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朝生暮死24

朝生暮死24

趕夜路開車的危險系數高,為生命安全着想,更是考慮到他舟車勞頓一天,應當踏實地休息一晚,明伽在就近的旅店訂了兩間單人房;計劃翌日一早,兩人再驅車去往距塔河縣八十公裏的鄂倫春民族鄉。

裴令宣在火車上沒吃飯,但他感覺不到餓,進屋脫了外套先去沖澡解乏。旅店條件拮據,浴室沒供暖,水溫時冷時燙,他洗完了鼓搗的那兩下冷得直發抖,一回卧房就鑽到了明伽懷裏,哦對了,他沒穿衣服。

趁他洗澡的間隙,明伽去樓下蒙古人開的館子打包了鹹奶茶和炒米,生怕他洗得慢出來菜涼了,還燒了一壺開水倒進髒兮兮的玻璃杯,再把飯盒壓在杯口讓沸水的熱氣蒸騰着。

裴令宣的意外之舉着實打破了明伽的預期,他摸到懷中光滑的肢體頓覺燙手,按着那對溫涼圓滑的肩問:“有必要這麽着急嗎?”

“有啊……”裴令宣跪在床沿的雙腿跨過了他的膝蓋,從他的手掌脫身,居高的眼睛低垂着視線籠罩他,雙手托起他的下颌骨,啄食似的親他的鼻梁和上唇,“我想你一天了,你以為我大老遠來是為了幹什麽……”

這樣的答案令人沮喪。明伽落寞地問:“那你找別的人不也一樣嗎?”

以他的年紀,遇上一個喜歡掌握主動權并且熱情放縱的戀人,不能說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裴令宣很好,非常好,盡管他無從橫向對比評判,但他想,每個不反感男人的男人,大約都找不到理由和定力去拒絕裴令宣吧。

“不一樣,他們哪兒有你可愛。”充滿愛意的吻落在他不願舒展的眉頭,裴令宣扶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側,做夢似的呓語道,“你太可愛了,我想啃壞你的臉,還想挖出你的眼球吞進肚子……”

明伽哪兒聽過這種話,又驚又怕,然而他貼在柔滑皮膚上的手指,怎麽也離不開那節細薄猶如器物的腰肢。難道真的被咬碎吞掉?是誰寫出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失為千古絕唱……

裴令宣對他的分心極為不滿,不小心演過了頭,說:“你要是不想死無全屍,就乖乖地聽我的話,我讓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

明伽霎時回魂,問:“……你不吃飯?”

裴令宣繃不住笑了,清嗓子道:“嗯……你再跟我啰嗦一句,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明伽終究還是想再見他,于是束手就擒,雖說做法是反其道而行之——被他搞得暈頭轉向的小朋友抛卻思維和神智,敞開心扉屈從于欲望,吻住他,任由他索取年輕氣盛的偾張和怒放。

淩晨,裴令宣喝着用滾水燙過的裝在塑料杯裏的鹹奶茶,餍足地靠向床頭,說:“我好想死在這裏。”

“為什麽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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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死在這麽遙遠的地方,就沒人找得到我了。”他克制地喝掉一半,剩下的讓給明伽,“我現在不敢看手機,因為不知道有多少未接來電等着我回撥。我好累啊,想死了。”

“你不想。”明伽遲疑着是将他不喝的奶茶扔進垃圾桶還是先放着,由于垃圾桶離床有段距離,所以先放在了床旁的木凳上。

“我到底要掙多少錢,才能實現人生自由?”他嘆道,“不單單是財富自由,而是想要的即刻就能擁有的自由。”

“那你想擁有什麽?”

