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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諸位朝中有頭有臉的大人都被請進了禦書房。東夷國突然進犯,打了個措手不及。
葉蓁坐在龍椅上,太醫正在為他診治适才撞出的傷口。他面色不善,冷眼看着桌上被雲然帶過來的檄文。
秦栖岫單手支着頭,看不清表情。而堂下的諸位大人不是義憤填膺就是惴惴不安。
張大人率先站出來說:“當年東夷國發生天災,大半土地淪為廢墟的時候,還試圖找我們要糧,當時獅子大開口,陛下沒有同意,如今居然還臭不要臉的打過來了。真是蠻夷之地!”
張大人是文官,一直以端方雅正自居,能将他逼到說出這種他向來認為是“粗鄙之語”的話來,可見東夷國在他心中,已經不足以禮貌待之了。他憤憤然罵了一聲,身後其他的大人們紛紛附和。
身材魁梧的趙将軍起身,拱了拱手說:“陛下,雖然自先帝的時候,我朝就沒那麽重視軍隊,但若是卯足了勁與東夷國一戰,還是打得過的!求陛下下令迎戰東夷國!”
其他大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雖不說我朝如何兵強馬壯,但對付區區一個東夷國,還是手到擒來的。”
葉蓁将手擡到半空中,朝下壓了壓,意思是諸位大人先不要那麽激動,稍安勿躁。
諸位大人看到葉蓁的手勢之後安靜了下來。
葉蓁說:“諸位大人将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東夷國安穩了這麽多年,突然發難,一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擊退他們,定然沒有諸位大人們想的那麽容易。我們不如從頭好好想想,東夷國到底是作何打算。”
秦栖岫“嗯”了一聲。他偏頭看看葉蓁,驚覺他真的長大了不少。當年東夷國派公主出使的時候,葉蓁還因為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而緊張,現在,仍舊是遇見了從前沒有過的情況,他卻已經可以臨危不亂,甚至可以讓滿朝文武安靜下來聽他的分析、從源頭溯起了。
葉蓁察覺到了他的視線,也偏頭看過來。當着諸位大臣的面,這舉動無端讓他覺得有些臉熱。他故作冷靜,不自然的問秦栖岫:“怎麽了,想到什麽直接說吧。”
秦栖岫無聲地笑了笑,認命一般将頭轉向諸位大人。他清了清嗓子,說:“當日東夷國的公主來宮中的時候,本王曾與陛下商議過,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就是東夷的天災并不嚴重,而他們來此要糧,只是為了掏空我們國庫中的糧食,一方面,得了糧食的他們兵強馬壯,而沒了糧食的我們自然沒有辦法跟他們一戰。”
葉蓁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想說的,見諸位大人面上十分凝重,他緊接着補充了一句。他說:“不過當時我們未曾與諸位大人說,是怕若是猜錯了誤解了東夷國。現在看來,這種情況十分有可能。”
這時候,門被叩響了。商議機密要務的時候,雲然便很自覺。他知道這不是他該聽的東西,于是每到這個時候就出門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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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回頭,盯着門口的方向,一會兒,雲然進來了,他手中捏着一張薄薄的紙,遞到了葉蓁的桌面上。他走到葉蓁身後,掩着口小聲說:“陛下,這是您派出去的人傳回來的。”
葉蓁了然,微微點了點頭。雲然見葉蓁已經明白了,就又退了回去。
在衆人灼灼的視線之下,葉蓁撚開那張薄薄的紙,上面寫着幾個字:“不知所蹤”。
果然不出葉蓁所料。他哼笑一聲,将輕飄飄的紙扔在了桌上。
秦栖岫偏頭看過來,葉蓁也剛好側過頭去看他。二人視線交彙,電光火石之間,一切盡在不言中。
葉蓁說:“諸位大人可知道,京中來了個耍蛇的?”
有些知道的大人紛紛點頭,不知道的大人則茫然地左顧右盼。
知道此事的大人小心翼翼的問:“可是那個耍蛇的手藝人有問題?”
葉蓁點點頭:“問題很大。”
他看秦栖岫一眼,秦栖岫了然,接着他的話說了下去:“那個耍蛇人從不承認自己是東夷人,但他那條蛇分明是東夷才有的,這是其一;他自己說,家中糟了天災,無法維系生活這才跑出來耍蛇為生,但那段時間傳出來天災傳言的,只有東夷,這是其二;陛下看出他有問題,就派了人跟在他身邊,晝夜監視,果然,人如今不知道去哪了。”
衆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氣。葉蓁冷笑了一聲,說:“東夷下的一手好棋啊。”
秦栖岫哂笑一下,說:“其實如今仔細想想的話,東夷國公主的行為舉止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只是當時大家都沒往這方面想,故而錯過了很多。”
葉蓁蹙起眉頭,仔細回想的話,東夷國公主的行為确實實在不妥。她想着登基,成為東夷國新的王,但若是東夷國真的被天災肆虐的話,她作為儲君,甚至是野心勃勃的儲君,不在國家中安撫民衆,居然留在異國他鄉游山玩水,還将她的妹妹也接了過來。東夷國的百姓都不是傻子,這樣的君主,東夷國真的敢将國家交給她嗎?
