次出現,那個弟子也消失不見。
“你們要替天行道?真是好大的口氣。”
“天下蒼生?要論德行善惡,我講學游歷、布施四方,你們誰比得上。”
“還和他說些什麽?這妖孽哄騙天下,還想哄騙我們!”
“他的狀态其實已經到瀕臨的極限了,別讓他拖延時間!”
簡秋白眼底暗沉下來,黑色的玄火其實是他力量外協的證明,只不過他利用起來連殺兩人讓對面一退再退,他好找出破局之法。
如果他自己一個人是可以憑着重傷的危險逃走的,但是阿淮在這裏。
他不能走。
延長生命,不過是為了和阿淮在一起。
“咳咳咳”劍穿過胸口,鮮血浸潤黑衣。
“道長出手吧!”老道身後人低吼。
“張柳,布陣。”老道揮動浮塵,數根細小的絲線化作漫天劍雨向簡秋白兩人襲來。其他人也紛紛發力。
張柳拿出袖中帆布,向地上人下令:“列隊!”所有人舉劍奔走,隊列變幻複雜。不知何時,詭異的幻音響起。
他将帆布丢出,落到桂樹枝幹上。黃色符文紛飛,聲響獵獵。地底黑紅的泥土扭動,一具具屍骨從中爬出,動作一致向兩人沖去。
“啊啊啊啊!”桂樹開始燃燒,竟也是簡秋白的黑色玄火。阿淮發出哀嚎。
“阿淮!”
這是一場注定會敗的局。
他早該殺了他們,否則就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可笑!
身旁透明身影消失,簡秋白目眦欲裂。
漫天劍雨近身又變為了老道的浮塵,重重地将簡秋白拍飛,撞上已變得枯黃焦黑的桂樹。
簡秋白咳出黑血,身體撲騰幾下便沒了動靜,屋檐上的衆人飛身落到院中,四周的人一同舉着武器小心翼翼地逼近。
“簡秋白死了?”
“這麽容易就死了?”想象中的損傷慘重的場景竟沒出現,簡秋白竟然如此輕易地死在了他們手中。
“多虧了長豐道長出山,要不是您,我們怎麽可能勝得如此輕易。”張柳本是簡秋白的人,卻最終歸順于老道,并拜其為師。他的反叛,正是簡秋白失敗的原因。
有人上前查看簡秋白的屍身,還未靠前,一張金色的網就将簡秋白和桂樹罩住。旁人一觸碰,巨大的力量便将其擊飛。
金色光罩中,整棵桂樹化為銀色粉涅消散,溫和而明亮的金光注入簡秋白身體,醜陋的枯骨變為了正常人的模樣。
他睜開眼睛,擡手,一顆玲珑發光的美麗心髒憑空出現在他手心。
“玲珑樹心。”
他找了好久的東西,原來就藏在他身邊。
但是……阿淮已經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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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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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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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