裴令宣倒進枕頭,把天花板的燈泡當作月亮和太陽展望着,笑道:“……永垂不朽。”

“那是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的。”明伽說,然後手指穿插進他的指縫與他十指交扣,“但一個人做不到的,也許兩個人能做到。”

裴令宣像是聽懂了,又像是裝糊塗,他翻到對方身上,“我想跟你再做一遍兩個人才能做的事。”

***

冬天早起是多麽痛苦啊,裴令宣裹着圍巾站在路邊呵出白色霧氣,等明伽把車開過來接他。他身後是一家早餐店,店裏走出的圓臉小孩兒在撕饅頭喂一條瘦狗,發覺他觀察意味的目光後,大方地高舉起手裏的半截饅頭,對他道:“給你。”

他笑得前俯後仰,彎下腰作勢要去咬小孩的饋贈。見他真敢吃,又是手長腳長的成年男性,小孩本能地産生畏懼,揚手把饅頭扔給瘦狗,急沖沖跑回店裏找家長。

裴令宣開懷大笑,鼻尖被凍得泛紅,更顯膚色清透,白過路面和樹梢的積雪。明伽停下車,等他坐上來,車裏暖和,他解下圍巾抛去後座,系好安全帶道:“出發吧,這下就算你要把我賣給車臣人拍虐殺電影我也跑不掉了。”

明伽深刻地理解了一下他話中的含義,“你都看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美國電影啊。”裴令宣道,“你別看我拍了那麽多文藝片,可我本質是個很俗的人,我就喜歡吃着爆米花看好萊塢大片,那些超級英雄系列我每部都追。”

明伽:“我不信。”

裴令宣俗嗎?一個滿腦子鑽營取巧的人,必然稱不上清風朗月。但一定不全是那樣,他堅信。

“所以我跟你們當導演的人沒什麽共同語言,你們都喜歡《寒江天外》,只有我獨愛《疑神》;我想想……是徐浩吧,他跟我說寒江是部特別了不起的片子,安藤導演純粹是為了我才創造的它,它是實驗性質的玩票作品,抛棄了普通觀衆,只為熱愛而存在,是天才的游樂園。但我覺得他瘋了。”

“徐浩導演羨慕的應該是安藤龍生享有的高度創作自由,這很合理,我見過太多導演在電影上映後因票房虧損而深受打擊心如死灰,但安藤擺脫了這份束縛。不過我更羨慕他強盛悍然的精力和輸出欲望,拍電影是用創作者的審美和思想去侵略觀衆的大腦,是精神改造,這點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個人比安藤做得更好了。”

“不否認他是個別具一格的導演,還很高産,但他拍的最多的是依然是精準拿捏受衆心理的類型片。是先有了這種觀衆基礎,他才能放開手去玩他天馬行空的新花樣。不管你是誰,如果你拍出來的電影沒有人看,那你想表達的和你想成就的,其實都沒有意義。”裴令宣攤手道,“可能因為我是演員,我就想走在大街上,人人都能認出我是誰。”

明伽疑惑道:“你昨天晚上才說你累得想死。”

“不矛盾啊,每個上班的人都說自己不想上班,但內心仍然渴望着升職加薪。”

“好吧,我會努力成為你升職加薪路上的墊腳石。”

裴令宣湊過去親了他的臉頰,“謝謝,我等你拿金棕榈。”

明伽被親也沒表現出高興,反而往旁邊偏了偏頭,說:“你好勢利。”

“名利場裏混出頭的人,誰不勢利?我要是個默默無聞、一無所長的小演員,你會喜歡我嗎?”

明伽:“我會。”

“嘁。”裴令宣不以為然地看向飄雪的窗外,“說得好聽。”

***

鄂溫克詩人薩紮的家鄉呼倫貝爾,但因為明伽想在作品中記錄索倫人的狩獵傳統,所以他們翻山越嶺來到大興安嶺東麓的呼瑪河畔,造訪居住在這裏的鄂倫春族獵民。

這是裴令宣到達過的祖國的最北方,下車時迎接他的是一片冰天雪地,和一群穿着棉襖戴包耳帽的小夥子,他們的身旁停靠着十幾輛越野摩托,手機裏還在放着背景音樂是誇張笑聲的短視頻。這場景和裴令宣暢想中的,身穿袍子皮背負一杆長獵[]槍的鄂倫春獵手形象大相徑庭,而明伽解釋說,興安嶺早就禁獵了,年輕一代繼承不了父輩的槍和獵刀,只好移情于更現代的娛樂工具。

