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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剛泛起魚肚白,阮念初便被房頂上的響動驚醒了。她睜開眼,有些警惕又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晨光熹微照入室內,房頂上哐哐窸窣,像有人在走動,靈活利落地翻越。
阮念初反應過來,是那個人。這段日子,他不是睡地板,就是睡房頂。
果然,一個高大人影很快從房頂上一躍而下。她視線跟着人影挪動,看見那人在窗外站了會兒,不多時,遠處有人用高棉語說了些什麽,他淡點頭,腳步聲穩穩漸遠。
厲騰一走,阮念初就跟着起了床,簡單洗漱一番,外面的天便已亮透。
她沒有事情可以幹,只好坐在椅子上,一邊擺弄花瓶裏的稻花,一邊看着天空發呆。
她曾經想過和外界聯系。但她的手機不知所蹤,又沒有其它通訊設備,只能選擇放棄。今天是她被綁到這裏的第七日,在這地方,她有吃,有喝,性命也暫時無虞,但這兒的每分鐘每小時,都是對她的精神折磨。
只有阮念初自己知道,在表面的風平浪靜下,她需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支撐到現在。
她從沒有一刻放棄過逃跑。每當這個念頭,被彷徨與絕望吞噬時,她都會努力回憶家鄉的一切。中國的土地,雲城的風,父母斑白的鬓角和喋喋不休的唠叨……
這裏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會過去,也會忘記。
阮念初五指收攏,攥緊了掌心的稻花。
中午時,叫托裏的少年并未出現。往常,托裏送飯的時間都是十二點十分左右,而現在,牆上的時針已指向了一,少年仍不見蹤影。
她有點餓了,接連探首看屋外。最後,接近一點半的時候,是阿新婆婆給她送來了今天的午飯。
阮念初勾起笑,跟婆婆說謝謝。
阿新婆婆蒼老的面容挂着笑,目光在她身上仔細打量,然後用高棉語說,“你穿這條裙子真是漂亮。”
阮念初不懂婆婆的話。但見婆婆一直盯着自己,突的,想起什麽。她微窘,“哦……這條裙子,之前一直忘了跟你道謝。謝謝你。”
阿新婆婆笑而不答。
阮念初怔了下,反應過來,“忘了你聽不懂……”稍稍頓住,回憶了一下托裏教自己的高棉語,吃力擠出一個高棉語詞彙:“謝謝。”說完,指了指身上的紗籠裙。
阿新擺手,坐在旁邊安靜笑着,等阮念初吃完,她才收拾好碗筷離開。少年托裏始終沒有出現。
大概是有別的事走不開吧。阮念初琢磨着,那時,她絲毫沒有多想。
下午快六點時,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朝她所在的竹木屋而來,随後便是“砰砰”敲門聲。她打開門,外面站着一個陌生少年,圓圓的眼睛黑皮膚,看上去,比托裏都還小一些。
近幾日,因為托裏的出現,阮念初對這群孩子的印象已大為改觀。她微擰眉,用疑惑地眼神看着陌生少年。
少年神色焦急,一邊拿手比劃,一邊擠出英語單詞:“托裏……is ill!”
阮念初心一沉,“……is it serious?”
少年點頭,“Fever……cough……”邊說邊轉身往別處跑,沖她招手,e with me!Quick!”
阮念初靜幾秒,咬了咬唇道:“Wait.”說完重新進了屋子。
她走到櫃子前,拉開左邊最後一個抽屜。一把閃着冷光的傘刀套着刀鞘,靜靜躺在裏頭,就是之前圖瓦阿公送給Lee的那把。她前天閑來無事打掃了一下屋子,無意間便發現了這把刀。她把刀拿出來,別在腰間的寬腰帶裏側,定定神,跟着少年離去。
少年帶着她在營寨裏穿行,一言不發。天色漸暗,漸漸的,周圍幾乎再看不見其他人。
阮念初蹙眉,隐約意識到不對勁,站定不再往前,用英語道:“Where is 托裏?”
少年回過頭來看她,咧嘴笑,沒有說話。阮念初被孩子的笑容弄得心裏發毛,轉身想跑,不料卻撞上一堵厚實的人牆。
是一個體型壯碩的男人,除他外,周圍還有四五個。阮念初看見這些人,臉色驟冷,心也沉到谷底。這些臉孔面目猙獰,相當符合敗類這個詞。
領頭的也在笑,滿口黃牙看得阮念初作嘔。他招手,少年跑過去,從胖子那兒得到了一張美鈔,然後便興高采烈地跑開了。
阮念初知道自己下了套。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強自鎮定,想着脫身之法。
領頭的叽裏呱啦地說着什麽,然後就伸手抓住她。她沒掙,反而笑了笑,故作扭捏地拂開胖子的手,輕推他一把。胖子見她這模樣,以為她不準備反抗,手上力道稍有放松。
趁這功夫,阮念初掙脫他拔腿就跑。
“Fuck!”男人懊惱,低咒了聲,三兩步就飛快竄上去。其餘人也一擁而上,短短幾秒就把阮念初扯了回來,摁倒在地。
她驚聲尖叫,“刺啦”一聲,紗籠過肩的布料被扯爛大半。暮色中,雪白皮膚上是兩條鎖骨,清晰分明,線條柔美。
“厲哥真他媽小氣,這麽漂亮的妞,自己一個人霸占。”男人們說着高棉語,笑容猥瑣,“呵,總算讓咱們逮着機會了。”
阮念初紅了眼,咬緊牙關去摸腰上的刀。剛碰到,一個聲音從很近的上方傳來。
“放開她。”音色極低,調子冷得入骨。
不知怎麽的,阮念初聽見這個聲音,霎時一松,渾身力氣都像被抽了個幹淨。
領頭的動作一下就僵住了。後頸上涼悠悠的,有利器抵在上頭。他臉發白,松開雙手舉高,悻悻擠出個笑容來,“……厲哥,一個妞而已,至于跟兄弟動家夥麽。”
厲騰說:“少他媽廢話。”
幾個男人不敢再亂來,也跟着退到一邊,阮念初臉上淚痕遍布,低着頭,攥緊衣服站起身,白色的紗籠上全是泥土和污漬,看上去狼狽不堪。
厲騰視線落在她身上,眉擰着一個結,“受傷沒有?”
