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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這念頭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就跳出了口，脫口而出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半晌後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件事可能在她心裏存在很久了，不過她一直壓着沒讓它迸發出來。

府裏對她母親的評價各不相同，有說她是受不了楚王的打罵才逃出府的，有的又說她天生就是個浪狐子，暗地裏和不少侍衛私通，最後是東窗事發怕掉鬧到才逃走的。

她其實也不在乎那個女人是怎麽逃走的，都說母子連心，可她是個姑娘，與她母親連不了心，連她的模樣、語氣、脾性，甚至她是如何将她弄成瞎子的連一絲記憶都沒有，恨都談不上，何來別的多餘感情？

可楚王卻很有意思，連她都不在乎自己母親的名聲如何，他卻不許下人們閑言碎語，雖然對她從不上心，對外卻堅持宣稱她就是他楚王的女兒，讓她這個有名無實的郡主位置在這些年都坐的穩穩當當。吃穿用度上她能省則省，從不主動開口要什麽，可群主該有的待遇他從來不限制，下人們背地裏克扣了再多也不是他的過錯。

是以那日初來乍到的姬烨光憑着她的穿着便一眼認出她是府裏頭的一個郡主。

而且，那個女人住過的房子他不許別人進去，就讓她和一個年邁的阿婆守着，別人進不去，他們自然也懶得出來；這棟有些偏遠的小別院在這王府裏就像個孤魂一般獨自孤立着。

阿婆是楚王派來的人，她并不知曉她的底細，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也只知道她是個寬厚守禮的老婦人而已，不能教她習文識字，她一個瞎子也學不了繡花做飯；兩人待在一處也不親密，不過生活上的小事阿婆都會一一照拂，楚茵心中是真的感激。

而且她這些年雖說受人欺負楚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同樣對于她的行為恍若無聞，她不守規矩的逃學、翻牆爬樹，她不相信真的沒人瞧見報告給楚王過，可從不曾有人對她加以管束，她日後的日子便越發自由。

這樣想着，她頭一次覺得眼前這個是她父親的人，可能是喜愛着她的母親的。

“喜歡她？”楚王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雙手摁住她瘦弱的肩膀，十根手指狠狠用力，指尖掐的她生痛，語氣裏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和滔天的怒意，“我堂堂一個楚王，要流落到喜歡一個村戶裏逃出來的庶女？”

“您說的對，那方才便是楚茵多心了。”她點點頭，語氣再次回歸平靜。

既然你不喜歡，那便不喜歡吧。

與我何幹。

“別裝出一副你很委屈的樣子！本王不嫌你出身、好吃好喝地把你供在王府裏，你連個笑都不給本王，整日裏就想着跟別的男人怎麽跑！你這麽做對得起本王嗎！”

傳聞裏冷靜自持的楚王此刻早不知風度為何物，幾乎是瘋了一般搖着她、質問她，他罵人的話沒甚邏輯，說的也都是些與她毫無關系的事情，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吼着，俨然将她當作她的母親的替代品和情緒的發洩口，語氣聽上去恨不得将她生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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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他怎麽要她晃她吼她，她都一直保持着平靜不開口，直到他一把扯開她眼前的白絲帶。

然後她開始拼命尖叫，人也開始瘋狂掙紮起來。

她心裏不如何害怕面前發了瘋的男人，可縛在眼前的白绫拿走的那一瞬間，她原本漆黑無比的世界裏突然多了一絲光亮，哪怕這光亮只有一點點，哪怕她眼前依舊灰黑一片，可這一點星光都足以讓她恐懼到大聲尖叫。

聽着或許很難以理解，可她本就是活在黑暗裏的吸血鬼，若莽然将她帶到哪怕只有一絲光亮的白日，她都如被烈火灼燒般痛得厲害。

楚王似乎也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之大，惡毒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被他的尖叫聲吓得愣是吞進肚子裏，一時竟呆住站在原地，面對着突然尖叫的女兒不知所措。

下人們得了令不準随意進入，哪怕此刻沒人知道裏面究竟發生了些什麽能讓這個13歲的女孩發出如此撕心裂肺地尖叫聲，也沒人願意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擅自闖進去。

最後還是飛奔而來的姬烨将她救了。

這個時間他應當還在學堂講課，或許是聞聲趕來的，反正人是盛怒着闖進來，連行禮都未曾便一把就奪過楚王手裏的白绫，迅速蓋在她雙眼之上系好，然後蹲下來将她抱着，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輕聲哄人。

“阿茵不哭，我來了。”

她聽着令人無比安心的聲線，慢慢穩定下心緒，嘴裏也漸漸止了聲音。

“姬先生怎麽來了？這時不當在……”楚王在此時倒是回神很快，忙不疊地說着，語氣裏有一絲讨好，仿佛他是個教書的，而姬烨才是這府裏的王爺一樣。

“王爺既答應我不再管楚茵的事，為何又将她召來？”

