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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舞子剛跑出派出所沒幾步,就被秋隽人追上了。
他一把拉住她,費解地問:“你跑什麽?”但就在抓住她的瞬間,秋隽人忽然感覺到她整條胳膊都冰涼冰涼的。再看她的臉,凍得只有臉頰處發紅,其它地方包括嘴唇都是白的。
秋隽人心一軟,松開了手。
他剛抓住江舞子的時候,江舞子原本神色激動,奮力地要掙脫他,但在秋隽人的手碰到她手腕的瞬間,她卻猛地愣住了,呆望着秋隽人,神色變得有些複雜。
秋隽人把大衣脫了下來,披在了江舞子身上。
江舞子沒有反抗,眼中露出一絲迷茫,遲疑片刻之後,伸出凍得發白的手扯住大衣兩邊的衣襟,慢慢把自己裹了起來。
“陸阿姨怎麽了?”她低着頭,忽然問。
她是問李俊哲的媽媽。
秋隽人有些不太明白何以她的态度在短短兩三分鐘裏有了這樣的轉變,但顯然她看起來肯合作了,就沒有再追問她剛才為什麽忽然要跑,只是回答:“她病了。”
江舞子吃驚地擡起頭,眼裏劃過一絲擔憂:“……嚴重嗎?”
“有點嚴重,但會好的。”
江舞子的眼神黯淡下來,扭過頭去望向路邊,問秋隽人:“你是陸阿姨兒子的朋友嗎?”
“我們是好朋友,他有事脫不開身,所以我代他照顧你一段時間。”秋隽人說完擡手看了眼表:淩晨四點零一。太晚了,也很冷,他緊了緊領口:“走吧,先跟我回家,有什麽問題回車裏再問。”說着擡腳就準備走。
江舞子卻站着沒有動:“……我想去我朋友家住。”
秋隽人微微一愣:“你朋友家?在哪裏?”
“東山景苑。”
“那在京郊,太遠了,而且我也不放心。今晚哪兒也不要去了,明天再說吧。”說完秋隽人才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明天”了,但他懶得去更正這種無所謂的小口誤,轉身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他以為江舞子會跟上來,走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有動靜,便停下回身看了一眼,發現江舞子還站在原地,裹着他的大衣,低着頭。
他只好折回去,問她:“又怎麽了?”
江舞子擡起頭望着秋隽人,問:“……你能給我些錢嗎?我想去找我朋友。”
秋隽人沒想到她這麽執着,随口問道:“你朋友男的女的?”
這只是個很簡單的問題,江舞子卻滿臉都紅了起來,像辯解似的說:“當然是女的!”好像秋隽人問了侵犯她隐私的不該問的問題。
秋隽人覺得她的過度反應有點有趣,但他卻不能答應她的要求:“不行。”
“為什麽?”
“因為我不認識你那位朋友,我也不能讓你在大半夜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
江舞子急得臉更紅了:“你幹嘛管我?”
秋隽人平靜地回答:“因為我現在是你的臨時監護人,對你負有保護責任。”
江舞子把頭又扭向一邊,長發遮住了秀氣的臉,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不需要保護。”
“你需要。”
“為什麽?”
“因為你沒有錢。”
江舞子一下子噎在了那裏。
秋隽人覺得自己要凍僵了,他想盡快結束這段與面前這個未成年人之間的幼稚對話:“我真的很冷,很想回家,而且我七點還要起來加班,所以你可以跟我走了嗎?”
江舞子躊躇了一會兒,終于慢慢挪開腳步,跟了上來。
秋隽人松了口氣,将已經凍得不靈活的手指放在嘴邊呵了兩口熱氣,然後插在褲兜裏,埋頭一步一步地往回走着,心中暗自猜想着如果将來自己有這樣一個倔強不聽話的孩子會如何。
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跟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打交道,他家裏就有一個現成的李磊。自從他妹妹去世後,這些年一直都是他在照顧他。
老實說他不是很會跟這個年齡段的人類打交道,雖然他自己也經歷過這個階段,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十幾歲的自己是怎麽想的了,況且那時候的他們好像也沒有現在的孩子想法這麽多。
那時候他們想的和玩的都是些什麽?跟撒尿和泥也差不多了:沒錢的玩拍紙卡片,有錢的玩變形金剛,貼明星的膠紙在鉛筆盒上……跟現在這幫孩子玩的東西沒法比。
而且即便不是現在的自己,秋隽人覺得就算時間倒退個二十年回到青春期,讓他重新變成十幾歲,他也不太能跟孩子玩到一起去 - 從小他就總有點不大合群,而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但李磊卻經常說他跟別的大人不大一樣。
別的大人是什麽樣的?秋隽人不是很清楚,因為他早就不去關注這個問題了。只要帶上面具,這個社會裏的每個人都差不多,誰又真的會花心思去理解別人內心的感受?白浪費時間而已。
不過李磊是真的喜歡跟他待在一起。
幾乎每個周末,只要他不跟同學去瘋玩,就都會來找秋隽人。秋隽人猜測這應該算是未成年人對一個成年人相當不錯的肯定了吧?
