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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轉過年三月,許無虞會叫爹了。席瓊興致勃勃去喊許長星,許長星明明笑得開心,卻還是說:“這孩子怎麽學說話這麽晚。你們兩個大男人照顧不好孩子,送去荀府給我養吧。”許雲平寶貝的緊,就是不給。許長星啐他一口:“怎麽,留着給你當小童養媳?我告訴你啊許雲平,你要是敢給我存這個心思,我非送你去見母親。”許雲平無奈:“你想啥呢。我的小童養媳在這呢。”說罷他一指席瓊,後者頓時臉漲得通紅,慌不擇路跑遠了。許長星隐隐感覺出了弟弟的心思,卻不好戳破。她倒是看得開,他爹就不一定了。對于這個弟弟,她也無奈。“那你把你小媳婦看好了,別給人家拐走了。”說罷一甩手絹去了正院看爹爹去了。
正院裏點着不知名的香料,正散發着莫名好聞的香味。席瓊進去給老太傅送茶,一聞見這香味,立刻打了兩個噴嚏。許太傅對這個孩子比對許雲平都上心,他正寫字呢,聽見席瓊打噴嚏,馬上丢下筆問怎麽了。席瓊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說:“大人,我沒事。我甚少焚香,一時聞見這香味有些不習慣。我記得您從前不焚香的?”“哦,這香是當年星兒和平兒的娘親在世時皇上禦賜的,用了好些年了,前幾個月以為用完了,沒想到今天又被我翻出來一小包,這就又點上了。”“原是如此。那大人您繼續忙,我回屋背醫書了。”席瓊又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若有所思退了下去。
晚飯後,他主動敲響了許雲平的門。許雲平正坐在榻上擦他那把劍,聽見敲門聲,豎着耳朵分辯了片刻,立時把劍往桌上一丢,跟聽見了老鼠動靜的貓一樣竄去開門。
席瓊在門外等了一小會,見還沒人來開門,就打算回去了。結果還沒轉身,門響了。席瓊擡了擡頭,接着就被摟着腰壓在了門板上。許雲平壓低了聲音:“喲,稀客啊。今夜怎麽想起踏足賤地了?”席瓊被他弄得脖頸癢絲絲的,偏頭躲了躲,許雲平摁着他不讓他躲,他于是正對上許雲平的眼睛,伸手去摸他的耳垂:“怎麽,你不歡迎啊。那我走好了。”跟着許雲平呆了一陣,席瓊這些話無師自通,信手拈來,有時竟還能讓許雲平鬧個大紅臉。
許雲平輕輕笑了一聲,偏頭吻了上去。燈影搖曳,人影相疊。好久過後才堪堪停住。經過三個多月的不斷練習,兩個人的手段都有了極大的提升,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許雲平的手不老實起來,被席瓊制止了:“你當日怎麽跟我承諾的?可不敢亂來。”許雲平恨恨在席瓊鎖骨上啃了兩口,解了解讒,這才作罷,放開席瓊讓他進屋坐在了榻上。
“今日這麽晚了,怎麽又想起過來了,是不是有什麽大事?”許雲平太熟悉席瓊了。他就跟防賊一樣防着許雲平,入了夜絕對不往許雲平屋裏走,生怕許雲平一個沖動把他給辦了。能讓他鼓起勇氣大晚上來的,一定不是一般的事。
席瓊點點頭,拉過許雲平來坐在自己身邊,說:“你爹房裏那個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點的?”