她既然這麽有閑情雅致在我朝游玩,東夷國定然沒有像天災這樣火燒眉毛的大事等着她回去坐鎮。
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被串了起來。葉蓁的手悄然攥起,指甲在手心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痕跡。
秦栖岫悄無聲息的将手伸了過去,在兩人寬袍大袖的遮掩之下,他悄悄握住葉蓁的手,将他的指頭一根根撫平,還搓了搓他泛紅發疼的手心。
葉蓁只感覺有什麽東西從手心秦栖岫觸碰的地方一路往上,直通靈臺。
他重重搖了搖頭,警告自己:“如今是緊要關頭,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這副神情落在衆人眼中,就是葉蓁累了。張大人體貼地問:“陛下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東夷只是發來了檄文,還沒有兵臨城下……”
趙将軍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兵臨城下的時候就晚了!”
張大人啞口無言,重新坐了回去。
葉蓁擺了擺手,說:“朕無妨,諸位大人不必擔心。趙将軍,準備兵馬迎戰吧。”
趙将軍猛然站起,對着葉蓁和秦栖岫一拱手:“是!”
趙将軍武科舉出身,入朝為官之後只平息過地方的幾次叛亂,還從未領兵打過這樣大的仗。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沒有人不想在危難時侯挺身而出,讓世人都看見自己的英勇和足智多謀。
葉蓁又交代了糧草辎重的問題,還未說完,門又響了。雲然這次沒有敲門就進來了。他探身進來,目光在殿中大人們的身影中逡巡一圈之後,落在了張大人身上。
葉蓁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
雲然此時卻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他将目光轉到葉蓁身上,動了動嘴唇,說:“陛下,南瓦縣縣令張大人,戰死了。”
他的父親,長老大人猛然起身,蹒跚着步伐奔向雲然。雲然見他氣勢洶洶過來,卻沒有躲。
他一把攥住雲然的衣領,滿臉的不願相信,他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你說什麽?”
雲然的眼眶倏然一紅,将頭歪在了一旁。
張大人沒有聽到雲然的回答,卻已經知道這是實情了。他不願意相信,才成婚沒多久的兒子,居然戰死在了離家千裏之外的南瓦縣。
他眼淚不斷往下掉,喃喃地說:“怎麽可能……”
明明是十萬火急的時刻,卻沒有人打擾他。衆人都靜悄悄的,看着這位傷心欲絕的父親。
張大人懷疑,當時同意讓兒子去南瓦縣當縣令,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只有這一個獨子,年近四旬,一下成了孤寡老人,放在誰身上都無法接受。
葉蓁朝雲然悄悄招招手,雲然便慢慢走到他身邊。他問:“如今南瓦縣坐鎮大局的是誰?”
雲然湊近他,低聲說:“是他的妻子,梁家小姐梁淮亦。”
葉蓁擡頭,看了一眼垂着頭坐在大人們中間的梁大人,眯了眯眼睛。
秦栖岫笑了一聲,輕聲對葉蓁說:“梁家居然将這麽一位有勇有謀的女子困在府中十幾年。若是梁家從一開始就不拿她當聯姻的道具的話,如今的梁家,我們還真的要忌憚幾分。”
葉蓁點點頭,低聲吩咐雲然:“去傳信給南瓦縣,所有人聽梁淮亦指揮,不可輕舉妄動。如今,他們必須聽梁淮亦的。另外告訴他們,朕已經派趙将軍趕往前線了,再撐一段時間,援兵就到了。”
雲然領命而去。張大人這時候擦幹淨了臉上的淚水,他像是做出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面色堅毅,說:“陛下,趙将軍出征的時候,請務必帶上老臣。老臣雖然年紀大了,但對兵書頗有研究。我兒命喪南瓦縣,留下我一個老頭子在京中,我若是不往前線去給兒子報仇,九泉之下如何能面對他早逝的母親。”
說着,張大人的淚水就又要滿溢出來了。
葉蓁嘆了口氣,同意了張大人的請求。他無法拒絕一個心碎了的父親。
諸位大人垂頭喪氣的從禦書房出來,各自去準備各自負責的部分了。葉蓁跟秦栖岫留在禦書房中,還在商議。
葉蓁心中有個想法,但他知道,秦栖岫八成不會同意。他在想,要怎麽說才能讓秦栖岫同意呢……
已經很晚了,月色漫上來,透過窗棂灑在桌案上,也将葉蓁發間的白玉簪子照的更加通透。
秦栖岫看葉蓁的面色變了幾遍,忍不住直說了:“你要說什麽?”
葉蓁冷不丁被戳穿了心事,有些尴尬,他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說:“我想去前線。”
秦栖岫果然斬釘截鐵:“不行。”
葉蓁皺了皺眉,說:“你先別忙着拒絕,先聽我分析。我朝這麽多年來都沒有與別國發生過戰争,将士們最多只解決過一些地方的反叛軍隊和占山為王的土匪強盜,對付訓練有素的軍隊只怕要心虛。就算是趙将軍,只怕也沒有萬全的把握。”
秦栖岫覺得荒謬:“你覺得你去了,憑你一人之力,情勢就會發生逆轉嗎?”
