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朝生暮死18
朝生暮死18
富二代的家長悠悠地抽着煙,隔着一桌子菜肴和他娓娓相談。
“我看過你的戲,你很出色。”
“謝謝。”
“裴老師,嘗嘗這個,”金雅旋動玻璃轉盤,把一道清炒筍尖送到他手邊,“很嫩很香,吃了不會胖。”
裴令宣對她一笑,夾了菜到碗裏,筍尖入口清香,鮮而不苦。他在金雅期待的眼神下回應道:“還行。”
“這個湯也好喝。”她積極地用幹淨空碗盛了半碗排骨湯,“老板,你先喝點湯再吃飯。”忙完了這頭,又照顧客人,“裴老師,你的碗給我。”
“不用,你吃你的。”裴令宣挺佩服她,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兒看似簡單,但要做到萬事周全其實很難,當同齡女孩子還在父母膝下撒嬌讨零花錢,她已經能獨當一面對付歲數比她大兩倍的男人了。
程銘揚沒去碰那碗湯,吐着煙繼續說:“《晴雨》這個項目是我批的,卓昀最初的人選不是你,我到現在仍然覺得,還有很多比你更适合的演員。不過最後還是定了你,你知道我為什麽花這麽多錢請一個男二號嗎?”
“因為您的外甥?”
“嗯,小孟說你特別好,他一提到你眼睛都在發光。他還說你性格要強,不喜歡被人捧,所以不準任何人透露消息給你,這部劇其實是他舅舅拍板定案的。要不是你把他折騰成那樣,我也不會出面找你。”
裴令宣問:“那您希望我怎麽做?辭演?找您的外甥磕頭認錯?”
“沒那麽嚴重。”程銘揚摁滅香煙,端起溫度正好的湯碗,“雅雅,給他。”
金雅放下筷子,從随身小包裏掏出一張小卡,起立傾身,伸手擱在他的碗旁。
那是一張高檔酒店的房卡。
程銘揚:“你不是說你只談錢嗎?假我幫你請好了,你去上海找小孟道個歉,只要他高興了,我保證你從今往後星途坦蕩,生財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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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宣拿起黑色卡片,手指摩挲着鋒利堅硬的邊緣。
見他笑着不置一詞,程銘揚道:“不願意?覺得辱沒了你的人格?”
“沒有,”他收起了房卡,“您讓我考慮一下。”
***
裴令宣從有燈光照明的屋檐下走到黑漆漆的路邊,剛要上來時坐的那輛車,卻看到路對面停的車輛閃了閃車燈。
他和司機說了聲,再繞道走過去,裏側的明伽替他開了車門,“上來。”
“你沒發你定位啊,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系上安全帶問。
明伽:“不知道可以問。”
“我不在的那幾天,你和他們混熟了?”
“她要加我的。”
“我明天又請假,去上海,不确定待多久。”裴令宣随意地問,“你跟我一起去嗎?”
“去幹什麽?”
“給大老板的外甥賠禮道歉,懇請他原諒我,并允許我演完這部戲。”
“誰是大老板的外甥?”
“我病怏怏的前男友。”
“你又沒有錯,為什麽要跟他賠禮道歉?”
“好問題。”裴令宣琢磨道,“我也認為我沒有錯,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說啊,我要是為了一個男二號把自己賣了,是不是顯得我過于廉價了?”
“你答應要去了?”
“我說我要考慮一下。”
“不要去。”明伽握住他的左手,“我可以想辦法。”
“你想辦法?你是回家求你爸爸還是找你媽媽撒嬌?”裴令宣抽走了手,催促道,“開車吧,我有主意。他就是耍少爺脾氣,想看人對他卑躬屈膝,哄着他慣着他,他就高興了。”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回酒店,半小時洗澡敷臉,他出浴室進房間,明伽還在,他說:“今天我沒心情,你也趕快去睡了。”
明伽舉起手裏的碎片道:“房卡我剪了,你不必去上海。”
裴令宣愣了半分鐘,冷下臉道:“你有什麽毛病?”
“何必呢?一部電視劇男二,不值得。如果你拍不了,那是劇方的損失,我會把你推薦給更好的導演。”
“停。”他先轉移視線平息情緒,然後坐到床邊,盯着明伽說,“我不清楚你是誰家少爺有什麽通天本領,你也不用告訴我。你說對了,我找你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因為這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太悶了。除此之外,我的事情和你沒有一丁點關系。”
明伽不想進一步激化矛盾,軟化态度道:“你一定要演這部劇的話,也不是不行……”
“我說的不夠明白嗎?我這輩子,最讨厭被人拿在手裏,不管是被捧着還是被捏着,我絕對不接受,用不着你自作多情為我好。”
“好,是我不對。”明伽退讓道,“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裴令宣聽着房門打開再關上,原有的困意和疲倦在這場預料之外的争吵中消磨殆盡,他倒了半杯酒下肚鎮壓怒氣,站在窗前撥通麥邁的電話。
“喂?”
“為什麽瞞着我?”
“什麽瞞着你啊?你不是在拍戲嗎?這麽晚了還不睡啊?明天不早起?”
“少裝傻,程銘揚來找我了,為什麽不一早跟我說這部戲是他投的?喻孟給了你多少錢?”
