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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夜色已深,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明無妄終于得以休息。

江語和喬逸寧兩個人搬了兩把小凳子,坐在院裏看星星。從這個角度望去,天空中的景色盡收眼底。

“你們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江語十分疑惑,按理來說,這兩個人應該是不共戴天才對。

“好嗎?我怎麽沒覺得。”喬逸寧起身去屋裏拿出兩條毯子,分別披在自己和她身上。“他說跟着我才能抓到韓公子,所以就一路跟來。”

江語瞪大眼睛,“你是說,空幽沒聯系你前,他都會在這裏蹲點?”乖乖,這是什麽淩遲之刑。

“或許吧。”喬逸寧倒是無所謂,只是,原本她們兩個人呆的小院子裏忽然來了個男人,實在有諸多不便。

江語從懷中掏出個肉包子,塞到喬逸寧手中,沖她擠眉弄眼,“那個,你能不能幫我問明大人件事情啊?”

喬逸寧大方接過,咬了一小口,雖然有些涼,可還是肉汁飽滿,皮薄餡多。是張家包子鋪做的。

這家包子鋪總是排着長隊,要買到可不容易。“說來聽聽,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問他也不一定會說。”

“沒事,我也是抱着試試的心态。”江語撓撓頭,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懷璧司有個人叫蟒之,你找明大人問問他近況就行,千萬別說是我問的,我怕明大人誤會他。”

看她這幅模樣,便是個傻子也能猜出來,這個叫蟒之的定是她心上人。喬逸寧不願打擊她的積極性,草草答應下來。

可聰明如明無妄,隔天清早三人圍在桌前吃飯,面對喬逸寧的提問,他直直看向江語:“有求于人總要拿出點誠意。”

“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喬逸寧對他這回答有些不滿,都是姑娘家,誰也不會願意在這種場合将愛慕說出來。

“我不盡人情,你一把火燒了牢房事小,喜鵲叛逃事大。”提到這裏明無妄也有些愠怒,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懷疑身邊的人。

“對不起,明大人。給您添麻煩了。”江語委屈巴巴盯着碗裏的菜,聲音越說越小。

喬逸寧替她不平,生氣道:“添什麽麻煩,不知道誰在添麻煩。我們這一窩子都是反賊,可容不下您錦衣衛指揮使這尊大佛。飯您也別吃了,指不定菜裏被人下了耗子藥。”

她生起氣來倒是同世間所有女人一樣,字字珠玑。

“我并沒那麽想。”可喬逸寧正在氣頭上,哪還聽得進去他解釋。

明無妄還想說點什麽,可張嘴又啞口無言。只是沉着臉倒碗水放在她手邊,換回平日那客套笑容,“叨擾姑娘清淨,抱歉。”

本以為是遇到志同道合的知己,可她的話卻點醒他,原來他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走在長安的街上,行人來來往往,熱熱鬧鬧。突然間覺得這座城有些陌生。

寫着「懷璧司」三個大字的牌匾筆鋒勁力,乃先皇所提。目的地就在眼前,唯獨今日覺得道阻且長。

然,一天坐在這位置,就要效忠皇權一天。明無妄捏捏眉心,“傳情報部倒貍,緝拿部赤鳴,刑罰部萬枯。”

三人到殿,面面相窺,神色複雜。除了監視西域的蒼衣沒到,這算是自就任以來,他們幾人唯一一次在殿前聚首。

明無妄居高臨下,不知在思考什麽。終于在茶上桌後,笑盈盈地開口:“懷璧司裏,只有你們幾個人是我親自提拔上來的。今日興師動衆不為其他,到你們拿出誠意報效朝廷的時候了。”

“大人只管開口,剩下的放心交給我們便是。”赤鳴抱拳上前,因成日在外緝拿要犯,皮膚黝黑。但不影響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堅決。

萬枯覺得明無妄話裏有話,不敢輕舉妄動。心中暗自嘲諷赤鳴是一屆莽夫,與自己手下在地牢裏審訊的那些飯桶一樣,不知變通,問不出的東西還要求他出馬。

“我覺得赤鳴大人所言有理。”倒貍十分好奇,究竟有什麽事,連她都沒聽見風聲。

似乎上鈎了,明無妄接下來要做的,是引蛇出洞。他将早就備好的三張紙給他們,“我已查明韓王爺所在,順着紙上路線,便能找到。”

三人将對折的紙張打開,白紙上并無任何地點标注,只用毛筆畫了一條路線,箭頭所指之處就是韓王爺所在。

“屬下領命。”

“萬枯留下,你們倆去籌備。”

一滴汗珠順着萬枯額角留下,“不知大人所謂何事?”