葉蓁沒有被秦栖岫過分譏諷的語氣氣到,他緊接着說:“起碼我在的話,會讓他們心中安定一些。天子與将士共患難,老師講過的。”
秦栖岫沉默着沒說話,葉蓁所說的他自然也明白,但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并不願意放葉蓁出去冒險。
葉蓁輕輕攥住了他的指節。
秦栖岫一愣,朝他看過去。只見葉蓁用一種可憐巴巴的眼神望着他,說:“求求你了,這是關系國家存亡的大事,哪怕只能增加一點獲勝的可能性,我都不願意放棄。”
葉蓁很少求他,自然,他對葉蓁這為數不多的請求也向來是順從的。但這次,他不想同意。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個不慎,沒的可能就是命。
“你是皇上,你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否決。”秦栖岫思緒有點亂,他心中還固執的想着那套君臣之禮。
“我知道我是皇上,我完全可以不問你的意思,直接一紙诏書宣告朕要禦駕親征,但是我就是覺得,要問問你的意思。”
秦栖岫沒說話,他察覺到葉蓁話沒說完,于是耐心地等着他補充。果然,葉蓁片刻後擡眼觑了觑他,又說:“我覺得我如果真的戰死了,你可能會傷心。”
秦栖岫呼吸一滞。在格外寂靜的禦書房中,一點呼吸聲都會被放得很大。秦栖岫愣在原地,一時沒有動作。葉蓁的眼皮擡起來又壓下去,不知道在看哪。
“葉蓁,你……”
秦栖岫很多年沒有這樣叫過葉蓁的名字了。他輕輕擡起手,落在葉蓁的發絲中間,葉蓁似乎覺得有些不自在,動了動頭,卻沒有使勁。
“你知道,即便再要好的朋友之間,也不會這樣說嗎?”
葉蓁搖了搖頭,那句話沖口而出,他自己當時沒有覺得不妥,現在越想卻越覺得暧昧不清。
“我不知道。我心中怎麽想的,就是怎麽說的。”他終于舍得将眼神聚焦在秦栖岫臉上。
秦栖岫的面孔在燭光之下有些晦暗不清,但憑記憶,葉蓁還是能準确無誤的補全他臉上隐入黑暗看不分明的每一個細節。
他微微向前走了一步,離秦栖岫更近了。近到秦栖岫的鼻息可以噴在他臉頰上。
秦栖岫閉了閉眼,将手搭在葉蓁的肩頭:“我替你去。”
葉蓁搖搖頭,十分固執又冷靜地說:“不行。你得在京中替我盯着。我與你身份上還是有所區別。我去定然要比你去更合适。”
秦栖岫還想說什麽,葉蓁出口打斷了他:“別讓臣下以為我怕危險,推你出去替我擋。”
“好,注意安全,早點回來。”秦栖岫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葉蓁以為自己要霸王硬上弓才行的時候,他才輕輕嘆了一聲。
葉蓁點點頭,将頭重重抵在秦栖岫肩頭。
他說:“我明日就下旨,随軍親征,朝中大小事務皆有攝政王負責。”
秦栖岫的手擡起,在空中懸了半晌,還是落在了秦栖岫的後背上,像一個擁抱。
“好。”
“自從老師去世後,你就再也沒陪我睡過覺了。”
葉蓁突然想到,上一次秦栖岫這麽抱他,還是老師在的時候,他年紀不大,忘了因為什麽事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秦栖岫就是這樣的動作,将自己攬到懷中,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後背上輕拍。
把自己哄好之後,他還難得陪自己睡了個覺。後來他們都長大了,葉蓁再也不是需要別人哄着睡覺的小孩子了。
秦栖岫的動作放得更輕,他低低笑了一聲,低沉的聲音在葉蓁耳畔響起:“你若是害怕,我今晚就不回攝政王府了,陪你在宮中住一晚。”
葉蓁沒想到秦栖岫會答應下來。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們的感情,似乎有了什麽變化,再睡在一起,意味好像就不一樣了。
但他不想收回成命。
再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在回寝殿的路上了。
“我問你的那個問題……”葉蓁突然出聲,秦栖岫順着看了過去。
他愣了愣才意識到葉蓁說的是什麽。
“怎麽了?”他将目光轉回來,看着腳下的路,用餘光看了看葉蓁。
“沒什麽,算了。”葉蓁看看前面,覺得這問題再問也沒什麽意義了,若是秦栖岫厭惡這種事,今夜就不會同意自己的暗示了。
“我想,我的行為已經能讓你看出答案了吧。”秦栖岫将手抵在唇邊,輕笑了一聲。
葉蓁讷讷地嗯了一聲,說:“你心中怎麽想的,就是我怎麽想的。”
秦栖岫微微一愣,手向後摸索了一下,順理成章将葉蓁的手牽住了。
葉蓁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将秦栖岫的手握的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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