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暗殺

暗殺

“阿凝!”

床上男人猛地一搐,似是觸電般從榻上驚起。堂中四下無人,靜悄悄一片,徒留四五盞燈火搖晃在風中,平添寂寥。

許是又做噩夢了。

男人心有餘悸地抓起床單一角,委身下榻,坐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

江晚凝适時推門而進,手中捧着碗剛炖好的冰糖雪梨。蕭九安喜甜,從前在宮裏便總貪食各類碎嘴甜果,如今到了行宮,身負傷勢,病中更是嗜甜如命,就連睡夢中都吵着要喝甜湯。

女人依依捧湯上前,走近了才看清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她将湯放下,不忍關切道:“這是怎麽了?睡了一覺,出了這樣多的汗?”

沒等男人回應,她便扭頭沖外頭道,“快傳太醫!”

“罷了。”男人伸手喝住,端起搪瓷小碗,眉目猶如湯色般清湯寡水,“只是夢到些從前的事,心裏有些驚悸而已,不礙事的。”

“驚悸?”女人秀眉微揚,坐到他身旁,撫了撫他的額頭,“還好不燙,許是我多想了。”、

“阿凝。”蕭九安悄而握住女人的手,牽在掌心,軟塌塌的,像片綿密的雲。對面人面色微閃,縱然成婚九月有餘,可夫妻二人彼此相望,仍舊有些陌生。

江晚凝正色道:“二殿下自重......”

男人握住手不放,眼中一閃而過不易擦肩的水光,“你當真不記得我們從前的事了?”

“從前?”江晚凝疑窦不解,認真思索道:“什麽從前?我與二殿下第一回見面,不就是在成婚前的行宮宴上嗎?”

“難為你還記得。”男人抿了抿唇,這回沒再堅持,而是把手放下了,眼中失望更深,“我為了你,不惜當庭将酒壺砸在皇兄臉上,落了個瘋癫癡傻的名聲,還挨了八十大棍。可幸的是,你還記得,可惜的是,你只記得這個.......”

“什麽叫我只記得這個?”江晚凝更不懂了,她發覺眼前男人好似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越往下墜,越是昏黑,使人沒有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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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了定心神,道:“難不成我與二殿下在行宮宴前便有什麽來往嗎?”

“沒有。”男人否決得果斷,苦楚笑道:“那時我左不過京城高門子弟中一個不得垂愛的偏房庶子,而你,是萬人敬仰的上陽公主。你不記得九安也在情理之中。”

江晚凝聞此,愈發想知道從前發生了什麽。只是問眼前人是問不出來的,她只能暫且按下,往後再提。

蕭九安喝完了甜湯,又蜷縮回被窩裏呼呼睡去。午後皇後身邊的鳳竹來探望了一番,江晚凝以二皇子身體仍不适為由,婉拒了。不想各處像是約好了似的,柳德福、唐元淮、沈嬰等人,挨個來問好。

江晚凝一個一個接待過去,送走最後一批時,天色已近晚。

綠荷近日服侍常龍去了,江晚凝身邊也沒個可心人說話。蕭九安嘛,又是個陰晴難定的,同他聊天,指不定會因為哪句吵起來。

幾番權衡下,江晚凝想起許久沒去探望佳柔貴妃了。于是捎底下人帶上幾份安神保胎的禦藥,婷婷袅袅地往佳柔貴妃的雅梅苑中走去。

行宮旁的沒有,倒是花花草草遍處可見。光是這點,便使江晚凝心胸開闊不少。

或是人際往來了一下午,身心困乏,如今漫步在芬芳花叢中,女人的心不由得舒展了許多。

旁的宮女窸窣經過,各自說笑。江晚凝在石子徑後站了一會,正要入苑,忽而聽聞一陣隐隐的談話聲。

“來行宮路上,聽聞将軍略有些咳嗽,妾身不才,向皇後讨要了些琵琶,釀了些枇杷新露,将軍.......”

是佳柔貴妃的聲音,哪怕是關心,聽着也冷冷清清的,別有韻味。

牆後男人剛正不阿道:“多謝貴妃娘娘擡愛,只是徐某行軍多年,糙持慣了,臣身邊的随侍陸炜已為臣備上咳藥,臣服完藥才來的行宮,現下已好多了。”

江晚凝向內一瞥,見趙柔托着一樽食盒,伸手凝在半空中,一動不動。

倒是徐澤長川,至始至終低頭作揖,一水兒的恭敬克制,并無半分逾越之舉。

趙柔微撫了撫偌大的孕肚,将食盒收回,婉聲道:“我也只是孕中無事,閑做些有的沒的玩兒罷了。将軍若是嫌棄,那我便也不強求了。”

說罷撇過身子,作勢要走。

身後男人忙道:“其實......”

女人停住腳步。

徐澤長川道:“其實貴妃若是無聊,多陪陪陛下也是好的。微臣尚未婚娶,私下與後宮嫔妃約見,多有冒犯,以後若無其他的事,貴妃還是不要再單獨召見微臣了。”

女人不卑不亢道:“将軍一定要這樣拒人千裏?在這宮中,你是知道的,除了與二皇夫人尚有幾分交情可言,我一概與旁人甚少來往。之前松園一面,我感念與将軍尚有幾分機緣,故而想與将軍交個朋友,并無男女私情,難道只是做個朋友,将軍也不肯嗎?”