這群小夥是血統純正的鄂倫春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富饒的興安嶺腹地,靠狩獵和游牧為生;不過歷經時代的發展和建設,他們都搬出了那種叫“撮羅子”的尖頂帳篷,移居到山下的民族鄉,守着國家分配的土地努力耕耘,過上了安居樂業的生活。

打獵由生存剛需轉變為一種象征着民族傳統的紀念活動,常在冬夏兩季舉辦。

明伽才來這兒一星期,已經和鄉裏的青年們彼此熟絡、稱兄道弟;他仍舊是年紀最小的那個,這些人當中有好幾個都做五歲小孩的父親了。

裴令宣經由明伽的介紹和他們一一相識,他們的漢語普遍說的不差,還會講兩句網上學來的俏皮話;他最記得的是那個叫依昌的青年,因為依昌養了一條叫“白癡”的黑皮獵犬,一有人叫“白癡”,那條狗就會興奮不已地繞着人轉圈。他們家家戶戶都養狗,當摩托車在下大雪的林區內飛馳,狗子們也結成隊伍跟随着主人的車輛狂奔。

他的耳朵要被凍掉了,冬天的大興安嶺就像一座吞噬生命的冰窟,沒有盡頭的原始森林是竦立的牙齒,他一點一滴消逝的五官、手腳和內髒還不夠它塞牙縫的。

在眼睫毛結出冰霜、臉頰凍得麻木的最終時刻,裴令宣見到了他暢想中的“撮羅子”,和穿着獵裝的年邁老人。

這深山老林裏不僅有年輕人、老人和狗,還有孩子,他們比自己的爸爸還要喜歡明伽,這個漢人哥哥有嶄新的車子和攝像機,會騎馬趕羊,還會給他們放動畫電影和鬼片。

裴令宣在中午吃到了鐵釺串的烤狍子肉,那滋味不好形容,他咽下兩塊就謊稱自己吃飽了。明伽是以好朋友的身份介紹他,而淳樸好客的鄉民也給予了他好朋友的待遇,争先恐後地請他喝自家産的羊奶和奶酒。

他推辭不成,只好搬出職業做借口,說過些天還要回劇組拍戲,得控制飲食不能多吃。一聽他是演員,不是跑龍套的群演,而是能上電視的真正演員,鄂倫春小夥們向他豎起大拇指,發出由衷的贊嘆:“牛逼啊。”

冬季的撮羅子是用袍子皮紮的,密實堅固而防風,裴令宣窩在木頭搭的矮塌上烤着篝火,找回一兩分他期許的寧靜和幽谧。明伽坐在火光的另一面,先調試了半晌單反相機的參數,然後鏡頭對準他,連拍數十張照片。

他在鏡頭前被人拍了十多年,稍微擡眼低頭,擺出最恰當的神情姿态,讓明伽盡情地按下快門。可做模特是枯燥的,像被人提線擺弄的玩偶,他傾身探出手拽過攝影師,用沒骨頭的柔軟聲音問:“明天我們做什麽呀?”

他這樣子說話,一般人扛不住。明伽也沒扛住,放下相機說:“明天早上去獵點,我要拍他們打獵的素材。”

“這裏不能打獵嗎?”

“不能,獵物生活在騎馬才能去的深山裏。”

裴令宣仰躺在硬梆梆的床鋪裏,喪氣道:“把我騙到這兒來,只是看你工作,我明天還想睡懶覺呢。”

明伽愈發長進,學會調侃他了,“你不是最喜歡看帥哥嗎?我精心為你準備了一場帥哥打獵的真人秀,你該期待才對。”

裴令宣假裝生氣地側過身背對道:“我不喜歡打獵的帥哥,我喜歡拿相機的帥哥。”

他側卧了很久,久到快在充斥着森林味道的被褥裏睡着,終于有人俯伏着靠近,呼吸和心跳停在他的上方;明伽什麽也沒做,如同一臺長出血肉和心髒的機器,摒除私欲和情緒的,怔怔地凝視他。

随後像一頭發現新長着枝芽嫩葉的植物、卻舍不得咀嚼它的馴鹿,在他身邊溫順地躺了下去。

午後的睡夢如凝固的時光那般深邃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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