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朝生暮死04
朝生暮死04
淩晨四點,裴令宣被助理打來的電話叫醒。他不賴床,沒有起床氣,只是昨夜多夢,睡得不好,出了門無心與人說笑,一上車就蓋着毯子補覺,誰也不理。
小蛇對他的陰晴不定司空見慣,坐在副駕駛座啃着饅頭吸溜豆漿,觸碰塑料袋和吸管的手指輕得不能再輕。
在車輛的颠簸中,裴令宣又做夢了,是延續他醒來之前的夢境。
他夢見的不是別人,是卓昀。
躲在母親屍體下的卓昀、随長姐逃去草原的卓昀、王帳內伏跪在金刀旁的卓昀……多不勝舉,眼花缭亂。
雖說只是面目模糊的,猶如隔着水霧照鏡子的隐約輪廓,但裴令宣确信看清了對方發顫的眼睫毛、抖動的凍成了雪青色的嘴唇,那張剔透的面頰上每一寸細微生動的表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過去每次全身心沉浸于将要演繹的故事時,角色都會頻頻來到夢中與他相見。
這件事他從沒告訴過別人,因為有點荒唐,還有點神經質——仿佛他是劇作裏時常塑造的那種戲癡型瘋魔角色。然而他并不是。
演戲是他的工作,也是只是他的工作。總聽到其他演員談論直至殺青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出戲,人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他是很難理解的。因為他不曾有過類似經歷,也不曾嘗試過把自己融入或代入某個角色。
他更擅長面對面地解析。他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就能了解到那個人物的所思所想,并會在腦海裏形成具象畫面;所以他知道如何表演,那很簡單,把他在腦子裏看到的诠釋出來即可。
這也許算是大家所說的天賦。他合作過的導演多會稱贊他的悟性,評價他是天生的演員,一點就通,不用教。不過他自己清楚,有才能不代表他是全無缺點的完人。
與他相熟者都說他性格古怪,挑剔苛刻,不易相處;所以這些年他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并沒有留下多少。
“宣哥,我們到了。”小蛇又在叫他。
裴令宣睜開眼望着車頂,讓神魂緩慢回歸身體,他說:“我想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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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拍攝任務繁重,但有一段裴令宣很喜歡的情節,是卓昀與宛夫人的對手戲。
宛夫人是白馬王朝皇帝的親妹,有着寶石般璀璨的容貌,她十五歲嫁與西陲小國的君主和親,自此戴着雍容華貴的黃金冕冠做了十二年的王後;傳說她每日要用一池浮滿花瓣的溫泉水沐浴,再用清晨采集的香露塗抹身體。
宛夫人二十七歲那年,來自大漠深處的騎手踏破了的小國的宮門。而在史書上,那群矮小肮髒、騎着劣等馬匹的野蠻人,是如何一夕間擊敗了城外的五千騎兵,長驅直入攻下西陵關,并斬斷了安西都護府那位鄭監軍的人頭,至今依舊是王朝邊境風雲錄中的未解之謎。
他們猶如蒼穹下叫聲高亢的嗜血狼群,在燒毀的宮牆和城池內肆虐,貪婪而盡興地掠奪戰利品,其中也包括美麗的王後。
興許是北方游牧部落的聖主英雄年少,憐香惜玉,獨獨鐘情于宛夫人的美貌,沒有奪走她的生命,反而将她留做侍酒的女奴,還允許她繼續戴着那頂純金鑄造、鑲嵌了紅色寶石的後冠。
宛夫人就這樣活下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要活着。
論輩分,卓昀得稱呼她為阿姐,宛夫人的閨名裏有個華字,重逢之時,卓昀依照幼時的稱謂,喚她一聲華姐姐。
“我的封地是南安,可我甚至還未到過那裏。”
“華姐姐,你驕縱地享受了二十七年的寵愛,而今是你償還子民的時候了,南安百姓們愛戴的公主,不能是一個侍酒賣笑的女奴。由赫騎兵破城之時你若自行了斷,尚且能留一副尊貴的清白之軀,何苦淪落到今日等我來取你性命。”
“都說我該死,可是阿昀,你告訴姐姐,真的是姐姐的錯嗎?”
