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三更)

第七十九章(三更)

雪月宗。

在征讨不明峰失敗的弟子回來後,雪月宗這次是真的徹底關閉山門了,連在外面清剿餓鬼的弟子都全被召了回來。

此時整個雪月宗的氣氛有些沉重。

前往不明峰的弟子,不僅帶回衆多修士讨伐扶淵失敗的消息,還帶回同門的屍體,其他人也都受了傷,其中傷勢最重的胥游,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

姬明堂給胥游做了檢測,卻發現胥游雖然受傷頗重,但不至于讓他昏迷這麽久還不醒來。

一時找不出原因,愁眉緊鎖只得關門離開。

燕寒空等在外面,看到姬明堂出來不由擔心地問道:“師尊,胥游師弟怎麽樣了?”

他與胥游號稱雪月雙傑,這次讨伐不明峰他卻沒有參加。

自從宗主宣布關閉山門後,燕寒空便未再離開過,他雖然不理解宗主的用意,但相信宗主。

燕寒空是年輕一輩弟子的大師兄,或許天賦不是最好的,卻是年輕一輩弟子中最穩重可靠的。

看到自己最滿意的弟子,滿面愁容的姬明堂不由放緩神情。

“傷勢沒有大礙,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昏睡不醒。”

燕寒空聽得皺了皺眉,往房門看去一眼。

“師尊,據這次去不明峰的弟子說,最後是扶淵親自出手,将胥游師弟打傷……現在那扶淵早已今非昔比,一身修為深不可測,還能召喚餓鬼道……”

他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姬明堂認真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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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動什麽手腳,我們怕也是看不出來 。”

姬明堂聞言神色一凝,确實,扶淵的手段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想象得到的了。

想到扶淵,不免又想到路行雪,那孩子如今也在不明峰,據說依舊昏睡不醒。

胥游此去也是想帶回路行雪,覺得路行雪令雪月宗蒙羞,主張清理門戶,之前也一次次針對路行雪,好像對這孩子特別在意。

說起來,胥游小時候還一心想當行雪的哥哥,說要好好保護弟弟的。

這麽些年過去,那個襁褓中的孩子長大了,說要保護弟弟的哥哥,卻一心想要将犯錯的弟弟正法。

物是人非。

姬明堂在心中深深嘆息一聲。

如果魚容還在,一定不會讓兩個孩子走到這一步。

交待燕寒空好生看顧胥游,姬明堂邁步離去。

步伐略顯沉重,背影透出一股疲憊和悲傷。

燕寒空看了眼關閉的房門,轉身走開。

雪月宗雖然關閉山門,但事情依舊不少,而原本主要負責處理這些事的胥游昏迷,只能他這個大師兄頂上。

過了沒多久,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打開,窗幔拂動,床前多了道雪白身影。

“沒用的東西。”

來人垂眸盯着床榻上昏睡的人,語氣淡漠地說了句,他緩緩擡起手掌,對着床上正要拍下,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

眉頭微皺,閃身消失。

燕寒空去而複返。

他看向好好關着的房門,不由皺了下眉頭,剛才好像有人在,怎麽他來卻沒看到人,是錯覺嗎?

燕寒空回來,是想起處理那些事情需要令牌,而令牌在胥游這裏。

從書桌上拿起令牌,燕寒空正要離開,走了兩步頓住,轉身往床邊走去,看着躺在床上的胥游,燕寒空嘆了口氣,開口道:

“胥游師弟,我佩服你攻打不明峰的勇氣……只是這天下已經大亂,每個人所能做的事情都有限,我們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許就是幫老天爺的忙了。”

說着頓了頓,沒忍住還是将後面的話說了出來,“所以,師弟,快點醒來吧,宗門的事情不能全都推到我一個人頭上啊。”

小小抱怨了下,燕寒空正準備離開,餘光掃到床上的胥游手指似乎動了動。

他頓時面露驚喜,生怕看錯不由走近了些。

只見床上的胥游眉頭緊鎖,好似陷入什麽可怕的惡夢中,額頭浸出冷汗,只一會兒便汗濕整張臉。

他攥緊拳頭拼命掙紮着,臉上五官皺成一團,似乎十分痛苦。

“不、不要……不許傷害他……”

“我要、我要……保護……弟弟……”

随着胥游掙紮,嘴角溢出鮮紅的血,燕寒空臉色大變,趕緊掏出療傷的丹藥給胥游喂了一顆。

他上前喚着胥游,但胥游好似陷入夢魇中醒不來,嘴裏不斷說着含糊的呓語。

燕寒空急得額頭出了冷汗。

師尊不是說傷勢沒有大礙的嗎?怎麽還吐血了呢?