“今天是烏龍嗎。”熱騰的茶氣在明無妄打開杯蓋後冒出,細細品了幾口茶後才想起眼前還站着人。

“你手下有個人叫蟒之?”

萬枯思考片刻,以為是此人哪裏惹怒到他,“回大人,好像是有這麽個新調來的人。不過此人之前是緝拿部的,難免有些蠢笨。”

“話不能這麽說,他入司的時間比你早,論輩分,你還要稱聲前輩。”

“屬下銘記大人教導。”萬枯擅長琢磨別人心思,察言觀色。可唯獨明無妄,他看不明白。

“唉,其實也不是什麽要事。城西有個小院位于三百六十一間住宅中心,你讓他有空尋過去。”明無妄喝完茶,用手帕擦擦杯壁。末了,補充道:“你也應改改你這習慣看人臉色的毛病,下去吧。”

“屬下領命。”萬枯這才松口氣,走出大殿。

明無妄看到身上被血侵染的褲腿,才想起司中已沒有換洗衣物,送衣服的家仆每隔半月才會來一次,還差兩天。不過這個點,他應該還沒有下朝。

-

老妪從窗邊看見明無妄的身影,激動不已,趕緊停下收拾的手出去迎。“公子回來啦?”

“嗯,拿件衣服就走。”他走到自己房間內,見衣物已經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上,拿起就準備離開。

剛出房門就與下朝的父親打了個照面。還是那張熟悉又讨厭的臉,只是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多了些,胡子也已經完全蒼白。

明無妄并無逗留的意思,低頭繞過他徑直朝着大門走。暗嘆自己點背,偏偏相府這麽大就剛好撞見,偏偏剛好趕上他下朝。

明父調整好呼吸,邊整理衣冠邊怒斥:“站住,誰教你這樣沒禮貌,看見長輩連招呼都不打?”

明無妄指指自己身上的飛魚服,“現在,您是明丞相,我是指揮使,何來長輩之說?”

這是明父曾教他的,不許在外人前叫他父親,只許稱呼官職。他倒是記得清楚。明父臉色稍有緩和,可嘴上依舊不依不饒,“逆子,家中能有什麽外人?就算按官職來,我乃正一品,你不過是區區正三品,也應向我行禮。”

做父親的,總喜歡将自己的豐功偉績告訴孩子,似乎這樣就能在孩子面前得到尊重。

明無妄不以為然,連身都沒轉,始終背對着他。“您是文官,我是武官,本就無關。莫不是您在朝中當值太久,聽得阿谀奉承太多,連錦衣衛只聽皇命都忘了?”

明父氣得吹須瞪眼。為官多年,經歷了三代皇帝的他,卻在兒子眼中是這般形象。“你何時見我聽過那些奉承之話?”

“我不知。司中還有公務,下官先行告退。”明無妄邁着大步走出相府。

只留下明父伫立在原地喃喃自語:“我兒,長高了。”

都說虎父無犬子,明無妄這硬骨頭倒是與他年輕時如出一轍。

他不知,為什麽忽然間就與小時那麽崇拜他的兒子形同陌路起來。

父子倆一起嬉笑玩鬧是多久之前了?記不清了,大約是在他還只到自己腿肚子那麽高的時候。

是多大來着?五歲?七歲還是八歲?明承惋惜地搖搖頭,才發現他真的老了。

好像明無妄童年的天真快樂笑臉也只停留在那幾年,随着時間一起消逝了......

他是個稱職的丞相,但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他替朝廷教出了謙遜有禮,鐵面無私的指揮使。可卻沒教出一個懂事的兒子。

若是明無妄再細心點,就能看到一向穩重的明丞相衣冠不整,鞋底蹭到許多泥。因小跑回來的喘息,以及一塵不染的房間擺設,依舊同他離開前一樣。

但他連身也沒轉,像二人之間的關系般越走越遠。

也許他在年幼時真的有崇拜過父親,可從十歲起,陪伴明無妄的就是無休止的練武。

父親将自己完成的、未完成的理想抱負,都強加在了他身上。

猶然記得他十七歲的時候,父親為了檢驗成果,把他獨自丢到片荒林裏。

陪伴他的,只有一把刀。而他面對的,是無數兇殘野獸。沒人看到他是如何與那群非人之物厮殺的,只看到明父對着渾身血跡的他拍着胸脯自豪道:這才配得上是我明承的兒。

一直以來,明父關心的只有他飛得多高,卻從沒問過他累不累。

他想要的,不過是簡單的一句:父親年輕時,确實有錯。

可離家數載,他始終沒等來那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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