……
這場戲的臺詞保留了小說裏原汁原味的對白,裴令宣不僅背熟了自己的部分,還一字不漏地記下了對手演員的。
可與他對戲的女演員不是科班出身,臺詞功底薄弱,因斷句和口誤被導演NG了好幾次。
宛夫人無論位居金殿王座,還是流落髒污的氈房,容貌始終嬌美如初,連未施粉黛的憔悴模樣也別有一番凄楚動人的美。
好看歸好看,但在鏡頭前只有好看是吃不上飯的。
一出精彩的對手戲拍的磕磕絆絆,裴令宣的好心情跟着浮雲飄走。他向來不屑于掩飾自己的吹毛求疵,當導演第一次喊過的時候,他唱起反調道:“張導,剛才那條我不太滿意,我們能再來一遍嗎?”
非得是極其強硬的導演才能壓制他的主見,張導還差了些火候,試圖和他溝通了不到兩句,便換口吻依他的意思道:“行、行,那聽你的,再來一條。”
人的實力不可能在短短幾小時內飛速提升,女演員被這場戲卡了一上午,聽見過了本來很高興,這下被他一阻撓,心理壓力又回來了。兩人配合着重來了一遍、兩遍、三遍……沒一次是讓裴令宣滿意的。
看他們雙方明顯不在狀态了,導演決定喊停,先中場休息,等情緒調整回來了再繼續。
裴令宣走到一邊,接住小蛇遞來的蘇打水,坐在椅子上玩起手機。
女演員被工作人員扶起披上外套,她拉着衣領,鼓起勇氣對工作臺前的導演說:“張導,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聊聊。”
裴令宣專注地回複着手機上熟人發來的消息,過了十分鐘,張導進來叫他:“裴老師,你來一下。”
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把瓶子和手機一同交給小蛇,跟着張導走出置景攝影棚。
氈房外邊是遼闊的青綠色草原,邊際散落着一片胡楊林。
兩人站在背風處,張導摸着後腦勺道:“我叫你令宣,你不介意吧?”
裴令宣:“您叫我什麽都可以。”
張導比他虛長二十歲,叫他裴老師實屬恭維;其實叫什麽不要緊,只要別叫他“宣宣”就行。
“哎……這個事兒吧就是……”張導搓着手心,長籲短嘆道,“令宣你看啊,咱們拍的呢是長篇連續劇,拍攝周期也就6個月,追求完美是不現實的。剛才那幾條,我瞧着效果還不錯,這場戲就算過了,好吧?”
說着,張導的手握在了一起,沉下聲說:“我知道你是敬業的演員,不管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有着超乎尋常的高标準。我還看過你的電影訪談呢,你說過,你不會和差勁的導演合作,那你能接下這部戲,就表示你對我的能力沒有懷疑,對吧?”
“嗯。”裴令宣颔首贊同。
“那拍攝中的有些情況,你是不是也該信任我作為總導演的責任心?畢竟一部劇拍砸了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我呀。你接卓昀這個角色,最高興的人就是我了,這是你的第一部電視劇,更是我的一份殊榮,我和你一樣希望能出好作品,但是——”
張導話鋒一轉,又是一聲長嘆:“現實是沒法讓人事事如意的。小姜她吧——就剛和你對戲的女孩,你可能對她不熟悉,但她其實演過很多電視劇了,外形和表現力都是很受觀衆認可的。宛夫人這個角色比較特殊,合适的女演員大多不願意接,虧得老林——就咱們選角導演,和她關系不錯,說了不少好話才把她拉來的。
“小姜剛才特委屈地跟我說,感覺你嫌棄她,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嚴格。但俗話不是說麽,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那演主角的小林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呢,你要是拿衡量你自己的标準去看待他們,這戲可就沒法拍了。”
張導這段話等同于是和他促膝長談,言下之意表達得清晰到位,話語也周全妥帖。裴令宣聽的明明白白,他道:“姜小姐誤會了,我不是嫌棄她,我沒有資格嫌棄任何人,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本職工作。既然她主動找您說了,那麽我也就明白了。您放心,我只是演員,最終做決定的人還是張導您;您說可以那就是可以,接下來我會盡量減少NG次數,争取一次過。”
“好!好的!”張導親切地圈着他往回走,“令宣啊,你最大的優點是聰明,不少人都這麽誇過你吧?”