“什麽錢不錢的,令宣啊,別把話說的太難聽了,搞得好像我出賣你一樣。你聽我說啊,當時你和小孟還沒分手,以你們倆的關系,他有好資源想着你那是應該的,而且你受之無愧啊,我沒理由拒絕他嘛。等會兒,你說程總去找你了?他和你說了什麽?難道是你們分手小孟反悔了?嘿這小子,心眼兒比針尖還細。”
“我被你害慘了,喻孟現在拿他舅舅壓我,等着我去向他負荊請罪。你是我經紀人,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你是我祖宗,我哪兒敢給你做主啊?我只能跟你說,令宣,眼光要放長遠。這個圈子裏最不缺有天賦才華的人,但能出頭的就那麽一小撮,不要為賭一口氣錯失良機。有的苦頭,別人吃不了,你能忍,那贏家就是你。作為你的經紀人,我當然是希望你能低個頭,但我也曉得我說了不上算,你不願意誰也逼不了你,你自己衡量,好吧?”
裴令宣太陽穴突突跳,頭痛難忍,他在房間裏徘徊一圈,說:“你幫我個忙,我要見陸真鴻,就這兩天。”
“啊?你還真敢啊……不是,兩天也太趕了,我未必約得到時間啊。”
“我不管,你欠我的。要是辦不到,我們恩斷義絕就此分道揚镳。”
“你這……”
不等那頭說完,他按下挂斷鍵,丢了手機倒進床中央。
在此之前,他總是有意無意地以一種輕視、睥睨的目光去看待林子晗和金雅那樣的人,他自視甚高,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切際遇和機會是他命裏帶着的,他有,只是因為他是裴令宣。可今晚的現實擊碎了他淺薄的認知和幻想,他和他們沒什麽不同,他得到的并不是他自己争取來的,而是旁人施予的。
他可以辭演以示清高,也可以放低姿态委屈求全。然而這兩者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更高、更高,為此他情願先将頭埋進塵埃。
***
內地影壇現存的泰鬥級人物有三位,鄧聞生、陸真鴻、寧勤。三人共同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聯手締造了80年代開啓的中國電影黃金期。其中,陸真鴻不僅是華語電影史上最重要的導演之一,也是着名的翻譯家、作家,由其改編創作的電影《浮沉》曾斬獲多項奧斯卡提名并拿下最佳外語片獎。
裴令宣的代表作《劣馬》就是改編自陸真鴻年輕時寫下的同名短篇小說,由作者親自操刀參與編劇和執導拍攝。但影片還未上映,陸真鴻便病倒了,确診為肺癌中期,後因入院接受手術治療,而缺席了當年的頒獎典禮。
若論情分,他和陸導也算有一些機緣。
陸真鴻曾在電影幕後訪談中講述道,《劣馬》這個故事他幾乎已經放棄了,那是他年少時寫給少年人的夢;可如今他老了,少年意氣已離他遠去。直到他參加某一年的電影節晚會,看見了頒獎臺上的裴令宣,十六歲的裴令宣,眉目清隽端麗,眼神靈動狡黠,手捧着獎杯侃侃而談,小小年紀卻風度迷人。
這一幕天之驕子加冕的名場面不僅傳為一段影史佳話,同時烙印在了臺下萬千觀衆心中;陸真鴻泯滅的創作欲就此複燃,他決定将早年間魂牽夢萦的,有關飛鳥與奔馬的故事搬上大銀幕——甚至免去了試鏡和試演環節,反正裴令宣演不了,也沒有別人了。
故事是好故事,導演也是好導演,但這部戲的拍攝經歷是裴令宣人生中一場難忘的噩夢。他一直認定是他不夠好,陸導才會那麽苛刻嚴厲地訓斥打罵他;可事實不是那樣,他所遭受的不公與苛待,只是因為他飾演的角色需要一個憔悴低迷的精神面貌。化妝營造不了的細節,就要用他的親身體驗來彌補。
為幫他構造孤立無援的信念感,陸導還安排了場外助力來加深他的痛苦,拍攝周期11個月,有将近6個月的時間,陸導的兒子陸玮琛都待在劇組和他同吃同睡;欺負他對陸公子而言或許是蠻有趣的事情,他們打了無數次架,打到你死我活的階段,陸導就會派人來叫他去上妝,趁熱打鐵拍關鍵的武戲片段。
陸真鴻從文,但絕不是典型的文人,其骨子裏的暴君做派早在二十年前顯山露水——陸導于90年代末在一份報紙上公開發表過“就算恨我也無所謂,以後再也不和我這種導演合作也無所謂,我只要效果”的驚人言論。
裴令宣靠這部片子拿獎拿到手軟,所以沒什麽資格去恨導演,權當是為藝術獻身。不過殺青後他果真沒再和陸導私下聯系過,去醫院探望也是全劇組一同前往,除了場面話一句不想多說;有的人還拿這事兒編排他,白眼兒狼、喂不熟、忘恩負義雲雲,怎麽難聽怎麽來。
白眼兒狼,好吧,也沒說錯。他現下走投無路,不得不想起這座大靠山;但是人家願不願意讓他靠,目前還是一道懸而未決的難題。
陸真鴻近幾年深居簡出,這陣子在京郊的園子養病,外人想見一面難如登天。麥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他約到周四下午的時間。
明伽的一腔孤勇無畏,在得知詳細地址和主人名諱的一剎那間洩氣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就不陪你進去了。”
“還沒見着人你就打退堂鼓了?”裴令宣不在意他去不去,這種丢臉的事有人陪着他還怕施展不開,明伽不去正合他心意。但怯場的小孩真好玩兒,他沒忍住逗了逗:“對了,鄧、陸、寧,這三位中國電影的豐碑,你最喜歡誰啊?”
“我一個都不喜歡。”明伽想也不想地說。
“不愧是你。”裴令宣拍拍他的肩膀,“華語電影的未來就靠你了,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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