姬烨語氣不緊不慢的，但仔細一聽其中盛怒卻不難發現，他此刻還半蹲着身子輕輕拍着楚茵的背，一點一點嘗試着安撫她的情緒。

方才還霸氣威武的人此刻完全沒了氣焰嚣張，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裏，回着姬烨的話裏甚至還有絲讨好。

“先生言重了，我是楚茵的父親，父親同女兒說說話不是常事嗎，哈哈。”

“王爺也知道自己是楚茵的父親？你……”他譏笑一聲，毫不掩蓋的出聲嘲諷。

楚茵拉拉他的衣袖，揚起小臉搖頭，既然姬烨已來，她也不願再多待浪費時間待在這裏，只想趕快同他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姬烨将她藏在身後，開口時語氣沒有方才那般淩厲：“如若王爺沒事，我便帶她先走了。”話畢并沒有要接着等待的意思，拉着楚茵的手就要離開這裏。

“姬先生，你答應我的事……”

“我自會做到，可你若再私下裏擾她，莫怪我無情。”

他拉着楚茵不緊不慢地向外走，只聽楚王在二人身後猶豫了半晌才開口：“楚茵是我女兒，我這些年對她确實虧欠，但我也确實将她看作女兒，最後想大着膽子對她說一句掏心窩的話，也不怕先生聽了惱我。”

楚茵停下腳步，放開姬烨的手轉身，小臉上沒甚表情，過堂風将衣擺徐徐吹起，她微啓雙唇：“父親請講。”

“不論你相信與否，我堅持讓你在府裏再待上兩年并非只是為了困住姬烨。你年齡尚小，還不懂’樹大招風’四字，他不顧禮制如此高調将你帶走，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卻非要事情鬧的沸沸揚揚前，可曾在乎過你的感受？”

“你父親我是沒疼愛過你，卻也不曾予你傷害，是非如何你自己想想吧。”

她聽見自己在殿堂內的一陣輕笑聲。

“父親這些話說的着實好聽，那麽請問什麽是’更好的方法’？更好的方法便是讓所有人都嘲笑我、向他們諷刺母親一樣在背後也說盡我的難聽話嗎？”

她不用看都知道楚王此時的臉色是如何鐵青，因為她遠遠的便聽到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發出了有些氣急敗壞的粗喘聲。

“父親是沒傷害過我？可父親也別忘了，這裏是楚王府；您若心存一絲真正想放過我的意思，下人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會十年如一日的揪住我不放？”

“我雖眼盲，可心不盲。您對我确實有養育之恩，楚茵這輩子也無法回報，最後也只能請您高擡貴手放過我走吧。”

說完，她向這個做了她十三年的父親深深鞠了一躬，轉頭便離開了這座同她來說與牢籠一般無二的宮殿。

她從未覺得如此心情暢快，以至于出門時忍不住抓着姬烨的袖子就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他走在她身邊，旁若無人地牽着她的手，見她心情愉悅，開口時的語氣自然也帶了份笑意。

她嘴邊擒着一絲微笑，故意賣關子不同他說，直到握着她的那只大手不住地撓着她的掌心、弄的她癢的不行時，她才噗嗤笑出聲，笑聲甜甜：

“這麽多年，我總算大了膽子一次。”

“你才多大，怎麽說話總像個小老頭一樣。”他揉揉她的發頂。

楚茵知道姬烨這種天之驕子不會懂的，人上人做慣了的就很難再體會人下人的卑微和小心謹慎，性命都握在人家手裏，和談自由一說呢？

“先生，”她輕輕喚着他的名字，問出了這些時日來一直好奇的問題，“我其實沒甚特別的，你為何心悅與我呢？”

其實這句話她在心中已經憋了幾日，未曾說出口也是怕得到些“我是可憐你”雲雲之類的話。比起輕蔑和嘲笑，她其實更害怕別人對她偷來的同情目光，仿佛在可憐地上的那些蝼蟻一樣。

他在她略微緊張的注視下，沉默了半晌才開口。

“起初主動同你說話，确實是處于憐憫之心，”他坦誠相待，大手更用力地握住了她攥緊的拳頭，語氣輕柔，“可後來與你多說過幾次話後，更多的是好奇。”

“你雙眼雖不大方便，可心胸卻寬廣的很，對他人私下裏的竊竊私語看的很開，我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能有的心境。”

“看不開又如何？一樣都是生活，何必給自己添堵。”她輕笑。

“你不知我見過這世間有多少人深陷仇怨難以自拔而最終走上不歸路，你出生在王府又沒人保護，魚龍混雜的地方你卻心地如此單純，這一點是讓我感到最驚喜意外的。”

“先生你錯了，我并不單純，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我只是……”她苦笑着反駁。

“楚茵，就算是為了我，能不能多笑一笑，”他第一次毫無顧忌的将她摟在懷裏，貼着她的耳根輕語，“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好看。”

“這個世界沒你想的那麽糟糕，至少還有我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