許雲平眯着眼睛回憶了片刻,猛然想了起來:“我娘第一次進宮赴宴的時候。我四歲上下,這香料已經點了十四五年了。當時陛下賞了不少,我姐不喜歡香料的味道,所以她不點。我爹點是因為這是君恩,必須得點,還有就是我娘生前常點,他點了就好像我娘還在一樣。”
“我跟你說個事,你可能會很難相信。”席瓊神色是從來沒有過的認真。
“你說吧,我信你。”許雲平隐隐感覺到了不安,今晚要說的事,與這香料脫不了幹系。
席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始說:“這香料雖然聞着很香,但是對女子的身體損害十分大。我可以猜測,當年你母親病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個香料。而且這個香料不止對女子身體有損,還會讓男子內心煩躁不安,整個人暴躁易怒。用的時間越長,影響也就越深。”
許雲平沉思起來。這話換了旁人來說,他只會冷哼一聲然後把人打出去。他不信。但是這是席瓊說的。他一來不會懷疑席瓊的醫術,二來更不會懷疑席瓊的人品。席瓊說的十分篤定,那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他回想起在遇見席瓊之前,不論是他還是他爹,都極其容易動怒,他原本只當是他娘親去世,父親太過哀傷故而性情大變,現在看來并非如此。他當值大理寺時有幾個月不在家裏住,脾氣确實是好了很多。後來的兩年又常年不在京城,鼻尖充盈的是席瓊身上幹淨清新的藥香,他也再沒有像以前一樣容易生氣了。
席瓊看許雲平低垂着頭不說話,輕輕嘆了一聲。他知道把這件事說出來會讓許雲平覺得難以接受,但他不得不說。他沉默着起身,正要回房間,手卻被許雲平拉住了。他回頭看看許雲平,聽見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他近乎哀求地說:“先別告訴我爹可以嗎?”席瓊點點頭,這是自然。
席瓊回握住他的手,聽見他又說:“我可以偷偷跟我爹要一些來,你能查出這種香料究竟是什麽嗎?”“當然可以了。我正有此意。我今天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跟你說這件事,因為我也只是聞過一鼻子,也并不是很确定。”
許雲平的神色有些可憐,他從未在席瓊面前顯露過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他還想再說什麽,張了張嘴,卻又一言不發。席瓊知道他此刻心裏很亂,也沒有對他多加苛責,他蹲下身子,在許雲平微微濕潤的眼角輕輕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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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許雲平沉默的交給了席瓊一個小紙包。席瓊抱着那包香料回了房,一天都沒出門。晚上,房門被許雲平敲響了。許雲平對席瓊的醫術已經沒有初見時的不相信了。他現在斷定,這一天時間對席瓊來說足夠了。
席瓊沉默着把許雲平領進屋子,在偏房的書桌前坐好。桌上橫七豎八擺滿了醫書,香料被分成了許多份,放在席瓊面前。
席瓊的眼睛泛起了紅絲,神色看起來倦怠不已。就連去年在宿州連日看診,他都沒這麽憔悴。許雲平猶豫着開口,卻又覺得自己連番的催促對不起席瓊:“怎麽樣?”
席瓊察覺出了許雲平的不安,随即努力撐起唇角,沖他疲憊地笑了笑:“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翻了一天醫書,敢斷定了,這個香料确實是像我想的那樣。”
許雲平一早就信了席瓊的推測,他又讓席瓊查,只是心裏仍有那麽一絲希冀,哪怕他自己都知道這希冀來得虛妄。現在,這一點希冀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必須得直面真相。哪怕這個真相讓他無所适從,鮮血淋漓。
許太傅被許雲平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急火攻心,當場嘔出了一口血來。他正在屋裏看書,許雲平突然連門都不敲就闖了進去,這樣沖動的行為,許雲平從未有過。他正愣怔着,只聽見霹靂哐啷一陣響,許雲平在他屋裏亂翻一通,桌上的香爐都被拂到了地上,聖上禦賜的香料頓時撒了滿地。許太傅又心疼又生氣,跌跌撞撞跑到香料前,顫抖着雙手想将地上的香料捧起來,卻因為香料實在太散太碎,捧了幾次都未能如願。這是僅剩的一點香料了。他心疼,不僅僅因為這是陛下禦賜,更因為這香料能讓他感覺到,夫人還在自己身邊,看着自己和一雙兒女。
見香料被這不知輕重的逆子糟蹋殆盡,許太傅怒從心中起。事後他回想起來,竟然也驚異于自己火氣這麽大,若是沒有這經年累月積攢着的輕易不動手的文人涵養,只怕許雲平下床都很難,更不必說如今在他床前噓寒問暖、端茶送藥了。當然這是後話了。他直直從地上站起身來,晃了兩晃,張嘴欲罵,卻因為從未說過不合禮數的話而當場梗在原地,他只覺喉頭一陣腥甜,他張嘴重重咳了一聲,只見一道血線從他喉中噴湧而出!許雲平焦急慌張的臉在他的面前登時劇烈搖晃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經老到這種程度了,連親生兒子的臉都看得昏花了。耳邊開始響起嗡嗡的轟鳴聲,許雲平一疊聲的呼喚仿佛漸行漸遠,最終消弭于無聲。眼前一片黑暗,耳邊也重歸于安靜。許太傅孤零零倒在地上,昏厥的前一刻,還在可惜滿地的香料。
許雲平端着碗坐在床邊。許太傅從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看他。不過短短兩三天,從昏厥到複蘇,許太傅就像是老了十幾歲。他已經五十多快六十了,原本花白的頭發,更是在這兩天白了個徹底。就連臉上的皺紋都多了許多。許雲平不依不饒,甚至還覺得自己有幾分委屈:“爹,進您書房亂翻一通是我不對,您不能不吃藥啊。”許太傅頓感荒唐,想他聰明一世,官至太傅,輔佐兩任君王,竟教出來一個不分輕重緩急、做事冒失無禮的混賬,他老淚縱橫,想着這就是天意嗎,他還不如早早撒了手去找他母親呢。
許雲平見許太傅不說話,眼圈泛紅,也不接碗,他清了清嗓子,就又要長篇大論起來。許太傅被他亂的頭疼,忙打斷了他:“說說到底想去我書房找什麽。慌裏慌張的,哪裏有個大理寺正的樣子!”
