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二更合一)

第七十五章(二更合一)

路行雪看到的是扶淵的記憶,所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是幼時的扶淵所見所聞。

此刻的小扶淵處在一個密閉空間,只能聽到外面的聲音。

當扶天都吼出費無隐這個名字時,路行雪感到渾身劇烈一顫,無邊的憤怒與殺意蔓延開來。

他知道,這是扶淵的情緒。

石臺中央,路行雪抱住扶淵,扶淵雙目緊閉,黑色煞氣擴散開來,頭頂烏雲翻滾,狂風大作,天地變色。

無法遏制的殺氣猶如刀片,刮刺着大陣外的苦葉等僧人,修為弱點的皮膚霎時被割開,道道血絲滲出。

“退後!”苦葉皺眉大喝,面沉如水地盯着石臺中間的兩人,旁邊有僧人沉聲道:

“師兄,此子心防太重,竟能硬扛懲戒大陣,今天若不是這路行雪來,怕是就要這麽一直耗下去。”

苦葉面色凝重,單手豎于胸前,緩聲道:“既是應谶之人,自然不簡單。”

僧人道頓了頓,面露憂慮,“懲戒大陣能淨化人心中一切惡欲,扶淵是谶言中的滅世魔頭,心底深處的黑暗必是難以想像……即便有此大陣鎮壓,最後真能度化他嗎?若度化不了,那……”

僧人話未說完,前方石臺再次發生異變。

扶淵仰頭一聲怒吼,四根鎖住他手腳的鐵鏈齊齊拉緊崩斷,那斷成一截截的鐵鏈崩飛出去,恰好擊中一名僧人,僧人頓時口吐鮮血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死活不知。

地面震動,九根柱子劇烈晃動,竟似要倒塌下來。

苦葉臉色大變,“不好!”

他縱身飛上前,雙手快速結印,嘴裏大喊道:“不能讓他破陣而出,随我一同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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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僧人紛紛飛上半空,圍繞着九根石柱,一邊結印,一邊誦念經文。

更遠一點的地方,小和尚探頭往這邊張望,臉蛋上毫無血色,可怕的壓迫感即便離得這樣遠還能感受到。

明葉張了張嘴,大大的眼睛裏又是害怕,又是迷茫——那兩個人到底犯了多大的錯,竟然會有這麽多師兄打他們?

此刻扶淵身周狂風大作,無人能夠靠近,只有抱着他的路行雪不受影響——也不是不受影響,他此刻依舊陷在扶淵的記憶裏,但似乎即将觸碰到扶淵最不堪的記憶,感覺到了明顯抗拒。

路行雪憑感覺抱住身邊的孩子——雖然他并沒有形體根本抱不了。

“過去了,已經過去了……”

路行雪輕輕拍撫着,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他雖然還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但扶淵埋在心底深處的強烈悲怆感染了他,使他雙眸濕潤,淚珠滾落。

耳邊聽到激烈的打鬥聲,眼睛越是看不到,心中越急切,小小的孩子竟然自己沖破禁制,手指能動了,痙攣地抓撓着什麽,嘴裏啞聲撕心裂肺地喊道:

“爹爹……娘親……”

忽然眼前的黑暗破碎開來,原本仿佛隔着層水幕的聲響一下清晰起來。

眼中映入光線,看清周圍情形。

這似乎是一個山洞,一個非常巨大,光線昏暗的山洞。

兩撥人打得很慘烈,血流滿地,殘肢亂飛,洞中随處可見屍體,有此是剛死的,還有些看着已經死了一段時間。

突然掉出的孩子讓交戰雙方同時停手,一道氣若游絲的聲音發出驚呼。

“淵兒……”

“娘親,娘親,淵兒害怕……”小扶淵看到最依賴親近的人,頓時再忍不住哭起來,女子連坐得坐不穩了,卻還是艱難地爬過來将小小一團的孩子抱入懷中,輕拍着柔聲哄道:

“淵兒莫怕,娘親在呢,啊。”