不過,看胥游這個樣子,倒不像是傷勢發作,似乎是陷入什麽不好的回憶中。

這種情況,一般叫醒就沒什麽事了。

随着燕寒空連聲呼喊,胥游有了醒轉跡象,眉心皺成一團,眼睫抖個不停。

忽地睜眼一口血噴出,雙手迅猛地掐住燕寒空脖子,神經質地喊道:“敢傷我行雪弟弟,我殺了你!”

他死死掐住燕寒空脖子,仿佛什麽生死大敵,燕寒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掐得差點翻白眼,又不敢太用力怕傷到胥游,只能拿雙手去掰他的手。

“咳,放開……師弟,我是你師兄……”

明明還重傷未愈,胥游的雙手卻跟鐵鉗一樣,燕寒空費了好大勁才掰開他的手,完了把臉湊到胥游眼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師弟,看清楚,我是你燕師兄。”

胥游神情怔然,被掰開雙手後也沒什麽應激反應,怔怔望着自己雙手。

驀地,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砸濕被褥,其後仿佛打開什麽開關一樣,淚流不止。

燕寒空都驚呆了,一下忘了剛才被掐脖子的事。

他手足無措地安慰,“那個,師弟你別哭啊,我剛才不是要罵你……我也沒怪你……是師兄弄疼你了麽?”

燕寒空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麽,然後他看着默默流淚的胥游,突然就停了下來。

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哭得如此悲痛,那雙眼睛更是翻滾着他看不懂的濃烈而複雜的情緒,裏面有着深深的自厭。

“胥游師弟,你怎麽了?”燕寒空輕聲問道,好似聲音大點會驚吓到什麽一樣。

胥游擡起滿是淚痕的臉,明明哭得如此悲傷,臉上卻是一片木然,而眼中翻滾的情緒也全都沉澱下去,只餘一片冰冷的灰燼。

燕寒空看得心裏咯噔了下。

“燕師兄,”胥游緩緩開口,嗓音沙啞,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麻木,“我真該死,最該死的人,是我。”

燕寒空吓了跳,卻不敢說什麽刺激他,聲音放得更緩。

“胥游師弟,你重傷未愈,該好好休息,不要想那麽多。”

這句話卻不知戳中胥游哪裏的痛點,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褪去最後一絲血色,他好似被狠狠擊中腹部一樣,背脊瞬間弓成虹狀,臉上痛苦之色更甚。

“燕師兄,帶我去執法堂。”

燕寒空皺眉,他實在看不懂胥游這個樣子,也從未在這位師弟身上看到這樣濃重的絕望。

“雖然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好好休息。”燕寒空看着胥游正色道。

胥游搖頭,執意要去執法堂,最終燕寒空拗不過他,把他帶去執法堂。

執法堂是懲戒門人弟子犯錯的地方,當初路行雪剛來雪月宗時,就有人提出将他交由執法堂處治。

胥游穿着單薄的衣衫,不顧重傷未愈的身體,與來往弟子注視的目光,在執法堂的殿門外雙膝跪地,向着殿內高聲道:

“弟子胥游,前來請罪,作為修行者,數次針對曾經的洗雪城主暗下殺手,污其名聲,構陷其罪,更甚者于宗門內行刺殺之舉。”

“路行雪無辜,罪在胥游,萬死難辭。”

話畢,深深伏跪下去。

不明峰,依舊還是那座山頭。

平滑的石塊上擺放着幾碟精致點心與一壺酒。

扶淵伸開長腿坐着,姿态稍顯放縱,抄起酒壺直接對嘴喝起來,旁邊的路行雪擡眸看過來一眼。

拎着酒壺,扶淵淡淡一笑,“阿雪,你身子弱,喝不了酒。”說着将瓷白玉碗往路行雪身側推了推,“這是雪蓮熬的湯,你喝這個。”

路行雪淡淡掃了一眼,沒說話,醒來這幾天,這些東西他都喝膩了,也不知這人哪裏找來這麽多補身體的東西。

扶淵見此微微嘆口氣,“阿雪果然想喝酒麽?”