許雲平把碗放在床頭擱花的花架上,沉吟了片刻,随後說道:“爹,您覺得這幾日心情怎麽樣?”許太傅又是一聲冷哼,他不理解兒子為什麽要問東答西,于是沒好氣地頂了回去:“我心情什麽樣你自己沒數嗎!若不是你……”“那我不在家的時候呢?”
許太傅愣住了,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仔細想想,許雲平有一年多的時間不在府上,他那段時間心情确實好了不少,于是他對面前的許雲平更沒好臉色了:“當然了,你不在的時候我過得多舒心,你看看你回來才幾個月,就把家裏搞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還不如趁早走得遠遠的別回來了。”
許雲平扁扁嘴,也沒反駁什麽,只是頗為小心翼翼地說:“我在家那段時間你以為香料沒有了,就沒點,對不對?”許老太傅和其聰明的一個人,他當下就想到了,這個逆子居然把罪過推到禦賜的香料頭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不想再跟許雲平糾纏下去了,于是擺了擺手,趕他出去:“藥放在這裏吧,你出去,別讓我看見你,越看越生氣。”
雖說把兒子攆出去了,許太傅心裏還是不太自在。他琢磨起兒子的話來,越想越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但陛下怎麽會賞給自家這樣讓自己陷入癫狂的香料呢,他将信将疑,正巧這時候許長星和荀玉宸回家來侍候他了。相比于一向放浪形骸的兒子,他更願意信任穩妥持重的長女。他朝許長星招招手,讓她去請相熟的大夫來。許長星對這一切都不知情,她問許太傅:“找大夫來做什麽,席瓊不是給您看過了嗎。他說您就是急火攻心,吃幾副藥養兩天就好了……”許太傅只覺得這個女兒越來越像她母親了,尤其是有了一對孩子之後,連絮絮叨叨都随了她母親。
“我找王大夫來查點事,你就不用管了,把人給我請了來就行了。”許長星見爹這麽堅決,也就不再打聽,乖乖去請了王大夫來。
書房裏已經被打掃幹淨了。不知是不是許雲平刻意為之,許太傅的桌角後面,還藏着一堆指甲蓋子大小的香料。王大夫雖然沒有席瓊醫術高明,卻也是京城裏有名的聖手,沒幾天就回了許老太傅的信,說他料想的不差。許老太傅頓時又委頓了下來,一夜之間須發盡白。他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水米不進。許雲平和許長星在屋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許雲平倒是知道父親究竟為什麽這樣,許長星卻什麽都不知道。她此刻也顧不上娘親往日常教的端莊文秀了,伸手撈過弟弟的衣領拽着他低下頭來,惡狠狠:“你又怎麽氣到咱爹了?我告訴你許雲平,你把咱爹氣出個好歹來,我定當親自清理門戶!”席瓊站在許雲平身後,眼觀鼻鼻觀心。按理說這是許雲平的家事,他作為一個外人,是沒有任何立場插嘴的,他拿不準自己在許家人心裏的地位和身份,輕易不敢越雷池一步。
許雲平看他躲在後面裝鹌鹑,一把把他扯到身前,力道雖大卻溫柔,沒讓席瓊感到絲毫的不适:“他發現的,讓他講給你聽。”許長星對這個弟弟認定了的所謂“弟媳”,有些複雜,但她卻對席瓊德韋爾恩深信不疑。于是她松開了弟弟的衣襟,放弟弟站直身體,等待着席瓊的回答。
“當年皇上賞給你們家的香料,聞了之後會讓女子體虛,不論什麽病,哪怕是風寒都很難痊愈。男子聞了會變得性情暴劣,反複無常。”席瓊言簡意赅,将重點快速說給了許長星。許長星當場就想冷笑,開什麽玩笑,禦賜之物怎麽可能會像他說的這樣。但當她的視線落在許雲平身上時,她又有點動搖了。她跟許雲平的歲數差的不多不少,母親重病那段時間,剛好是許長星帶大的他。她能感覺到原本乖巧聽話的弟弟逐漸變得不講理,動不動就摔東西。當時母親的情況一日比一日差,府裏人仰馬翻,她還以為是這樣亂哄哄的環境把弟弟幹擾成了那副模樣。現在看來,一切可能都沒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混混亂亂中,她想到了母親第一次帶她赴宮宴時,坐在上首的一襲明黃龍袍的人看向母親的眼神,實在讓人如芒在背,活像是被一頭饑腸辘辘的惡狼盯上的肥美羊羔。上座的皇後,言語之間也讓人沒那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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