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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舞子一言不發地跟着秋隽人,邊走邊左右看。進了電梯,秋隽人掏出一張門卡,在感應器上刷了一下,标着“二十”的金色按鈕亮起,電梯緩緩動了。

江舞子忽然問:“必須刷卡才能上來嗎?”

“對。”

“那下去呢?”

“下去不用。”秋隽人猜了下她問這個問題的原因,補了一句:“我會給你一張備用卡,你住在這裏的這兩天可以用。”

江舞子沒有接話。

二十層到了。秋隽人走出電梯,穿過酒店式長廊,來到一個單元前。打開門,房間裏瞬間亮了起來。江舞子跟着秋隽人走進門廊,聞到一陣清新的松木香,是種很好聞的室內淨化劑的味道,像森林。

秋隽人換了拖鞋,從鞋櫃裏找出另外一雙拖鞋遞給江舞子。鞋很大,像是男士的,秋隽人解釋說:“我這兒都是男鞋,平常只有我外甥來,你将就穿吧。”

江舞子脫了鞋,用腳把鞋子撥正,然後伸到那雙男士拖鞋裏。鞋比她的腳整整大了一倍,顯得她的腳很小。

秋隽人走進客廳裏的敞開式廚房,拉開冰箱,取出一個過濾式透明水壺,倒了杯冰水,喝了半杯,問江舞子:“你喝點什麽?有橙汁、酸奶,還有牛奶。”

江舞子顯得很拘謹,她站在客廳門口,沒有再往裏走,正在環視整個單元。

這是個典型的奢華型高檔公寓 - 時下流行的性冷淡風,銀灰和潔白的色調,因此有一種很寬闊的空間感。布局非常簡潔,只有在純進口的大理石牆壁天然的花紋上,能感受出設計師想傳達的那種低調的奢華感。

江舞子正看着,聽秋隽人問她喝什麽,她連忙收回亂看的目光,像很随意地回答:“橙汁。”

秋隽人拿出一桶新的鮮榨橙汁,打開給江舞子倒了一杯,放在廚房的餐桌上。江舞子默不作聲地走過去,拿起來抿了一口。

秋隽人合上冰箱門,走到空調控制屏前,調了幾個鍵,說:“一會兒就暖和了。”

他順便看了眼牆上的挂鐘:6:07。原定的七點去加班,現在看來是去不成了。秋隽人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不太好,因此臨時決定把加班往後推三個小時。

這麽決定之後,時間就充裕了很多,他對江舞子說:“有兩間卧房,平時就是我和我外甥住,但他打游戲睡得晚,大部分時候都睡客廳。所以這兩天你就住他那間,我給你換套床單和被褥。”說完走進卧室,從櫃櫥裏抽出一套新被褥來,準備給江舞子鋪床。

江舞子卻跑到卧室門口,說:“我自己會鋪。”說完走進屋,拿過秋隽人他手裏的被單,抖開來開始鋪床。

秋隽人看她鋪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問題,就沒再說什麽。走出卧房,到洗手間取出一套新的客用洗漱用品,把牙刷包裝拆開放進杯子,又拿了一條新毛巾挂在牆釘上。

江舞子這時跟了過來,秋隽人趁機跟她說:“這是你自己的衛生間,我和李磊用另外一個。牙刷牙杯還有毛巾都是新的。洗澡直接放熱水就可以。”

他一腳踏進淋浴間,把扳手往左邊一擰,花灑裏立刻嘩嘩地噴出水來,秋隽人伸手摸了下,說:“很快就熱了。……洗發水和浴液都在這。”他指了指固定在牆上的一個金屬網架,裏面放了兩瓶沐浴用品。

秋隽人用毛巾擦了擦濕了的手,正在想還有什麽需要跟她說的,忽然看見江舞子腿上的淤青。好像感覺到了秋隽人的目光,江舞子低下頭,用校服的裙擺把傷口遮了遮。

秋隽人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一個家用醫藥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叫江舞子:“過來,我給你上點藥。”

江舞子慢慢走過去,在秋隽人對面坐了下來。

“把腳踩這兒。”秋隽人指了指身旁的沙發。

江舞子猶豫了下,還是聽話地把穿着白襪子的腳擡起來,踩在了沙發上。秋隽人從醫藥箱裏出藥水、醫用棉球、棉簽還有紗布,準備給江舞子上藥。

但在觀察江舞子身上的傷口時,他忽然感覺好像傷口并沒有在派出所那會兒看到的那麽多了。這讓他有些奇怪,明明在派出所時看見她滿手滿腿都是血口子。

他用消毒水擦拭了幾下之後,發現很多所謂的血口子只不過是跟血跡混合在一起的污泥,一旦把污泥擦幹淨,就只剩下雪白的皮膚。就是膝蓋處還有一片淤青,另外在手腕那裏有幾個淡玫瑰色的劃痕。

先前的疑惑又在他心裏出現了。

秋隽人用棉簽沾着藥水,一邊給她塗藥,一邊忍不住問她:“為什麽打架?”

江舞子立刻說:“是他們打我。”

“他們為什麽打你?”