他在腦子裏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走到了車邊,回身看了下,江舞子倒是一直安靜地跟在後面。
代駕師傅一直在等,這讓秋隽人有些過意不去,因此當師傅有些小心地說:“那個……咱們等待是算時間的,要收等待費……”的時候,秋隽人很痛快地就把錢付了。
上了車,打開暖風,秋隽人覺得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先生,咱們現在去哪兒?”代駕師傅問。
“梵悅1X8。”
車緩慢地開出派出所的那條狹長逼仄的小胡同,在路口掉了個頭,提速上了環路。秋隽人跟江舞子坐在後排,車顯示屏上的時間是五點十七。
折騰了幾乎整整一夜。
秋隽人仰靠在後座上,暖風從空調口裏呼呼地往出吹,身體漸暖,困意也随之陣陣襲來,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身邊的江舞子安靜得讓人有點擔心。
秋隽人閉着眼睛想,或許她也累了,像自己一樣需要睡眠……他累得實在不想睜開眼,也給自己找了好幾條理由不睜眼,但終究還是不放心,奮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向江舞子望去。
江舞子并沒有睡。
她頭靠着車窗,靜靜地瞧着窗外。路燈淡黃色的光影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忽明忽暗,把她映得像一幅安靜的畫。
她忽然伸手按鍵,把車窗打開了一道縫。
深夜的涼風從車窗頂部那一條縫隙裏“呼”地一聲吹進來,把江舞子額頭前的劉海吹得亂飛,連她的睫毛也被風吹得微微顫動。
她還披着秋隽人那件大衣,依然裹得很緊。
秋隽人這時候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麽冷的天,她為什麽穿得那麽少?
這個問題緊接着又引出了其它問題:她是怎麽抵抗住那麽多男孩子的毆打的?他們為什麽要打她?她看上去那麽纖弱,簡直難以想象她是如何頂住那樣的暴力的。
越想秋隽人就越覺得好奇。
但是他太困了。
帶着這些問題,秋隽人将頭靠在了椅背上,閉着眼想:她看起來還好,只是傷勢需要回家處理一下,其它的問題可以留到睡醒再解決。
于是他不知不覺又睡着了。
秋隽人睡得很沉,連手機一直在震動都沒聽見。
江舞子卻早就感覺到了。一開始她沒有理睬,只是望着窗外,但秋隽人的手機一直震個不停,好像要無盡頭地響下去。
江舞子終于低頭看了一眼。
手機在她披着的大衣口袋裏,露出了一角,屏幕一明一暗地閃動着。江舞子看了看秋隽人:他頭靠着車窗,睡得很沉。
江舞子輕輕把手機從口袋裏取出來,黑暗中,屏幕上閃動着“羅珊珊”三個字。她瞧了那個名字一會兒,震動這時停止了,屏幕暗了下去,她把手機塞回到了大衣口袋裏,重新将頭靠在了窗邊。
電話又響了。
江舞子猶豫了下,再次抽出手機,準備叫醒秋隽人。但是手剛碰到秋隽人的肩膀,她忽然改變了主意似的,頓了頓,把手又收了回來。
她望了手機屏幕片刻,忽然伸出手指,滑開了接聽鍵,把手機放在了耳邊。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太好了秋總,你終于接了。你……你回家了嗎?”聲音很甜美,只是不知為什麽有些口齒不清。
江舞子沒有說話。
“斌總說你家裏出了點事,……我有點擔心,就給你打電話問問。”女子的聲音稍顯急促,充滿了關切,但明顯其中有幾個字吐字很不清楚,“對不起我喝得有點多……”
大概是電話這頭太安靜了,女子覺得有些不對勁,試探着問了句:“秋總?”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謹慎客氣起來,“請問是秋隽人嗎?”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答話,女子自言自語起來,“我打錯電話了嗎……”随即挂掉了。
江舞子放下電話。
秋隽人睡得很沉,顯然什麽都沒聽見。
江舞子把手機放回口袋裏,将頭靠向車窗,閉上了眼睛。
車拐進一個高檔小區,在一棟住宅樓的大門前停下。代駕師傅打開車內燈,回頭看見秋隽人還在睡覺,叫了一聲:“先生,醒醒,到了。”
秋隽人醒來,先看了看車窗外,是到家了,就坐直了身子,摸了摸身上:錢包在大衣裏。他才想起自己的大衣是江舞子在穿着。
他轉頭看向江舞子,發現她依然裹在大衣裏,縮成一團,靠着一側,像是睡着了。秋隽人輕輕從穿在江舞子身上的大衣裏掏出錢包,給代駕師傅結了賬。師傅很客氣地問:“需要我開進地庫嗎?”
秋隽人已經徹底醒了,說了句:“不用,我自己開。”就拉開車門下了車。代駕師傅從駕駛位上下來,從後車廂取出自己的電動小車,跟秋隽人點了個頭,離開了。
秋隽人坐回到駕駛位上,點着車,輕車熟路地将車開進了底下車庫,停在車位上,熄了火。回頭正準備叫醒江舞子,卻發現江舞子還保持着剛才的睡姿沒動,但已經醒了,正注視着他。
秋隽人見她自己醒了,說:“到了,下車回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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