路行雪這時也看清了扶淵爹娘的面貌,卻陷入沉默,一顆心也沉到谷底。

——這名女子,已經活不久了。

旁邊,扶天都持劍與另一撥人對峙,他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渾身血淋淋沒一處好肉,一只手斷掉,另一只手艱難地握住劍,卻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溫熱的血,滴滴嗒嗒往下落。

而在他對面,十來個人各持武器,雖然也一個個氣息不穩狼狽得很,總體卻比這一家三口強得多。

他們盯着扶天都的眼神,不像是看仇敵,而是像餓極了的野獸,看一塊鮮肉。

“扶天都,你還要繼續反抗下去嗎?束手就擒吧。”為首的男子一身長袍,是在場儀容最好的,身上也沒多少血跡,臉上甚至帶着淡淡笑容。

扶天都身體晃了晃,往後看一眼,女子懷抱着幼兒朝他虛弱一笑,目中滿含柔情,不見半絲害怕。

“我只有一個要求。”沉默許久後,扶天都閉了閉眼睛,嘶啞地開口。

費無隐做了個請的姿勢,“天都兄但說無妨。”

扶天都厭惡地看着他,嘴角浮起嘲諷的笑,“費無隐,天下人都被你騙了,好一個道貌岸然的正道魁首……先前我與阿婼救了你們,阿婼更是因你而重傷,如今你們一個個卻都要我們死。”

他目光掃過所有人,有人不敢直視低下頭,有人卻惡狠狠地瞪回去。

“扶天都,說那麽多廢話做什麽,你自己還不是怕死!”

“就是,說救我們,我們有要你救嗎?那現在讓你把自己的命交出來救所有人,你怎麽還不趕快去做。”

“哈哈哈……”扶天都像是控制不住似的笑起來,越笑越肆意,笑得前仰後合傷勢加重也沒停下來。

費無隐笑容一滞,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咳咳……”扶天都嘴角咳出血,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了下,臉上笑容收斂,只剩一片冰冷之色。

“我可以如你們所願,但我要你們所有人立下心魔誓,不得傷害我兒,把他平安帶回洗雪城扶家。”

聽到這話,所有人臉色都變了變。

心魔誓,對于修行之人來說,這是最嚴重的誓言,一旦違背,立起心魔,輕則修為再無寸進,重則走火入魔,一生修為就此損毀。

有人不滿,厲聲喝道:

“扶天都,你有什麽資格談條件,現在的你連劍都拿不穩,還想反過來威脅我們?”

扶天都面色平靜,緩緩舉起劍,“我是對付不了你們所有人,但臨死之前,拉上幾個陪葬卻還是能做到的。”

他目光移到費無隐身上,“哪怕是你……拼得一死,費無隐,你有把握活着殺掉我嗎?”

費無隐面色陰沉,後面的人也沒再開口說話。

扶天都沒有說大話,這滿地的屍體便是最好的證明。

費無隐面色慢慢恢複平靜,他将目光移到那個幼小的孩子身上。

“我費無隐還不至于跟個孩子過不去,只是這孩子目睹今日的一切,就這樣帶他出去,終究有些不妥。”

扶天都緩緩握緊手中劍,臉上神色沒什麽變化,他慢慢走到女子身邊,兩人默默對視,千言萬語盡含其中。

他一個字沒說,女子卻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含淚對他笑了笑。

“阿婼……”扶天都想伸手撫摸妻子的臉,然而他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劍,根本沒辦法觸碰妻子。

女子微笑着,往前靠進扶天都懷裏,一手抱着懷裏的幼兒,一手擡起撫向扶天都臉龐。

“天都哥哥,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阿婼等你來娶。”

扶天都笑着,眼淚卻落了下來,滴在孩子稚嫩的面頰上,“阿婼,對不起……”

他垂眸,望向安靜得過分的孩子,努力想要笑得開心些。

“淵兒,爹爹以後再帶你出去玩……這裏有些黑,還很冷,你在娘親懷裏好好睡一覺,醒來就回家了。”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小小的孩子眼皮變得沉重起來,他努力想要睜開,他還不想睡,想多看看爹爹和娘親。

“孩子,睡吧,睡醒就沒事了……爹爹和娘親在呢……”

眼皮最終無力地阖上,又一滴溫熱的淚落在臉頰,卻不知是誰在哭泣。

“好了,他不會記得這裏發生的一切,你也沒必要跟個孩子為難。”

“立誓吧。”

接下來的聲音有些模糊,時而很近,時而很遙遠。

漸漸的,有些古怪的聲音響起。

“這樣的靈骨……果然天賦驚人,即便是在玄一宗和雪月宗這樣的大宗門也少見。”

“有用,居然真的可以提升自身資質!”