江舞子沒有說話。

秋隽人見她不回答,擡頭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做了得罪他們的事了?”說完低下頭,繼續給她上藥。

江舞子半天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用很低的聲音說:“這世上有些惡意是沒有原因的。”

秋隽人一愣。

江舞子繼續說道:“有些人就是有惡意 - 沒有緣由的惡意。”

秋隽人詫異地擡起頭,上藥的手也停了下來,他很意外這樣的話是從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嘴裏說出來的,讓他忽然之間都不知該接什麽話好了。

等給江舞子敷好了藥,秋隽人才又問:“是什麽讓你這麽認為的?”

江舞子把校服裙子的裙擺往下拉了拉,沒有回答。

秋隽人剪了一塊紗布按在她的傷口上:“有時候人确實會因為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客觀負面原因而形成某種偏執的性格 — 也就是你所說的惡意,但我相信無緣無故就傷害別人的人還是少數……”

他話還沒有說完,江舞子就生硬地打斷了他:“不,有很多,甚至比好人還多。他們看上去像好人,但內心卻很黑暗!你是好人所以才總用好心揣測別人,以為這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樣。”

秋隽人聽得更加驚訝。

他忍不住停下手裏的動作,十分認真地瞧着江舞子:“這是誰告訴你的?你怎麽能肯定這世上好人多還是壞人多?你又怎麽确定我是個好人呢?你知不知道,好和壞本身并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

秋隽人說完才發現,自己正在跟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讨論一個哲學問題,但他卻忽然非常想把這個問題跟她讨論完,而且對她将如何反應有些好奇。

江舞子的臉因為剛才的争辯變得有些紅,她直直地望着秋隽人,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就是知道。”

秋隽人對這個回答有點失望,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在一瞬間錯誤地把江舞子當成了一個可以讨論這種問題的對象是件有點可笑的事 - 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人本善還是本惡的問題對他們來說太遙遠,也不是他們這種年齡該去面對的問題。

他很快把她手腕上的傷口處理好,把東西放回醫藥箱的時候,他對江舞子說:“你打架的原因,你的監護人回來肯定要問的。到時候希望你告訴他真實的原因,不要跟他争辯人性的問題,因為他從小到大最讨厭的就是哲學還有思想政治課。”

說完他起身把藥箱放回房間,然後走出來對江舞子說:“我一會兒還要去公司,你白天就待在家裏。冰箱裏有很多現成的吃的,還有微波爐。你還可以叫樓下西餐廳的外賣,外賣電話在冰箱貼上,叫餐廳記在這個房間的賬上就行了。晚上等我回來,我帶你出去吃好吃的。”

江舞子坐在那裏卻像沒聽見一樣,沒有吭聲。

秋隽人已經沒精力去等她的反應,回房找出幾件換洗的衣服,扔在床上,然後就進洗手間洗澡去了。但洗澡的時候秋隽人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讓一個才上高中的女孩子去思考人性這麽沉悶嚴肅的問題?

他所想到的第一個原因是外部不良信息的傳播和誤導 — 當然,如果真是這個原因,孩子們一般自己并不肯承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江舞子的身世經歷原因,但在這一點上他不是很清楚,因此不能妄下結論。

秋隽人把水溫調得很熱,熱水大量地沖在身上,把一夜的疲勞沖去了大半。浴室裏滿是蒸騰的水蒸汽,霧氣缭繞,讓秋隽人覺得很放松。

他特意沖了許久的熱水,直到感覺濕氣已經非常重了,才關上水走了出來。他在浴室裏擦幹了身體,套了件浴袍,整個人覺得神清氣爽,舒服多了。

他打算等下再眯個半小時,然後就去公司加班。想着,秋隽人趿拉着拖鞋從浴室走出來,一邊揉着滿頭的濕發,一邊打算再倒杯水喝。但經過廚房時,他發現江舞子已經不在客廳裏了。

他拉開冰箱門,這回拿了一小盒牛奶,準備熱熱喝了。熱牛奶的時候,他探頭往裏屋看了一眼,感覺江舞子不在卧室裏,猜想她多半在洗手間,就沒有喊她。把牛奶熱完後,秋隽人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看手機一邊慢慢把牛奶給喝了。

等他喝完,江舞子卧室旁邊的洗手間還是緊閉着,安安靜靜的。秋隽人覺得有些奇怪,站起身走到洗手間門口,輕敲了敲門:“江舞子?”

裏面沒有一點聲音。

秋隽人皺了皺眉,加了些力氣又敲了敲:“你在裏面嗎?”

寂靜無聲。

秋隽人猛然覺得不對勁,他推開門:裏面是空的。

他趕緊走到江舞子的房間,發現床單只鋪了一半,江舞子根本就不在。秋隽人心裏一沉,徑直走到門口的門廊:果然她的鞋也不見了。

秋隽人在門廊的臺階上慢慢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後,他疲憊又緩慢地抹了把臉:所以剛才在電梯裏那小丫頭問他下樓需不需要刷卡。

他忽然覺得腦袋疼。

秋隽人就那麽幹坐了好幾分鐘,事實上這幾分鐘裏他啥也沒想,腦子裏一片空白。最後站起來回到客廳裏,愕然發現錢包呈打開狀被扔在茶幾上,他拿起來一翻:少了一千四百塊錢。

裏面還夾了張紙條:“我會還你的。— 江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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