阮念初搖了搖頭。
領頭的男人心裏在打鼓,咬咬牙,緩慢轉過身來,瞥了眼厲騰手上的刀,一笑,“哥,咱們是自家兄弟,出生入死多少年,你總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要我的命吧?你要真動我,阿公怕是要不高興的。”
厲騰淡嗤了聲,沒有說話。
領頭的以為将他唬住,一喜,也沒那麽怕了,優哉游哉道:“厲哥,大家都是給阿公辦事的人,碰你的女人是我不對,我道歉,行了吧。”手抵着刀尖,緩慢往外推,“你也別那麽生氣,咱們出來混,凡事得留一線……”
之後的數秒鐘,阮念初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只聽見,那個男人話還沒說完,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陣嚎叫,殺豬似的,凄厲又可怖。
她下意識地擡起頭。
那個男人捂着右手蜷在地上,血順着左手指縫往外流,他像是痛到極點,臉上已經沒有絲毫血色。周圍的人噤若寒蟬,眼睜睜看着,沒一個敢上去扶。
厲騰手裏的刀還在滴血。他彎腰,貼近那個幾乎昏死過去的男人,笑容殘忍而陰沉,狠聲道:“這回是給阿公面子。再打她的主意,老子剮了你。”
說完一回身,将好對上阮念初的眼睛。她怔怔盯着他,烏亮的瞳孔裏驚懼交織。
厲騰臉色冷漠,把玩着手裏的刀從她身旁走過去,只撂下一句話,“挺晚了。跟我回去。”
“……”阮念初抿唇,看了眼地上那截斷指,又看了眼那道匪氣沖天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認識過這個人。
白紗籠被扯壞了,阮念初換下紗籠,拿濕毛巾把自己裏裏外外都擦了一遍,才換上她之前穿的衣服。T恤短褲,阿新婆婆幫她洗淨晾幹了,有種皂角的清香味。
走出房間,Lee果然又坐在房頂,拿抹布揩拭着他的刀。
阮念初仰着頭,沉默地看着他手裏的刀,靜默半刻,然後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喊他的名字:“Lee.”
他垂眸。月光照亮姑娘的頰,白白的,透着很淺的粉色,一雙眼睛格外清亮。
他說:“有事?”
她問:“有興趣聊一聊麽?”
厲騰挑了下眉毛,不置可否,半刻,傾身朝她伸出一只手,攤開。掌心寬大,結着一層厚厚的硬繭,五根指頭很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
阮念初不明白,“……做什麽?”
厲騰瞥了眼屋頂,很冷淡,“你自己能爬上來?”
“……”她無語,數秒鐘後,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根破板凳,站上去,踮起腳,雙手用力捏住他的手。動作呆,身形也不協調,他看了覺得好笑,嗤了聲,把她的手松開。
阮念初一怔,還沒回過神,厲騰一雙大手已穿過她腋下,握住兩邊細軟的肩,一用力,直接把她提了上來。
她眸光微閃,窘迫,兩頰頓時爬上一絲紅雲。
這個動作令兩人的距離有剎那極盡。厲騰側頭,呼出的氣息若有似無拂過她耳垂。他語氣很淡,“夠笨的。”
阮念初:“……”
他很快把她放開,視線回到手裏的刀上,拿布有一搭沒一搭地揩拭,“說吧,你想聊點兒什麽。”
她皺眉,挪了挪,讓自己和他離得更遠,遲疑了會兒才低聲道:“……你幫了我好幾次。謝謝。”
厲騰說:“不用。”
“我叫阮念初。”出于禮貌,她先介紹自己,“你呢?”
厲騰看她一眼,“你不是知道麽。”
她微蹙眉,“Lee?”
他點燃一根煙,靜默數秒,說了兩個字:“厲騰。”
厲騰。阮念初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點點頭,又猶豫半刻,道,“其實,我今天是想問你一件事情。”
他回應的态度冷淡,“嗯。”
“你手上拿的傘刀,”阮念初伸手指了指,“是阿公之前送你的那把?”
厲騰面無表情,無意識地摩挲刀身,指尖緩慢拂過上面的雕刻字樣,沒什麽語氣地應:“嗯。”
“……那,”阮念初靜了靜,半刻,她在腰間摸索一陣,然後擡眸。直直看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這把又是怎麽回事?”
厲騰低頭,半眯眼,瞳孔有一瞬的收縮。
他手裏和她手裏,分別躺着兩把一模一樣的99式空降兵傘刀,刀身上“中國空軍”四個字,在月色下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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