“那上面記載的是修行者的靈骨與心血,不知其他的有沒有用……”

“怎麽沒用?即便不能有益于修為,但現在你我不能辟谷跟凡人無異……總不能好不容易有了出去的機會,最後卻還生生餓死吧?”

吸吮,咀嚼,大啖其食。

那一個個映照在洞壁的身影仿若怪物,一口一口撕咬着失去生機的獵物。

沒人注意到,被扔在角落的小小孩童,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安靜的,木然的,看着眼前一切。

他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仿如一具早已死去的屍體。

檀葉寺,整個石臺已經被濃烈的煞氣籠罩,看不清其中情形,煞氣逐漸向整個檀葉寺擴散。

半空中維持大陣的苦葉臉色大變,雙手不停變換法印,“不好,快要鎮壓不住了,不能讓他沖破法陣!”

烏雲壓頂,狂風掀翻屋瓦,樹枝土石亂飛,仿如末世來臨。

黑色煞氣湧動得越來越厲害,好似沸騰的水翻滾不休,被煞氣侵襲的地方,轉瞬間像被抽去無數歲月光陰,破敗腐朽,毫無生機。

有僧人逃避不及,只是沾到一點煞氣,整個人都幹癟下來——從壯年到暮年,不過眨眼之間。

黑壓壓的天空中,隐有一條虛幻的路浮現,那道路勾通幽冥,還未降臨,卻已帶給人極其可怕的壓迫感。

看到這一幕的人驚駭地望着天,心中升起大恐怖。

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感到無比恐懼與絕望。

檀葉寺中,鎮壓大陣的僧人一個個被震飛出去,口吐鮮血,瞬間面白如紙,甚至有人就此沒了聲息。

苦葉滿臉震駭,如此可怕的天象讓他心生絕望,這根本不是人力可抗拒的。

莊嚴宏亮的誦經聲響起,檀葉寺最高處的那座殿宇發出金光。

一根金銅色的手指向着陣法上空點來,“鎮。”

明明是一根手指,卻仿如壓來一座山峰,肆虐的黑色煞氣似乎真的被鎮住。

檀葉寺的僧人發出歡呼。

“是主持,主持出手了!”

“傳聞般覺主持繼承的是一夢大師的衣缽,一夢大師正是說出谶言的人,必能鎮壓此子!”

頭頂手指如山峰般落下,在與煞氣接觸時速度放緩,能看得出兩股力量在較勁。

檀葉寺的僧人對主持滿懷信心,覺得主持出手,必能鎮壓一切邪魔。

“砰——”

無形的沖擊波激蕩開來,将近處的所有建築摧毀,煙塵四起。

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金色手指散去,黑色煞氣沖天而起。

石臺已經成為禁區,所有僧人都離得遠遠的。

苦葉在向後退時碰到小和尚,顧不得訓斥,一把抄起往外跑。

小和尚望着那被煞氣籠罩着的石臺,九根石柱被侵蝕得厲害,上面雕刻的紋路一點點剝落,石柱随之開裂,像是長滿鐵鏽的鐵柱一樣,徹底黯淡下去。

黑色煞氣中冒着血光,虛幻的道越來越堅實,邪惡的氣息從道路盡頭蔓延而來,更有不知是什麽的可怕存在蠢蠢欲動,似要沖破樊籠。

“大膽,還不停下!你難道真要給世間帶來浩劫!”