路行雪微愣,還沒明白過來什麽意思,那人突然傾身湊過來,在他唇邊吻了下,還探出舌尖舔了舔。

“如何,這酒的味道,阿雪喜歡麽?”

路行雪下意識舔了舔唇瓣,果然有淡淡酒味,扶淵盯着那泛着水色的薄唇,眸色漸深,不等他有進一步動作,路行雪忽然開口道:

“這次醒來,我想起很多事。”

或許是因為魂魄補全,靈魂徹底融合,路行雪對原來那個洗雪城城主的記憶,有了更多了解——不,他就是洗雪城城主,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只是這樣一來,他發現洗雪城城主的記憶有些混亂,甚至還殘缺不全。

造成這種情況的,便是因為原本的洗雪城城主,只有一魂一魄,大多數時候其實都不算正常人。

路行雪想起未穿越前,他總會做些奇怪的夢,醒來後卻都不記的……那時,他或許在夢中變成了洗雪城城主。

“那阿雪想起來,是誰給你下的蠱嗎?”扶淵問道,這是他在意的事。

路行雪這副病弱身軀有很多原因,魂魄不全是一個,從小被種下黃泉印記是一個,還有一個則是身體裏的各種毒,尤以蠱毒為最。

之前郦夫人在路行雪的黃泉領域裏,承認毒是她下的,但現在想來,或許大部分毒是她下的,但那種能毀人根基的蠱毒,卻不是她那樣的世家婦能得到的。

想到這兒,扶淵不由想起衆多修仙門派讨伐不明峰的那天,那個叫胥游的人體內也有一種蠱。

“郦夫人說是在路天南的默許下給我下的毒……我記憶中,對路天南沒什麽印象。”

但這不應該,路天南是他父親,也是洗雪城前一任城主,路行雪是在路天南死後繼任的城主之位。

路行雪關于路天南的記憶很模糊,自姬魚容死後,路天南便常年閉關,很少出現在人前。

後來他死去,還不如說是失蹤,因為沒人見過他的屍體。

如果真是路天南給他下的蠱,那又是為什麽?自己不是他的兒子嗎?

從那些有限的記憶可以看出,路天南深愛姬魚容,自己身為他們兩人的孩子,路天南為什麽要給他下毒?

這些想不通,但路行雪有了另外一個猜測。

“我覺得,路天南或許沒有死。”

“哦,”扶淵看過來,依舊不甚在意的樣子,只是因為路行雪提到,所以稍微關注下。

“如果這個人沒死,這麽多年,他又躲在哪裏呢?”

路天南這個名字扶淵完全沒印象,這說明他輪回過那麽多次,一次都沒遇到過這個人。

即使遇到過,或許也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壓根引不起他的注意。

路行雪擡眼望向遠處的雲海,聲音淡淡道:

“如果一個人能殺子,未嘗不能殺妻……我娘,還有我的小舅舅,死的都不明不白。”

雪月宗。

執法堂的大殿前,雖然有着不少人,此刻卻鴉雀無聲,所有人沉默地望着那跪倒在地的身影,眼中閃過震驚駭然之色。

片刻後,姬明堂從大殿內走出,他是執法堂的長老,掌管執法堂。

眼神複雜地望着臺階下的人,沉默半晌後,姬明堂緩緩開口問道:

“胥游,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胥游擡了擡頭,身體依舊保持跪趴的姿勢。

“弟子知道,弟子此來一為認罪,二為指證。”

姬明堂皺眉,“指證什麽?”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執法堂的其他幾位長老也走出大殿。

迎着衆多複雜視線,胥游慢慢直起身,眼神堅定地注視前方,嗓音平穩,卻字字如驚雷。

“指證太上長老謀害宗門弟子姬魚容,及其幼子。”

“大膽!”

一聲怒喝在衆人頭頂如雷霆炸響,無邊的威壓席卷而來,但胥游端正跪着,身姿巋然不動,臉上沒有半分懼怕,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

“向月就是路天南,他觊觎自己徒弟,僞裝身份與姬魚容成親,卻又在姬魚容懷孕後暗下殺手,致其慘死鬼哭涯。”

“其後更是對尚在襁褓中的幼兒出手,種下蠱毒,毀其根基,多年後,更是數次指使弟子除去那個孩子。”

“胥游所言句句屬實,如有欺瞞,”

“天誅地滅,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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