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菲涅爾燈15
菲涅爾燈15
寧則遠說話算話,第三天就帶上他和兩位攝影師去了緬甸勘選實景場地。他們在區政府派遣的華裔公務員阿款的陪同下,輾轉了兩座小鎮和幾間村寨,旅途條件簡陋,一路坎坷暫不贅述;奔走半個月下來,裴令宣是一目了然的曬黑了。
深度游玩既能祛魅,也能消除恐懼。當他身臨其境,看到集市上遠道而來的小商販們擺着攤,售賣新鮮采摘的蔬菜和熱帶水果、不知真假的翡翠原石和茶葉、裝在鐵籠子裏的動物幼崽,鍋碗瓢盆、草帽布衫……無論貧窮或富裕,大家都在好好過日子,網絡上那些聳人聽聞的江湖傳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寧則遠會站在街頭,在手中的速寫本上畫下分鏡草稿,和攝影師商量自己在這一場景中想要的視覺表達。
偏遠的邊陲小鎮,潮濕悶熱的南方,卻令裴令宣不由得想起了遙遠而寒冷的北國,他果然喜歡冬天多過夏天。
晚上吃當地菜,酸辣爽口的食物極具東南亞風味,配一紮冰鎮啤酒。
兩個攝影師喝多了,摟着中國話說得不标準的阿款胡言亂語,在哼哼哧哧的笑罵聲裏,他問寧則遠:“你在大興安嶺拍的短片呢?最終剪出來沒有?”
“剪出來了,”寧則遠隔着吵吵嚷嚷的噪音和他說,“但我不打算公映。”
“為什麽?”他還想起自己當初對明伽的評價,如今看來略顯可笑。
“不夠好。短片體量小,我忍痛割愛了太多內容;想做成兩小時的紀錄片,目前積累的素材又不夠。”寧則遠把剩餘的半瓶啤酒,平均分配到兩人的杯中。“我可能會繼續拍下去,拍到足夠剪出一部令我滿意的長片為止。”
裴令宣莫名觸動,舉起杯子和對方碰了碰,“能帶上我嗎?”
寧則遠喝光整杯酒,利落道:“只要你願意去。”
他扭捏地說:“那你想不想我陪你去?”
“我想啊。”
“好呀,我會滿足你的。”
寧則遠對于他非要在口舌之争中占上風的幼稚做法很不屑,可又無法真正讨厭他,所以起身道:“我要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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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去。”裴令宣堂而皇之地緊随其後。
他們倆平日裏相處全然不檢點,也從不避諱私人關系,攝影師小乾喝多了,口無遮攔地打趣道:“寧導,裴老師,你們倆別去鑽小樹林啊,這裏是東南亞,萬一踩到毒蛇……唔——”
另一個攝影師馮哥捂了他的嘴,跟他們揮手道:“鑽!随便鑽!被咬了我有電話,空運血清!”
阿款聽不懂這麽地道的俚語,問:“鑽小樹林做什麽?”
小乾:“就是幹那檔子事兒!”
“這裏可沒有做那種生意的女人,他們找的誰家姑娘?”
馮哥和小乾不知作何解釋,借酒勁大放厥詞:“裴老師!要不讓阿款跟着你們去漲漲見識?”
裴令宣什麽場面沒見過,嘻嘻哈哈地應付過去,他轉過來一瞧寧則遠,小寧導居然有些臉紅。
他揮手拍人腦門兒一掌,警醒道:“想什麽呢你?醜話說在前面,我是不可能再遷就你了。在外面你想都別想。”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蟲蛇蟻獸,他連泰國都不願意去的人,要不是為了演男主角,怎麽可能跟來這種地方喂蚊子。那些稀奇古怪尋求刺激的鬼主意,休想在他身上應驗。
寧則遠扶着被他扇紅的前額說:“我沒那麽誇張。”
裴令宣半信半疑,但他管不了別人怎麽想,也罷,能管好手腳就行。
他們走出暫住的農家小院,在一條昏暗的土路散步,村寨星星點點的燈火映亮了坑坑窪窪的地面,天邊的月亮在雲霧遮繞下時隐時現。
“你究竟噴了多少花露水?”寧則遠吸吸鼻子,嗅着空氣道,“我嗅覺快失靈了,只能聞到你身上的味道。”
裴令宣也聞了聞自己的手臂,“還好啊,沒有很刺鼻。”
他能不噴花露水嗎,他被咬了腫起紅疹或膿包算誰的,他也有護膚品代言合約在身,管理維護好皮膚是工作的一部分。
寧則遠突發奇想,和他聊道:“我看過一種流行小說,講人類分為六種性別,世界上有三種男人和三種女人,分別是A、B和O……”
“為什麽不是ABC?”