一道怒喝響遍檀葉寺,逃出外圍的僧人盤膝坐下,開始誦念經文,淡淡的金光升起,将煞氣阻擋在檀葉寺,不使其擴散出去。

最中心處,血色翻滾,似無盡深淵降臨。

原本跪坐的扶淵昂然站立,懷裏抱着不知何時昏睡過去的路行雪。

此刻的扶淵雙目赤紅,渾身環繞着濃如實質的血色煞氣,神情淡漠,有如一尊魔神。

這個樣子的他,沒人會将他跟當初那個受欺淩的扶家子聯系起來,只是淡淡一個眼神,便能讓人遍體生寒。

沒人敢靠近,視其為邪魔。

“果然,他果然是滅世者。”

“浩劫降臨,誰還能夠阻止他……早該殺死的,根本沒必要淨化……”

聽着周圍或憤怒或恐懼的議論,扶淵面無表情,此時的他是那個輪回無數次的滅世者,彈指間萬物生靈盡皆隕滅,又怎麽會再被牽動半絲情緒。

只除了——

扶淵垂眸望向懷裏的人,眸中閃動一絲漣漪。

那段最黑暗的記憶被翻起,即便是扶淵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

那是埋葬在記憶最黑暗的地方,是他自己都輕易不會去觸碰的回憶。

他封印了那段記憶,即便輪回之中也很少憶起。

卻不想,因為這個人,讓他再次回到最初的那段黑暗。

那一刻,他心中充滿毀天滅地的殺欲。

之前很多次,他都是在這裏徹底黑化成魔,既而滅世。

但這次,明明心裏充滿前所未有的毀滅欲,也感應到了餓鬼道,卻無法勾通幽冥,連接餓鬼道,帶來末世。

毀滅欲得不到發洩,扶淵心中恨意滔天,神智被嗜殺的欲望染污,當他睜眼的第一刻,就會出手殺死所有出現在眼前的人。

包括,路行雪。

扶淵眸光閃動,淡漠的神色稍微軟化,手指撫上路行雪頸側。

那裏,雪白頸項間,赫然有一道刺目紅線。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會割斷路行雪的脖子。

這人明明一副病弱樣,仿佛風一吹就能倒,卻在看到那副模樣的他時,沒有露出絲毫害怕表情。

甚至張開雙手,更加緊的,抱住了他。

那個懷抱,跟最深處記憶裏的溫暖重疊。

此生母親的最後一個懷抱,他沉睡其中,父親讓他好好睡,醒來就能回家。

可他睡醒後,失去一切。

此後再也沒有人能給他一個擁抱——直到,路行雪出現。

“不要怕,不要怕……”那個人輕拍着他後背,聲音算不上多溫柔,卻如絲絲縷縷蛛線,将他的心纏繞起來,免于外界風雨侵襲。

“你不是一個人,有我陪着你,我會陪着你。”

血紅雙眸翻滾着焚盡一切的殺欲,在那樣的輕言安撫中慢慢平複下來。

嗜血殺欲消褪,另一種陌生卻猛烈的情緒襲席而來,扶淵無法抵抗,也不想抵抗,他死死抱住眼前的人,頭埋在溫軟頸窩,字字泣血,聲聲含恨。

“那些人吃了他們!……他們是被活活吃掉的!那些人該死,統統都該死!”

路行雪抱着第一次流露脆弱,表達無邊委屈的人,輕拍後背,聲線平穩地安慰:

“是,他們都該死。”

扶淵咬緊牙,身體因為濃烈的恨與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又在青年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下來。他把頭埋在青年脖頸,滾燙熱淚落入衣襟,燙得青年身子輕顫不已。

“阿雪,那些人真該死啊,我要殺光他們。”

路行雪摸了摸扶淵的臉,聲音平淡而篤定。

“好,那我們殺光他們。”

扶淵笑了,真正發自內心的笑。

然後有什麽東西被打開,幽冥氣息瞬間侵襲現世,餓鬼道降臨人間。

扶淵低頭在路行雪額間一吻,擡腿邁上那條虛實變幻的大道,無數幽影浮現騰空,仿佛在迎接它們的王。

阿雪,等你睡醒,我要給你一個幹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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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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