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啞謎

第32章 啞謎

趙二不情不願地過來了,但并未将情緒表現在臉上。他雖然沒讀過什麽書,全靠家中親戚幫襯,才能留在這裏工作,但也知道該如何看碟下菜。

收起面對溫虞的趾高氣揚,他擺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詢問江耀要點什麽菜品。江耀沒有急着點單,将玻璃杯推向他面前道:“倒兩杯水。”

趙二賠着笑臉應聲點頭,伸手拎起放在桌邊的水壺,分別往兩只杯子中倒入水。

“倒好了,客人。”他恭恭敬敬出聲。

江耀聞聲擡起眼眸,朝他的方向輕掃一眼,“倒滿。”

趙二心底微微有不滿,但還是按照他的吩咐,又将杯子裏的水加滿了。到底不是專門的服務生,他沒來得及把控手上分寸,将其中一杯水倒得太滿了。

水從杯口溢出來,灑濕了周圍桌面。江耀看在眼裏,面容冷淡地開口:“這就是你的服務水平?”

趙二捏水壺的手指用力收緊,但還是忍氣吞聲地接話:“對不起客人,我馬上擦幹淨。”

他放下水壺去拿毛巾,轉身回來要擦桌子時,又被江耀輕飄飄地攔下問:“毛巾是幹淨的嗎?”

趙二兩條眉毛絞緊起來,情緒明顯變得不太平穩,從牙縫間擠出字音來回答:“已經洗過了。”

“怎麽證明它洗過?”江耀淡淡問。

“你想怎麽證明?”趙二聲音變得粗而沉。

“這很簡單。”江耀的視線斜斜掠向他臉龐,“你現在拿毛巾擦臉,如果你的臉是幹淨的,就證明這條毛巾洗過。”

趙二徹底被他的話給激怒,臭着臉大力将毛巾甩向桌面,“你擱這耍老子呢?”

話音落下,四周用餐的陌生客人,紛紛朝他們這桌投來觀望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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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服務生湊向一起,有人悄悄去後面找值班經理。

置身于這些視線的中心,溫虞條件反射性地緊張起來,害怕自己再次成為那些人眼中,言語飯後的消遣話題與笑料。

畢竟在那些吃飯的人眼中,他們不知道自己與趙二的過節。他們此時此刻所能看到的,就只有江耀陰晴不定,戲耍店內員工的場面。

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不安地認定,餘光所及之處,旁人張張合合的嘴唇,以及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像是在替店內員工讨伐他們。

他又一次成了衆人眼中不好的焦點。

似乎從舅舅和公司出事以後,他就總容易落入這樣的難堪處境。像是陷入沼澤泥潭中,怎麽掙紮都無法逃離。

幾乎要被自我厭棄感覆沒,周圍那些議論紛紛的言語,猶如循環播放的磁帶,堵在耳中嗡嗡作響。大腦在這股聲音中微微空白,無處安放的手腳也冰涼起來,仿佛重回幾天前別墅中,與方越站在對立面那晚,他孤身被困于看客的唇舌之間——

不對,最後這個念頭湧現出來,溫虞就下意識駁回了自己,他記起來了坐在對面的江耀。

他是和江耀一起來的,眼下困于紛雜言論中的,除了他也還有江耀。

溫虞擡起頭去看江耀。被四面八方而來的目光包裹,對方依舊表現得面色坦然從容自處。仿佛不管被旁人用什麽言語中傷,他都始終能保持原有的姿态穩如泰山。

就好似空氣中所有湧動的塵土,所有躁動不安不懷好意的因子,都影響不到他。

分明作惡者已經先入為主地,在衆人面前僞裝成了受害者,博得了看客一邊倒的同情。

這讓溫虞第一次有了一種,原來旁人的目光與看法,似乎也沒那麽重要的想法。這種念頭對他而言,是既陌生又遙遠的。

與江耀相比較起來,或許是從小性格使然,他早已習慣活在了旁人眼光裏。他在意別人的目光和看法,也在意自己的尊嚴與臉面。

每個人都在告訴他,人一旦丢了優渥富足的家境,也就從此丢了自尊與顏面。而落魄至這種境況的他,也的确在那些權貴看客面前,差點丢盡了自己的尊嚴與臉面。

假如不是最後那一拳,能讓他心中稍微好受點,那麽他大概還遠不止那樣狼狽。

他又想起了生活拮據的周沅,周沅沒有錢也沒有權勢,可他依舊有自尊完整的人格。他意識到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溫虞鼓足勇氣揚起頭來,嘗試着朝前邁出試探的一步。他也想像江耀那樣,不去在意旁人看法與言論,不再心生任何惶惑或是畏縮。

他甚至在心中想,這沒什麽可怕的。與幾天前的經歷比起來,這根本就算不上什麽。那晚他沒有哭着走出別墅,現在也沒什麽可畏手畏腳的。

他逐漸隐隐明白,人從懸崖低處爬上來,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見過懸崖下的驚濤駭浪以後,懸崖上的風雨也會變得微不足道。