“因為是Alpha、Beta和Omega的簡稱。”
“這些詞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代表不同的性別。”
“OK,你繼續。”
寧則遠:“就是在這個世界觀裏,不同的個體會散發出不同的信息素氣味。而性別為O的人被看作雌性,他們産生的信息素,會對性別為A的人造成極大的誘惑力,致使A發情。”
裴令宣思考道:“感覺是仿照了犬科動物的生殖系統。母狗就會在發情期分泌出特殊的氣味,誘導周圍的公狗發情。”
“是的,大概是這意思。”
“然後呢?”
“然後三種性別也意味着由強到弱的……資源分配,A最強,O最弱,B最平均。O的數量通常極為稀少,會淪為配種和繁殖的工具;A則是處在社會頂層的掠奪者,B是數量衆多且庸庸碌碌的工蟻。”
“嗯。”
“也沒什麽,只是我覺得你現在散發的味道很像一個O……”
“如果你聞到花露水也能發情,那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寧則遠說:“你是對的,這是我的問題。我曾經一度以為我不是重欲的人,而且我對你以外的人,确實不會有想要把ta們綁起來的欲望。”
“你是不是就想讓我承認,是我太過分了,才把你變成了禽獸?”
“我沒這麽說。”
“你已經說過了。”
“那我盡量糾正。”
“不糾正也沒關系,”裴令宣凝視高高挂起的月亮道,“人的性向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他打從心底裏不信精神分析和心理測評那一套。
“但你好像不是很喜歡。”寧則遠看着他。
裴令宣笑笑,“我不喜歡的事情多了去了,哪兒能什麽都按照我的心意來啊。我對你也沒那指望,你不用苛求自己。如果你是想對你的一些過激行為向我道歉,那我接受。”
“為什麽對我沒那指望?”
“因為我們并不會很長久地在一起。”他踢走腳下的一塊石子,“我非常反感婚姻制度和異性戀的夫妻關系,你真的希望我像管馬戲團的猴子一樣管着你嗎?不許夜不歸宿,不許對我動粗,不許這樣不許那樣……我聽着頭都要炸了。我不在乎你什麽樣子,你就算要去找別人過夜,也只用跟我說一聲就好了。”
“你……”寧則遠的呼吸沉沉地漫開,輕輕的消散,“你真是太懂怎麽刺傷人了。”
“我很抱歉,可是我們不能談以後。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你什麽都好,年輕,有理想,有實力,有野心,還對我死心塌地。就算我甩了你,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朋友了,但我知道,我們不合适。是你媽媽讓我不要傷害你,我才推心置腹和你講這番話,不然我大可以騙你,我愛上你了,還愛得情難自已,你快把所有珍貴的好東西都送到我眼前吧。”
裴令宣發愁道:“但我答應了你媽媽,所以我提前告訴你,我的心會變,我不屬于你,也不想你屬于我,我們人就不是一心一意的動物,至少我不是。我和你又生不出孩子,不用繁殖養育後代,更沒有搭建一個溫馨穩定的小家庭的需求了。想開點吧,明伽,将來你再回憶這段感情,會覺得自己很傻的。你擁有那麽多別人求之不得的優越條件,何苦在我這道坎上過不去呢。”
寧則遠:“你成功傷害到我了。”
“對不起……”他深感無力。
“我和你說過的全是氣話,我只想你把更多的情緒放在我身上,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快樂還是痛苦,你能看到我,我就很滿足。但是……”寧則遠紅着眼眶,聲音中哭腔漫漶,“你不是,你的世界裏從來沒有我。”
裴令宣忽然被人抱住,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
“我愛你,就算你根本不在意我,我也始終愛你。”寧則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他感受到淚水浸透衣服的濕意。
“可是我沒有能力跟你演戲,我做不到每天都在漫無目的地倒數,數你哪一天會離開我。所以……”溫熱的嘴唇和冰涼的淚珠印在他的耳垂,手指的熱度貼靠在他的頸側。
他右耳懸挂的金屬耳飾被摘出,久違的輕快從耳垂蔓延到發梢。
“你去吧,不管你在天涯海角,我永遠愛你。”
***
夜深,裴令宣失眠了。
他坐在窗下仰望着異國的月夜,閃亮的星星裏顯現出寧則遠走遠的背影,那條路并不平坦,深黑而幽長,他回來時甚至偶遇了一只孤獨的刺猬,它在慢悠慢悠地趕路,見了他只是不慌不忙地鑽進草叢,在茂密枝葉裏撥開一條窸窸窣窣的行跡。
新打的耳洞愈合不易,他的傷口每天都會流血,不過往後再也不用再戴那只耳環了,應該能夠緩慢地長出新肉。時間會治愈一切——這句話永不過時。
他猜想寧則遠也睡不着,他希望對方的傷口也能像這樣一天天痊愈。
也許他死後會下地獄,但那種事誰又知道呢。
沒有了沉甸甸的愛壓在心頭,他仿佛又回歸最初的輕盈;他蜷縮在藤條編制的椅子裏,前後搖晃着身軀,好難過啊,還是好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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