“是。”裴令宣坦然承認。
“哈哈哈哈哈!”張導大笑道,“改天咱們約頓飯?你的電影我最迷《寒江天外》,我可想聽聽你和安藤導演拍戲的故事。”
下午的幾場戲拍的很順,這才是開始,張導不想累着他們,早早地收工放他們回去休息,不過林子晗得留下補幾組近景的正面鏡頭。
裴令宣在片場尋找他失蹤的助理,不小心看見林子晗一個人牽着馬站在人群之外,他走上前拍對方的肩膀,問:“今天感覺怎麽樣?”
身前的人回過頭,卻是張陌生的臉。深色皮膚,鼻骨挺直,窄長的眼型略顯鋒利,和林子晗白皙溫潤的長相有天壤之別。
裴令宣在當演員的歷練中克服了絕大多數尴尬情形,他自然地收回手,照樣熟稔地問:“第一次當替身演員,還習慣嗎?”
“不太習慣。”對方也很耿直。
“我昨天看到你騎馬,技術娴熟,動作幹練,你是在草原長大的嗎?是漢族人還是蒙古族?”裴令宣此生無法克服的弱點是顏控,他喜歡好看的人,尤其是好看的男人。
為此經紀人不知罵過他多少遍,本來也不紅,再醜聞纏身那可沒救了。
迫于形勢他只得一直夾着尾巴做人,戀愛只和圈外人談,要多低調有多低調。
“我是漢族人。”這小子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言簡意赅,多說一句話好像能要命。
裴令宣積極地想找些樂趣,一茬接一茬地追問:“我叫裴令宣,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明伽。”
“明伽!我的明伽!你怎麽還在唱戲班子穿着這身可笑的衣服?”一道洪亮亢奮的聲音由遠及近,一個穿着軍綠色舊夾克的中年男人步履踉跄地跑來,用腔調詭異的中文呼喊着,“明伽,我想你啦!我們回興安嶺吧!你不和我去找追蹤那頭駝鹿了嗎?我們還要喝祖母釀的馬奶酒——”
男人剎住腳步,被酒意暈染的雙眼迷瞪瞪地盯着裴令宣;他有着突出的鄂溫克族外貌特征,扁平的鼻梁,細狹的眼,飽滿的顴骨将一張圓臉撐得寬闊。
此時他舉起粗糙的手掌拍打自個兒酡紅的面頰,噓氣道:“我的天神啊!你比海南島那位被浪花親吻足尖的觀音還要美麗!你戴的耳環是鳳凰銜來的太陽嗎?”
裴令宣訝異地挑起眉。他聽過的溢美之詞囊括八國語言,但拿他和觀音菩薩做對比的還是頭一遭。
這名憑空冒出來的、滿嘴胡言亂語的醉漢,使得穩重的少年露出窘迫的神色。明伽無可奈何地說:“我都跟你說過別喝那麽多酒了。”
“我是個失去獵[]槍的獵人,我的人生全完蛋啦,不喝酒還能怎麽樣呢?”醉漢上手撕扯着少年的衣襟,“他媽的,你這身衣服真醜啊!快脫掉和我回家吧!”
明伽從中掙脫,身影匆忙地掠過裴令宣,奔去劇組求助負責妝造的工作人員。
擦肩而過,裴令宣聽見對方低聲說:“抱歉,我先失陪了。”
抱歉什麽?
裴令宣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那道背影。替身的戲服和主角是同款,黑紅相間的長袍,左肩有暗金色刺繡花紋,袖口束着皮革護腕,跑動時衣袂翻飛,如一條赤眸黑鱗的游龍。絕對不醜。
短短一分鐘,他同時遇見了言語輕狂的瘋癫詩人和故作成熟裝大人的小孩兒。
這應該是他喜歡拍戲的原因之一,日新月異,永遠預測不到途中會發生何種小概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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