溫虞看向趙二那張面目可憎的臉。

值班經理已經聞訊趕來,是一個月前他認識的熟面孔。而曾經用面粉潑他的男人,此時正一臉洋洋得意,等着值班經理替他撐腰。

溫虞心中說不憎惡是假的。但比起進門時面上難掩的怒容,他情緒中更多的是平靜與漠然。

他以為自己早已忘了一個月前的糟心事。所以在看見熟悉的招牌時,他下意識地想要縮回腳選擇逃避。但在認出趙二惡劣的聲音,熟悉的憤怒止不住地竄上心頭時,他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忘記。

那天的事似乎成了心底傷疤,他就像是被編入固定的情緒程序,在固定的場景被固定的人觸發。憤怒深深印刻在他的身體記憶裏,他不想屢次被人揭起傷疤,所以他習慣性地表現出逃避。

可溫虞現在無比清晰地認知到,這樣的人遠遠不配成為他的傷疤。比起掩埋這些不好的記憶,他似乎還能有更好的選擇,譬如将它連根帶起,不留痕跡地從身體中拔除。

值班經理對着江耀曲腰哈背,詢問他對趙二的工作哪裏不滿。

江耀沒有說話,而是看了溫虞一眼。

“一個月前發生的那件事,我需要他現在當面道歉。”沒有顧及四面八方而來的,那些或猜疑或看戲的眼神,也沒有再表現得沖動易怒,溫虞字音清晰地提要求。

值班經理回頭朝趙二使眼色。

男人見狀,态度輕慢而又吊兒郎當地開口:“對不起。”

瞥見他挂在嘴角的諷笑,江耀不急不徐地插話問:“只有口頭道歉?”

值班經理殷勤讨好地接話:“作為對那件事的補償,今晚兩位客人的消費——”

“不用,”江耀打斷他的提議,“我要一盆面粉。”

經理笑容一頓,趙二的臉色也明顯變了。

但沒人拒絕得了他的提議。尤其是幾分鐘以前,經理接到了老板打來的電話。很快有人端來面粉,放在了溫虞的面前。

氣氛肉眼可見地陰沉凝固起來,江耀眼眸興味而探究地看向溫虞,似乎是在等他做最後的選擇。

假如是在一個月以前,或是半小時前進門時,他或許還真的會有可能,在氣急沖動時将面粉潑回去。

但是現在,溫虞連伸手的欲望都沒有。他甚至覺得饑腸辘辘,不想再将時間耗費在這裏,看向江耀的那雙烏黑眼眸,也不自覺染上了輕微抱怨與不滿。

江耀挑眉對上他的視線——

溫虞那雙漂亮的瞳孔中,除了縮小模糊的他自己,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

江耀輕勾唇角從桌前站起來,“從現在開始,你被開除了。”

趙二面露荒謬與怒意,還想要與他争辯對峙時,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不得不暫時收斂情緒,暴躁地摸出手機接電話。電話是老板親自打來的,聽完對方說的話,他的臉色瞬間慘白。

如江耀所說那樣,他被老板開除了。

趙二被人帶去辦理離職手續,溫虞跟着江耀從餐廳離開,随即上了對方的車。

“我的法餐呢?”溫虞拉長了臉坐在車裏問。

江耀發動車子彙入主路,聞言臉也不偏地輕笑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昨天我好像沒答應你。”

溫虞面上微微一呆,仔細回憶昨天那通電話,發覺江耀的确沒有回答過,而是以模棱兩可的話語,直接将他糊弄了過去,不由得惱怒地瞪向男人側臉。

感知到落在臉邊的炙熱視線,江耀這才慢悠悠安撫他一句:“下次有時間去吃,今晚請你吃中餐。”

溫虞勉為其難地收回視線來。

江耀開車帶他去了另一家餐廳。餐廳中提前預留了包間,沈一鳴坐在包間裏等他們。

兩人像是早已約好,江耀和溫虞進門時,沈一鳴毫不意外地擡起頭問:“事情都處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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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好了。”江耀回答。

沈一鳴按鈴吩咐人上菜,等服務人員離開以後,才轉過頭和江耀聊道:“淩然經紀人的事,我已經讓人處理了。”

“秦成冠呢?”江耀問。

“秦成冠那個老狐貍,我找人動了點他生意,被他察覺後把尾巴藏起來了。他最近行事小心謹慎,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起疑,讓人抓不到任何把柄。”沈一鳴說。

“你找誰幫忙了?”江耀輕輕挑眉。

“程家老三。”沈一鳴回答。

江耀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程家老三的做事風格,不驚動秦成冠才會奇怪。你想怎麽做?”他低眸思忖了幾秒,記起沈一鳴的慣用手法,“既然沒有把柄,就主動給他送上把柄?”

沈一鳴默認了他的說法,徑直将目光投向他旁邊的溫虞。

江耀也跟着看了過去,眸色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緒。

唯獨溫虞一臉困惑茫然,從飯碗前莫名其妙擡起頭來,不明白他們打的是什麽啞謎。

從兩人的視野角度看去,他那張天真又漂亮的臉上,甚至還沾有白色的飯粒。而溫虞似乎對此毫不知情,閉緊的嘴巴仍在悄無聲息咀嚼。

江耀收回對他的打量,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捏走粘在他唇角的飯粒,淡定自若地否決道:“他不行。”

沈一鳴聞言,亦有些遲疑與不确定。

只有溫虞不贊同地蹙起眉來,盯着江耀脫口而出三連問:“不行?什麽不行?我哪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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