徐澤長川霎時怔住,一時間什麽也沒說。江晚凝打眼瞧着,似有決斷,原來他們間也有一段塵緣來着。

趙柔清了清嗓,又說:“可否是因為我長相酷似舍妹的緣故?”

男人不語。

“我就知道。”女人向後微退了一步,眼中滿是失望,“我就知道......又是因為這張臉......”

徐澤長川不由伸手上前,将人扶住,怕她摔着。但趙柔并未承他的意,而是廣袖一揮,退到暗處,使江晚凝看不清她臉上是何表情。

“我每回見到貴妃,便總想起我已故的亡妹,實在沒有心思與貴妃談天說地。”男人俯身行了個大禮,将那只伸出的手縮了回去,一字一句分明道:“還請貴妃恕罪,若無旁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說罷提袍而起,旋身而去。江晚凝退到假山後,待人走遠,方悄沒聲地走了進去。

“你都聽見了,對吧?”趙柔也是個秉性剛直的,見着了女人,也不掩飾。

江晚凝見她如此坦誠,亦坦誠道:“沒錯,我都聽見了。”

“你會告訴陛下嗎?”趙柔從暗處走出,江晚凝微微一愣,這才看清她眼睑粼粼閃動的淚光,她原是哭了,只是不想讓男人看見她傷心罷了。

江晚凝說:“我只問你一句,你心裏有數嗎?”

女人梨花帶雨地點了點頭,身姿不甚凄婉。

“你心裏有數就好。”江晚凝遞上一塊帕,眸色清明,“心裏有數,我就不擔心了。”

翌日晴光潋滟,行宮秋獵場上,駿馬飛馳。

蕭九寰龍顏大悅,特準諸臣與自己一道入南郊密林狩鹿。不出半日,英國公的兩位公子便滿載而歸,各色鹿皮、狍牙堆疊成山,足有數馬車有餘。衆臣歡聚行宮的荟萃樓中,就着亭中篝火,燒酒炖肉,不勝潇灑。

席間,唐元淮詩興大發,當着諸臣,送上手寫《出師表》一卷,奉于新王。蕭九寰難掩欣喜,當庭下令,今夜開窖暢飲,不醉不歸。

蕭九安負了傷,得了特準,以茶代酒。位置也被安排在相對僻靜的角落裏,而江晚凝出于禮節,陪守在側,一來以彰顯夫妻和順。二來也是怕蕭九安又暗自行事,橫生出莫須有的枝節來。

宴至後半場,衆臣微醺。趁着諸臣輪番出恭、巡次交接的間隙,江晚凝挽着綠荷,擅自走到閣外散步。

走到無人處,江晚凝搖扇道:“常侍衛可好些了?”

綠荷勾起微笑,“承蒙公主記挂,他已好多了。”

女人一早留意到她腕上多出的碧玉镯子,略豔羨道:“他送的?”

少女默許。

“既是心上人送的,就好好戴着,別弄丢了。”女人欣慰一笑,正要回身,不遠處柳德福正與劉頌交頭接耳着。

“他們怎會攪合到一處?”女人喃喃發問,旁邊綠荷忙回:“許是因着行宮路上刺殺的事,陛下起了戒心,故而命柳公公多提點着劉統領,讓他加強些守衛。”

“罷了。”女人悻悻然往回處走,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憑他為着什麽,不關咱們的事我們也沒必要跟着瞎操心。”

回到席上,蕭九安身上沾了了酒氣。江晚凝掄起他身前的空杯,看着眼前一臉癡醉的男人說,“你又喝酒了?”

蕭九安聳拉着腦袋,呆呆然道:“九安......九安......就喝了一點.......”

“你身上有傷,太醫說不能喝酒,難道你不知道嗎?”女人一時懊惱,忘記身邊還有其他人,質問聲難免大了些。

蕭九安一把抱住女人的腰,撒嬌道:“九安知錯了.....夫人責怪九安吧,夫人不要生氣......”

女人沉住臉,坐回席上,恍惚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何時,會在意起這種小事了。

晚風漸起,各路臣子酒意盎然。徐澤長川也難得欣悅,當庭獻上一列陝川舞女。衆人欣賞着蜀地舞姿,推杯換盞,交談聲如浪,漸漸地,甜膩的酒氣蓋過了一切。

蕭九寰眯眼碰杯,懷中新擁着昨天才新封的美人,笑得合不攏嘴。

亭中輕歌曼舞,是他最鐘愛的《麗人行》。往日裏他讓佳柔貴妃也跟着學,無奈趙柔性子傲,死活不肯。如今徐澤長川投其所好,命人編排了這舞曲,看得男人更是渾身燥熱,不能自持。

江晚凝随衆臣婦一道祝酒,正要放下杯盞,卻見眼底一道寒光閃過。

亭中為首的銜花舞女忽而轉身,袖中抽出一記短匕,猛虎似的朝座上撲去。

燭火映着刀刃,在亭中諸臣臉上掠過一道清冽。衆人不得不從昏蒙中回神,但見那龍座上的男人颔首蘸酒,毫無察覺。

“大膽!”柳德福驚叫一聲,卻為時已晚。

下一刻,短匕直插向皇帝心口。男人猛地擡頭,血從袍中潺潺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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